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京

    日头正斜,一辆装潢低调的马车从京城北郊而来,绕过些路程,将将停在了护国大将军府前。

    沈黛由绿羌搀着下了马车,方见一男子龙行虎步自门前走来,他身着便衣,一双凤眸与沈黛如出一辙,周身肌肤确实古铜色的,略有些冒茬的胡子中和了几分秀气,显出些威严来。

    但此时的他已无暇整理他的胡须,也无暇维持他的威严,听闻沈黛落水后,一向溺爱女儿的沈敬早就坐不住了,恨不得即刻动身前往京郊白云寺,只是朝中事务不可推卸,沈敬从未如此恨过自己头上的这顶乌纱帽。终于在前几日,接到了发妻齐玉茹传来的消息——沈黛醒了,沈敬这颗七上八下的心才落回了肚子里。

    戎马一生的他只得了沈黛一女,从小便是如珠如宝地疼着,这才养成了女儿无法无天的性子。得知女儿即将回京,沈敬早已是坐不住了。这日沈敬四更便睡不着了,趁着夜凉如水,在院里操练了一套剑法,因着时辰太早,庖厨的丫鬟婆子都还未起,沈敬便自己动手填饱了肚子。直到日头西斜,才见着自家的乖囡囡从马车上款款走下,这下沈敬哪还能忍住?快步走上前去,给了沈黛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而后又揉了揉宝贝女儿的头。

    沈黛做了福清十七年,她的父皇从未给予过她任何一个拥抱,更遑论此种亲昵之举,即便在外人看来福清是那么受宠——琼楼玉宇,雕梁画栋,她的起居可谓无一不美,无一不精。

    齐玉茹见丈夫此举,又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像是让他收敛些,别叫人看了笑话。沈敬见妻子提醒,挠了挠头,这动作放在一个少年身上尚且可爱,至少放在他一个六尺的魁梧壮汉身上,多少有些好笑。

    “萋萋,爹的好囡囡,回来就好,这一路颠簸,接下来这几日在府中好好修养,勿要乱跑。”沈敬脸上慈爱神色不减,佯怒地给沈黛下了禁足令。

    沈黛颇为乖顺地应了,沈敬虽讶于沈黛的听话,但想到女儿这一路的不顺,心中不禁大觉心疼。

    将军府的内里装潢却不是京中时兴的假山流水,而是仅用陈木搭建,颇有几分疏朗大气,倒是与沈敬夫妇的性子相得益彰。

    沈黛的住所名唤藕荷居,乃是整座将军府最为格格不入的居室。之所以名唤藕荷居,是因为沈黛在一次外出踏青时,爱上了永定河上盛开的荷花,当日回府便央着沈敬在自己的居所种上荷花。

    齐玉茹当即训斥她胡闹,整个将军府皆承北地疏朗之调,哪有在院中种上江南曲风小荷的?这丫头天天尽想些歪主意。

    可沈家虽为京中重臣,这一门却始终人丁单薄,沈敬更是独子。是以阖府上下只沈黛这一个女娃娃,在沈黛的软磨硬泡下,沈老将军终是听闻此事,只觉得自家乖孙有他当年之风,当即拍板答应了。

    而后大小姐的居所便成了这将军府中最格格不入的一角,每逢夏日,荷叶叠叠,朵朵荷花绽开,加之白玉石栏,假山流水,夜间便有长沟流月,荷风送爽,是十足的江南意趣,藕荷居也由此得名。

    此时已值秋日,藕荷居的荷花早已败落,只余莲茎药业,层层叠叠的莲叶也似在挽留去了的莲花,似是有些不舍。

    沈黛由着桂妈妈和绿羌服侍着,换了身鹅黄色的衣衫,衣裳是京中时兴的样式,外罩一层流仙纱,裙摆上绣着朵朵绽开的莲花,行走坐卧间步步生莲,美不胜收。

    绿羌虽大大咧咧,却是个极心灵手巧的丫头,几下为沈黛挽了个垂云髻,又在发间点了几朵珠花作为装饰,既不失身份,又多了几分俏丽。

    梳洗完毕后,绿羌看着沈黛,喃喃道:“小姐可真好看。”

    小丫鬟迷迷糊糊地想,以前的小姐也很好看,但眼中总带着些浮躁,虽得一副好相貌,却失了些礼仪风度。如今的小姐周身有种难言的气度,像是褪去了从前的莽撞,臻首娥眉,真真是美极了。

    沈黛闻言却无甚感慨,于她而言皮囊不过虚相,终有一日付诸一炬,即便再美的花也总有凋败的一日。是以世人皆爱重皮囊,她却并不在乎。

    “走吧。”她对绿羌说道。

    沈府人丁单薄,向来都是一家人同在大厅用饭。因着今日沈黛回府,这顿晚饭显得格外丰盛。

    沈黛来时,沈敬和齐玉茹已是坐于两侧,正中坐这个发须皆白的老人——这便是沈黛的祖父了。

    沈老爷子今年六十又六,晚年才得了沈敬这一个儿子,发妻却早早故去。沈敬又只得了沈黛这一个女儿,要说这府上最疼沈黛的,不是沈敬,而是沈老爷子。

    沈黛抬眼瞧去,那是个面相极善的老者。祖父?她在心中默念,这是个极陌生的词。福清没有祖父,她打从一出生便没有,皇室中不需要太上皇。

    而沈老爷子一见沈黛就开始吹胡子瞪眼了,像是责怪儿子没有照顾好沈黛一般,略有些粗糙的手向沈黛招了招。

    “囡囡快坐,这些天我们乖囡囡可是遭了罪了,快让爷爷看看是不是瘦了。”

    沈黛忽然有些不知所措了,只是依着老人的话落了座,心中有些茫然,她忽然失去了思绪。

    席间沈黛被沈老爷子和父母亲轮流关照,到最后沈黛的碗碟中已是冒了尖。

    回到藕荷居时已是很晚了,因着晚膳多食,并未回屋入睡。而是屏退了绿羌,自己一人在院中消食。

    身为福清时她向来不会多食,福清所有之一切皆按宫中份例规矩,每日克己复礼,自一出生便是如此。过去的十七年福清已然习惯了这一切,习惯了母后偶然间的到访,习惯了疏离的客套,她已将冷漠刻进了自身的每一分、每一寸。

    可面对这位耳顺之年老者的关怀、面对沈黛父母亲的无微不至,福清却是有些茫然了。就像是亘古的冰雪陡然遇上了一股暖流,有了些消融的迹象。

    这变化让沈黛感到陌生,却并不排斥。

    此时已近深秋,夜凉如水,沈黛抬头只见满天星斗嵌在夜幕中,一阵风过,荷茎摇曳,却是有些冷。

    “在想什么?”

    熟悉的声线本能让沈黛感到心惊,回头看去只见那人仍着鬼面,一袭玄衣半倚在白玉栏前,沈黛看不见他的表情,听他语气带了几分戏谑,不由又有些恼。

    “干卿何事,不知阁下夜闯将军府又有何贵干?”许是今夜心绪不定,沈黛有些失了往日的冷静自持,冷冷地反唇相讥。

    此人神出鬼没又喜怒无常,能无声无息潜入将军府,连自己也未曾发觉他的造访。

    沈黛正暗自思索着,不料那鬼面人却走近她身边,有些玩味地笑,而后又俯身在她耳畔轻语:“小姐今日怎地与那夜判若两人?原以为沈大小姐是个玉人,无悲无喜,而今才觉小姐不会畏惧,却会恼怒,实是叫在下有些讶异。”

    若有旁人在此,必然会发觉这是个极其暧昧的姿势。高大颀长的男子俯身凑近相较自己而言身量娇小的女子耳侧,低声呢喃,漫天星斗将二人的影子拉的很长,男子一身玄衣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女子一身鹅黄色裙衫飘飘欲仙,似是被无边的玄色包裹,只是身在局中的二人无所察觉。

    沈黛并未觉得这极尽暧昧的姿势有何不妥,宫中所见皆为侍女,极少能见到外男,加之沈黛情窦未开,几乎是从不设男女大防,也无人教会过她这些,福清是永远不会出嫁的,在所有人看来这都是必然的。

    故而沈黛此时并未生出寻常女子被冒犯的恼怒,只是思索着那人的话,才惊觉自己居然生了些恼,这对她来说几乎是有些诧异了。她贵为公主之尊,出生时曾有高僧预言福清乃是极罕见的琉璃玉人,一生不生七情六欲,不携人间烟火气,无悲无喜,是为大善。

    沈黛也确如高僧所言,独坐明堂,无波无澜,甚至鲜少说话。十七年来日日如此,年年如此,这似乎已经成了沈黛的习惯。

    “阁下究竟意欲何为?”沈黛不欲多言。

    那玄衣人只是拉开了与沈黛的距离,“在下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沈小姐是个聪明人,应当知晓守口如瓶之理,不然在下纵有怜香惜玉之心,怕也是要做这辣手摧花之人了。”那人语气极淡,生杀夺予对他而言仿若谈论天气那般随意。

    说罢不等沈黛反应,几息之间便融入了夜色。

    沈黛沉吟片刻,心中虽疑窦重重却也无处着手,只是不知那真正的沈黛究竟做了何事,又从何处招来此人,只她终究不是沈黛,如今斯人已逝,想要求证也是无门。虽是如此,心下倒也平静,不欲庸人自扰之,沈黛回了房,解衣入梦。

    今夜星河澄明,微风无云,明日当是个好天气。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