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不说这些了。”
顾颖君‘当’地一声将手中茶盏放在桌案上,似乎下了某种不足为外人道的决心。
“别庄传了消息过来,叔父收到了你的信,还未准备动身。”
“为什么?”
“因为还有三天,”顾颖君毫无波澜地抬眼,“羽芙,无论如何你的冠礼都会一切顺利,但我无法接受他为你授冠,我可以和伯父说。”
古羽刃道:“不必你来说,我会和父亲说的。”
顾颖君道:“好。”
古羽芙却已然震惊:“那天难道不是最合适的时机?宾客,亲友,整个宴国的……”
顾颖君干脆地打断他的话:“那天不是什么时机,那天是你的生辰。”
古羽芙:“可是……”
古羽刃往他手中硬塞了一杯滚热的酒盏,烫得他‘嘶’了一声,险些落手摔了去。
“哥!”情急之下连称呼都改了。
顾颖君很快地扣着他的手腕把杯子取走,顺便不大满意地看了古羽刃一眼。
可以确信的是,我和阮鸾子都清楚地看见了他这一眼,于是乎,我们二人同时做出了一个‘抬起眼帘挑起眉’的心领神会的表情:难怪古羽芙行走江湖如此天真张狂,这属实是他两位兄长的责任。
溺爱可不是什么好事,对外人,尤其对我和鸾子这样长期在兄长威严之下生存的人来说,简直忍无可忍。
我:“咳。”
阮鸾子:“我有一个问题。”
古羽芙:“啊?”
阮鸾子深吸一口气:“听说古大侠曾经因为弟弟被人欺负,一怒之下纵马奔袭千里,硬是追上了那位欺负人的名门小公子,并且打断了他的一条腿,这是不是真的?”
古羽刃、顾颖君:“?”
古羽芙张了张嘴,眉头紧紧拧在一处,艰难无比地挤出半句话来:“你到底看过多少街头巷尾的江湖话本?我都说了那些不可信!”
古羽刃说:“这些都在哪些江湖话本里?是金陵的话本?叫什么名字?”
古羽芙:“……兄长你在说什么?”
“是真的。”
顾颖君冷不丁说。
我们本不该谈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这十分不严肃,我们该谈论顾天悬,谈论黄独帮,谈论紧接下来我们要面对的事情,可一个二个就像同时被下了咒一样居然聊起了金陵话本,还有古家三位长辈的年少事迹。
古羽芙难以置信道:“什么?”
顾颖君心平气和地说:“不仅如此,古伯父还强迫那位名门小公子拖着断了腿的病躯重新返回千里之外的平阳,当面给两位叔父道歉。”
“……他到底是怎么欺负了我爹和小叔叔的?”古羽芙紧张地问。
古羽刃:“你知道这个干什么?你也想去欺负别人吗?”
阮鸾子先古羽芙一步说话:“所以,如果羽芙也被人欺辱,两位自然也是维护到底了?”
顾颖君:“他为什么会被人欺辱?”
古羽刃该是想到了什么,皱眉正色道:“阮姑娘但请直说。”
顾颖君见他如此,眼神凛冽起来,“兄长?”
唯有古羽芙懵然无解。
“我原本想等几日再说,”阮鸾子垂眸,“但我怕将来二位责怪我。”
我想说什么的,但古羽芙实在嘴太快了。
“谁责怪你?发生什么了?”他声调节节拔高,关心则乱。
阮鸾子看着他:“羽芙,你把手伸出来,我要再给你把一次脉。”
古羽刃当即色变:“阮姑娘这是何意?”
顾颖君则立刻看向我,似乎希望我立刻站出来解开这个哑谜。
我岂敢拖延,便道:“鸾子觉得羽芙的脉象有些问题,似乎,是有积年陈毒。”
古羽刃与顾颖君同时道:“什么?!”
古羽芙理智犹存,在两位兄长震怒之前抬起双手:“稍等,稍等,稍等,不要着急。”接着不作思索,将手腕伸到阮鸾子身前,“鸾子,来。”
两人四目对视,古羽芙眼中的镇定与信任澄澈无比,让阮鸾子几乎愣住。
“你……”
“我还不相信你吗?”古羽芙一笑,“来吧,好好把。”
无人再有啖肉饮酒之心,古羽刃亲手覆灭炉火,让这亭中渐生冷意。
第二次把脉的过程漫长无比,亭中一片安静,阮鸾子的每一分神色变动都被古、顾二位密切关注,尤其是顾颖君,他面沉如水,不知在思考什么,神情格外凝重。
只有古羽芙淡定如初,他甚至慢慢手肘撑桌,托住了腮,用一种极赞赏、极钦佩的目光牢牢盯着近在咫尺的阮大夫。
阮鸾子先前完全没有在意他的样子,等把完脉想看他的眼睑时一抬眼,视线相撞,她顿住,随即冷脸:“古羽芙。”
“嗯,啊?”
阮鸾子伸手就按他的脸,拇指抵在眼睑下方,动作颇不轻柔。
古羽芙一时间几乎脸红,道:“哎……”
“别乱动,”阮鸾子铁面无情,“我要看你的眼睛。”
等看完松手时,她给了古羽芙一个略带责怪的眼神——但我猜想古羽芙可能会认为那是‘嗔怪’,因为他的脸更红了。
古羽刃等不及了,问道:“阮姑娘?”
“现在没有大碍,”阮鸾子一语稳定军心,“只要不受严重的内伤,他就和常人没什么区别。”
顾颖君:“那要是受了重伤会怎么样?”
“也不会怎么样,只是用药需要格外小心,恢复也会慢一些而已。”
古羽刃松了口气,紧接着又问:“那是什么毒?如何才能根除?”
阮鸾子看看我:“我有两三种猜测,但不能确定,所以还谈不上如何根除。”她有些惭愧,“如果我娘在这里,应该是能确定。”
古羽刃随即站起身来,朝阮鸾子郑重拱手:“阮姑娘。”
情况突然,阮鸾子下意识跟着站了起来。
“烦请阮姑娘替我们将此事告知令堂,待羽芙生辰过后,我便亲自陪同他前往帝子谷求医。”
顾颖君起身:“我也……”
“你什么也不也,留在你的平阳。”古羽刃严肃道。
顾颖君:“兄长,你……”
“稍等稍等稍等,”古羽芙又一次跳了出来,“二位哥哥,我是不是能先说句话?”
他左右□□,再看向阮鸾子:“鸾子你坐,先坐下,大家都坐。”
“所以,鸾子你的意思是,我身体里有毒,但我却不知道?”
阮鸾子点头:“你现在并不会有明显的不适。”
“那我什么时候会有?”
“小时候。”
顾颖君蓦然色变,重复道:“小时候?”
古羽刃却早已是想明白了,昨夜我们谈及多病的小古羽芙,以及分开前阮鸾子突然的举动,他只稍稍联想,便觉得浑身冰冷。
但古羽芙只是点头,说:“也就是说,我小时候多病,是因为中毒了,并且直到今天身体里依然有余毒未清。”
顾颖君却不像他如此镇静,他沉声问:“能下这种毒,也就能下其他更要人性命的东西,所以下毒之人是希望羽芙病弱,并且不会死。”
阮鸾子道:“这些不是我能判断的,但也许是因为直接致人死亡是难以掩盖的罪行,不如小儿体弱那样容易掩人耳目。”
几人陷入沉默。
在这一刻,没有谁怒而拍案说一句‘何人如此歹毒’,大家各怀心事,却都知道其他人所思所想。
“阮姑娘的两三种猜测当中,是否有什么东西,可与柳叶新柚有关?”顾颖君轻声问。
阮鸾子想了想,摇头:“没有,不过,有许多毒物或药物,都是不能与柚橘一类的果品同食的,会加重药性。”
顾颖君脸上看不出表情,却渐渐苍白,“因为身体孱弱,羽芙小时候经常怏怏不乐,叔父会专门给他送不常见的吃的,尤其宴国不适宜种的柳叶新柚,因为羽芙喜欢吃,他每年都会专门从南方运来。”
阮鸾子不再说话,默默看向了古羽芙。
古羽芙亦是无言相视。
良久,顾颖君忽而开口道:“我改变主意了。”
古羽刃看向他:“什么?”
顾颖君垂着眼帘,“我准备亲自去别庄请人。”
“哥!”古羽芙叫起来,“不是,我好像还没说完话吧?”
顾颖君充耳不闻,只问阮鸾子:“如果羽芙没有被下过毒,那么他现如今会怎么样?”
阮鸾子有些迟疑:“他……”
“他天资聪颖,悟性极高,但因为身体不允许,所以家中上下从不让他苦练武学,如果……”
“没有如果!”古羽芙果断插话,“今时今日的古羽芙就是唯一的古羽芙,我能理解你想要一个纵横江湖的武学奇才弟弟,但我不是那样的人,甚至那也不是我所求。”
“无论那是不是你所求,”古羽刃冷声道,“你不该失去选择求与不求的权利。”
“好了好了,好了,”阮鸾子抬起双手,“抱歉,但是我想先听病患说话。”
大夫说话总归是很有用的,古羽芙看着她,面露感激,又大松了口气。
“我想问,”他咬咬牙,“清除余毒很困难吗?”
“如果是我娘出手,那就不会。”
“那我就去帝子谷求阮夫人替我医治,鸾子,你愿意带我回你的家里吗?”
阮鸾子张了张口,怔愣住了。
此情此景,不知为何,我与顾、古二位不约而同缄口不言。
只待阮鸾子终于点了一下头,“当然。”她说。
古羽芙笑起来:“那就好。”
顾颖君与古羽刃眼神间几番交流,之后,顾颖君缓缓转向我:“前辈,晚辈有事相求。”
旁观许久的我终于得以说话:“请说。”
“等到我们与我叔父对峙时,希望前辈多加忍耐,因为,我想问的实在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