拜帖

    翌日——

    沈敬为沈黛请来了宫中的周茂周太医,以治疗沈黛的失忆之症。

    自沈黛记事起,这位周太医便在宫中为贵人们办事了。此人虽沽名沾誉,汲汲营营,于医术一途上却是有所小成,每旬末,周太医便会造访清漪殿,假借治病之名为她那高高在上的父皇掩饰行径,是以沈黛对此人有几分难为常人道的作呕。

    如今以沈黛之身再次见到周太医,却是有不同的心境了,沈黛也终于能将他视为医者而非小人了。

    “这可真是奇了怪了,本院使观沈小姐脉象康健,平稳有力,与常人无异,倒不像是有失忆之症。不过这失忆之症确难定性,许是在下学艺有所不精,而今之计,只能为沈小姐开几副安神益气的药,后续如何且要看沈小姐的造化了。”周茂下了判决书。

    闻言沈敬齐玉茹面上倒也平静,失忆之症本就难治,更何况不论沈黛变成什么样,都是他们疼爱的乖囡囡。

    “那便有劳周太医了。”齐玉茹朝旁边的侍女使了个眼色,一袋碎银就这样献给了周茂。周茂推却了数次,最后还是眉开眼笑地收了。

    “那下官便回宫复命了。”周茂向沈敬行了礼。

    沈敬齐玉茹当即吩咐婆子去药铺抓药,又对沈黛下了几天的禁足令,只准她在府内活动方才罢休。

    沈黛颇觉无奈,在宫中一月都未必能听到这半个时辰便这般多的话。沈黛不是个聒噪性子,自出生起她便冷心冷情,同一尊玉人般般无悲无喜,无乐无伤,鲜少有情绪外露。惟有侍女秋露偶能闲话几句,却也点到为止,不欲多言。

    对着沈敬齐玉茹过分热切的关怀,沈黛心中竟生出几分惶惶然,过去的十七年里这种情绪都不属于她,一朝袭来,几乎摧枯拉朽,叫她无法回应。

    沈黛是想回应的,但几番只是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言何,身为公主她虽不爱开口说话,却也因着宫中礼秩的原因,熟读诗书。过目不忘的她试图从二十四史内寻找解法,却终究无解。

    最后沈黛只乖顺地点头称是,这是她较之常人匮乏的相处之道中,唯一能想到的不至行差踏错的做法了,至于与人相与之道——以后可以慢慢学,她想。

    沈敬齐玉茹走后,屋内又重新恢复了沈黛熟悉的冷清,沈黛骤然放松下来,又有几分不明不白的失落。她像是一头将将初生的幼兽,对世间的一切存有警惕,惟有回到自己早已熟悉的领地后,方能收起尚未长成的獠牙与利爪,露出一点脆弱的脖颈。

    沈黛就这样在院子里将养了半月有余,直到长公主府送来拜帖——

    荣阳长公主萧妤是当今圣上的胞妹,在明肃帝继位后很是有些令人艳羡的圣眷。萧妤与永毅侯仅育有一女萧芷,尚在襁褓之时便被封了笑阳郡主,此时这场赏菊宴虽是借着赏菊的由头,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分明是在为萧芷相看未来的夫婿。

    虽说是为笑阳郡主办的赏菊宴,但京中各家未婚配的青年才俊大抵都会参加,是以许多家中有适龄掌珠的夫人也存了相看的心思,更遑论荣阳长公主极尽圣宠,许多趋炎附势之人也蠢蠢欲动。

    接到宫人递来的拜帖时,齐玉茹是有些不愿的。一者她泼野惯了,实在不爱与京中那些虚伪的贵夫人相与,二者萋萋因着这无法无天的性子,虽是身份高贵却无人愿与她相交,故而每逢此种宴会,齐玉茹都是推脱不去的,只是如今长公主相邀,这凡事但凡与皇权挂了钩,就难以推拒了。因着这事齐玉茹不自觉苦恼起来。

    这日沈黛来向齐玉茹请安时,看到的就是自家母亲抓耳挠腮的苦恼样。

    “母亲在为何事烦忧?”沈黛不禁问道。

    “还不是那天杀的荣阳长公主,好端端设什么赏菊宴附庸风雅,不就是为女儿相看夫婿吗?”

    “母亲慎言。”沈黛不由出声提醒道。

    齐玉茹刚说完就想打自己的嘴,她家萋萋还云英未嫁呢,听不得这些污言秽语。

    而后讪讪转了话题:“为娘向来不爱此种场合,可长公主的宴会又实在难以推脱,萋萋想去吗?”

    “女儿但凭母亲做主。”

    “你这丫头,什么都没学会,倒是学会踢皮球了是吧,说了半天还是说回去了。”齐玉茹笑骂道。

    沈黛略一沉吟,对齐玉茹道:“萋萋愚见,赏菊宴恐难以推脱,不若顺其心意,聊做解闷用。”

    “为娘何尝不是这样想呢,只是你个小混球,向来不喜此种宴会。”

    又叹口气:“爹娘都是粗人,你爹虽为大将军,对你却始终疏于管教,才叫那些人对你口出恶言,扰的你再也不愿参加此种宴会了。”

    “女儿虽不知从前如何不服管教,但如今女儿罹遭大难,方才知何为克己复礼,也知晓稳重自持,无需为旁人的冷眼旁观而自乱阵脚。”沈黛道。

    齐玉茹怔怔地看着女儿,心中五味杂陈,似乎自女儿落水失忆后,她的萋萋就变得不一样了。从前记忆中那个活泼的混世魔王慢慢成为了现在知理懂事的好孩子。齐玉茹既为此种变化感到欣慰,却又有些茫然,她实在不明白为何一次落水,她的萋萋就像是变了个人般。

    午夜梦回之时,她也曾向丈夫抱怨萋萋不如往日那样黏她了。从前的萋萋胡闹,但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女儿,她是怎么看怎么喜欢的,,如果可以的话,齐玉茹希望她的女儿可以这样活泼闹腾一辈子,只要她同沈敬还能为她遮风挡雨。

    沈敬也有此感慨,但男人向来不如女人细心,他只当是女儿长大了,懂事了,只是宽慰妻子莫要想的太多,不论怎样萋萋都是他们的掌珠。

    齐玉茹最后还是应了这拜帖,当天便带着沈黛出了府置办衣物。

    身为沈敬的独女,沈黛的衣裳自然是许多,但长公主所设宴席不比寻常,还是令寻巧匠再做一套为妥,且萋萋再过两年也是该出嫁的年纪了,左右这宫宴是推脱不得了,齐玉茹便也存了些为女儿相看的心思。

    沈黛由着齐玉茹拿了十几种料子与颜色在自己身上笔画,最后齐玉茹挑了一匹青碧色的流光缎与一匹月白色的飞仙缎,按照沈黛的身量裁了两身衣裳方才满意。

    等到齐玉茹沈黛母女回府已是暮色四合了,天上的归鸟啼了两声便回巢了。

    半月期过,沈黛已是习惯了府中作息,在大厅用完晚膳后径自回了藕荷居。

    当晚齐玉茹派人送来一套赤金头面,说是留作赏菊宴用。沈黛命绿羌将头面收到匣子里,而后吩咐丫鬟婆子送了热水上来,焚香沐浴。

    做完这一切后,沈黛侧卧在榻上,从记忆的角落里搜罗出了荣阳长公主此人——她名义上的姑母。

    其实对这位姑母她没什么印象,只记得那是个颇有风情的妇人,不过生了双与她父皇如出一辙的精明的眸,直觉让沈黛有几分本能的厌恶,不过她常年养在深宫,宫宴都鲜少能参加,仅仅用了膳便走,是个不折不扣的透明人,故而对荣阳长公主没有过深的渊源。

    藕荷居的夜很静,静的只有落叶掉落的声音,外间值夜的小丫鬟似是打了个喷嚏。

    万籁俱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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