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羽芙生辰的前一天,诸宾客陆续抵达,其中包括刚与我们分别不久的朱邕。
雨花凄谷实际上并不在宴国辖属,但由于某些世人皆知的原因,大家几乎都将它当作是宴国的江湖门派之一,可在这之前朱邕竟然不认识古羽芙,令我很意外。
对此,古羽刃的解释是,多年前仅有的一次朱邕随父亲来访时,古羽芙不在家中,而六月时顾颖君生辰,雨花凄谷派人送来礼物,朱邕本人并没有来。
我说‘原来如此’,阮鸾子则问出了另一个疑惑许久的问题:“大公子,为什么我觉得,羽芙在外提到顾家,也没有显得很熟的样子?”
明明简直亲如一家。
古羽刃:“他都是怎么说的?”
这我可以回答:“‘顾堪评?君子!顾颖君?小君子!顾天悬?我爹和我小叔叔与他同岁’,大概就如此。”
古羽刃:“……他想挨揍。”
“呃,”我忍笑,“客人应该挺多,你还是去忙吧。”
古羽刃道:“要是朱少谷主或是其他人说想见你……”
“说我不在,说我走了,说我病了,说我随便怎么了。”
我实在不想交际。
阮鸾子也不想。
清晨时她收到了家里的信——从金陵动身到现在,她陆续给家中写了数封信,现在终于收到了第一封回信,很大程度上缓解了她一路的焦虑。
虽然不至于责罚,但总要有些教导,阮鸾子看完长叹一口气,说:“不敢相信,我从来没有哪一年的年节不在家里。”
我就有话说了:“算上即将到来的这个年节,足有七年时间,我都不能说是在‘家里’过年了。”
她很纠结:“为什么呢?”
我也忽然觉得困惑了——半晌才说:“只有师父传书信召我回山,我才会回去,或者当我遇到不得不求助师门之事,总之,这是师父的命令。”
这话也许让她有些动容,我们对面坐下,她摸了摸我的手,小声问:“我可以问,你的家人吗?”
“没什么不可以问,”我将手搭在她的手背上,“我是孤儿,性命是师父所救,名字是师父所取,准确来说,我并没有家人。”
阮鸾子面露伤感,默默点了点头。
我又笑:“不过我有师父师兄和其他同门众人,还有朋友,已经胜过了许多人。”
她便问:“那,这件事结束后,你打算去哪里?”
她答应带古羽芙回金陵,自然不会多耽误,而我似乎两肩空空,无事可做。
“我和扬先生相约元夕之日在苏州见,如无意外,我们还可同行一程。”
她高兴起来,说:“太好了。”
不过这高兴也是来得过早,我们至今还未见到顾天悬。
直至午膳时,古羽芙终于拨冗前来,告诉我们顾天悬已经回了顾家。
阮鸾子问起授冠事宜,古羽芙说:“父亲和伯父商议之后,决定让小叔叔来授冠,当初兄长及冠是我父亲授冠,如今这样,也算合理。”
“那三位前辈就没有多想吗?”阮鸾子问。
“有,”古羽芙回答,“但没有多问。”
他神色凝肃,实际上自从回了平阳,他那悠哉少爷之态早不复存在。
“还有,”他又道,“除了朱兄,也有不少宾客问起你们,明天少不了需要礼数往来,你们要有个准备。”
阮鸾子点头:“好。”
古羽芙重又一笑:“好了,不说这个了,午饭吃得还好吗?今天的厨子是梁州来的,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阮鸾子忙说:“我很喜欢……”
——我在一旁看着这两人说话,就看着,不知不觉唇角上扬。
此时此刻还杵在这里干什么?趁着无人关注,我体面退场,自去屋内坐下。
暮色降临时,顾颖君准备返回家中。
这些日子他反复往返在城中南北,人前还要春风和煦,人后总是面色深沉,令人唏嘘。
临行前古羽刃嘱咐他不要轻举妄动,但顾颖君只一笑道:“兄长放心,我若要妄动,何必白费这半年。”
古羽刃轻声叹息,道:“好。”
顾颖君又看向我:“绿前辈,明日冠礼过后,就劳烦了。”
我颔首:“好。”
他登车走后,古羽芙才说:“我收到了易关叠的贺函。”
古羽刃并不意外,道:“他到底不便亲自过来,而且成双姑娘不在也好。”
听见成双兄妹的名字,我先是意外,继而才意识到他们本就是宴国一带同辈的青年人,彼此间有交际是很正常的。这不是一件奇怪的事,只是对我来说比较陌生,从前在师门中,所有人情往来的信函都是师兄亲自操办,他也总能处理得很得当。
古羽芙转身看见我的神情,想了想道:“久幽,你和易关叠他们兄妹也是见过的,对吗?”
何止,我甚至还答应了成双若去长安定会去找她。
“我不知道原来你们也相熟。”我说。
古羽刃道:“偶有往来,不算相熟。”
我:“等一下,顾颖君和成双是什么关系?”
古羽芙张了张嘴:“……?”
我索性转向古羽刃:“嗯?”
这个问题不至于这么不好回答吧?
古羽刃:“我以为,你知道……颖君对成双姑娘有意,曾经求亲,但被拒绝了。”
我是知道,但这不耽误我和阮鸾子用一种‘岂有此理’的眼神互相致意,她问道:“那为什么要求亲呢?”
古羽芙:“啊?”
“难道在宴国,婚姻之事是这么草率的吗?”阮鸾子朝我微微皱眉,“我以为到求亲这一步之前,两人早该两情相悦了,两家也早该彼此满意才是。”
我同她一起转身往回走,一边应和:“我也以为。”
古羽芙见势不好,忙追上来说:“这事外人知道得不多,颖君兄长哪能不顾及成双姑娘的名誉?”
我与阮鸾子再次对视,她眨眨眼:“……哦。”
“算啦算啦,”我说,“事关私事,我们就不要谈论了。”
——这时我无意窥私,因此错过了了解顾颖君和成双之事的良机,很快便后悔莫及。
第二日,古家大宴,二公子古羽芙二十及冠,宾客盈门。
在正式出现在宴厅之前,我见到了师兄派来祝贺的人,我见的题叶楼弟子不算少,但这位还是生面孔,年轻俊美,言语轻柔,在诸多北地年轻人当中显得有些突出。
“弟子风岑离,见过小姐。”他拱手躬身,礼数有加。
我不知道为何师兄要让题叶楼弟子都称我为‘小姐’,尤其是眼前这位,他既姓风,就该是风氏族人,我又有何身份地位让他如此恭敬。
“风公子客气了,”我颔首,“幸会,请问你和我师兄……”
风岑离立刻领会,解释道:“岑离的祖父是老楼主的胞兄。”
反应是下意识的,我‘啊’了一声。
师兄竟然有个这么大的侄子!
幸好他没有叫我师姑母。
未防失礼,我重新微笑道:“原来如此。”
风岑离笑道:“来前叔父有命,让我送上贺信后就留在小姐身边——想来这位就是,阮小姐?”
阮鸾子应该是反应过来我骤然加辈,正一脸愕然,闻言才道:“风小公子……客气了,我们正准备去前厅。”在去前厅的路上,她在我耳边低语:“我算是明白你从前为什么要隐瞒身份了。”
我皮笑肉不笑:“我发誓接下来谁再在我面前说一句前辈我就……”
“绿前辈!请问可是绿前辈!!”
“……”
即便陷入了重围,需得再而三对着旁人客套见礼,我也觉得不算什么,因为在这之后,我终于见到了顾天悬。
传闻中的顾家家主是一位义薄云天、乐善好施的大侠,也是顾家门下弟子实际上唯一的武学师父。只有一位师父,顾家仍能有今日子弟满门的大家盛况,可见他的本事。
他的确很有本事。
因此我看着他,想到了曾经的清照阁,也想到了血雨横飞的黄独帮,一人之力分明是有限的,他却可以摧毁如此之多,而究其缘由,或许只是一句:凭什么?
凭什么有的人好好地活着,有的人却只能死去。
见我们走近,顾颖君上前半步,道:“前辈,阮姑娘,你们来了。”
及冠礼将要开始,宾客们在此起彼伏的寒暄声中陆续入座,但围观我们的仍有很多,并有许多窃窃交谈,偶可听出‘夕未先生’‘梅雪添大侠’等只言片语。
顾天悬的目光落到我们身上,十分得体儒雅,甚至慈爱。
我说:“久闻大名,如雷贯耳,顾大侠,幸会。”
顾天悬神色波澜不惊,笑道:“该是老夫久闻大名才是,先前姑娘光临敝舍,我未能亲自招待,倒是失礼了。”
“不敢当,您太客气了,颖君已经费心招待过,是我们叨扰了。”
我直呼顾颖君的名字,他果然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
“绿姑娘常走江湖,与羽刃和羽芙都交好,日后如不嫌弃,顾家同样欢迎。”
我看着他的眼睛,慢慢说:“多谢,其实这次来了平阳,我也想要祭拜一下箬阳夫人,不知道方便不方便?”
朱邕就在此时走近,听我提起梅箬阳,他和顾颖君同时面色一凝。
顾天悬目光稍沉,道:“姑娘见过颖君的母亲?”
自然是没有。
可我是谁?我是夕未老先生的小弟子,我能和在场所有人都攀上关系,只要我想。
“说来遗憾,只是从前听师父提起过。”
我刻意只说半句,便等顾天悬接话,他眸光晦暗,却极快掩去,轻叹道:“如果颖君的父母还在人世,见到绿姑娘肯定会高兴的,当年他们成婚时,夕未老前辈已隐居多年,仍不远千里赶来祝贺,可惜……”
二师兄的离世是师父心中至痛,他因此黯然避世,许多事情都视如云烟,也许我今日所做之事,也可以宽慰他的心。
当然,更可宽我的心。
气氛不复轻松,阮鸾子在此时规规矩矩地,不卑不亢地上前拱手道:“金陵阮鸾子,见过顾前辈。”
顾天悬微一怔神,随即道:“老夫眼拙,阮姑娘无需多礼。”
顾颖君道:“叔父,前辈,冠礼快要开始了,先入座吧。”
顾天悬抬手:“各位请。”
我一侧身就直面了朱邕,说实话一见他就难有好心情,为免尴尬,阮鸾子忙说:“朱公子,又见面了。”
朱邕:“阮姑娘。”
“我和久幽的座在那边,先失陪了。”
鸾子扯了一下我的衣袖,我顺势点头:“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