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市

    她喜欢什么。

    萧宜按理可以说很多东西,她生活了十几年的老城区,她无比熟谙的每一条街道,她的家人,甚至那些泼辣的街坊邻居,但一时被问起,浮现在脑海的却是一个很无关紧要的画面。

    “有一次,”她回忆着,“我中午回家,路过一栋居民楼时一抬头,突然看见有户人家窗台外晒了很多毛绒玩偶,很乖地按大小顺序排起来,小的两只脚被夹子夹住,倒挂在杆上,可怜兮兮的,最大的是两只棕色的泰迪熊,脚的重量太重,于是两只胳膊被扭曲着夹在杆子上,好像吊单杠,摆了个很妖娆的姿势。”

    生活中很寻常也很偶然的一个截面,没有任何意义,但很奇怪,她却依然记得那些细枝末节,那天的太阳真的很好,是久雨后的一个大晴天,天蓝极了,阳光澄澈得像流水一样,在墙壁投下暗影,流过暖棕色毛熊的阳光也落在她肩上,晒得她的脸颊暖融融的。

    她仰面看着那些呆呆的毛绒玩偶笑了下,跑着回了家,阳光追在她身后。

    她说完才后知后觉:“会不会觉得奇怪?”

    钟既柔柔地摇了摇头:“不,我很喜欢你说的这个画面。”

    无关任何人或事,仅仅是留在记忆皮层里的一个微妙瞬间,纯净得像挂历册上的画。

    “而且,”钟既微微笑起,“这是我外婆会喜欢的作文。”

    “你外婆?”

    “嗯,她退休前是中文系的教授,我有段时间跟着她一起生活。”提起外婆他脸上都是温柔的笑意,“她是个奇思妙想的老太,对我没有条条框框,只是有一点,她作为俄罗斯文学研究领域的大拿,不允许她的外孙不懂俄罗斯文学,逼着我看人名巨长且难记的俄国小说。”

    原来他也会觉得俄国小说里的人名又长又难记,萧宜有些幸灾乐祸地笑。

    “当我熟悉了斯基、诺夫、维奇们后她更加变本加厉,给我出题目写命题作文,有次我实在懒得写,就抄了一篇某个作家不出名的短文交上去,想着她就算再了解俄罗斯文学也不可能每篇都看过,结果……”他说完顿住,卖关子一样,故意留些悬念。

    “结果呢?”萧宜追问下去,“她看过那一篇,你被发现了?”

    钟既这才缓缓说:“没有,那文章并不出名,她没读过,而且我也改了一些,她没发现那是我抄的,还夸我写得好,情节设计有契诃夫的味道。”

    萧宜没想到优等生钟既竟然也干过这种事情,但她笑得很开心。

    “但是呢,”钟既模仿外婆的语态,“她指着文章里一段对我说,要是这里这么改一下就更好了,我说外婆你可真神,契诃夫原文就是这么写的。”

    骗局就这么被戳破了,萧宜笑得肚子疼,“她揍你了吗?”

    “没有,她说我把她骗过去了也是本事。”他还能回忆起当时外婆的神情,外婆无奈又好笑地骂他“混小子”,后来这还被她当作笑料在课堂上讲过。

    他看着萧宜头顶柔软的发旋,话语里有点不易察觉的紧张,“我外婆很有趣,有时间带你去看她。”

    话语是最下饭的佐菜,萧宜一边听也没耽误吃,此刻她正埋着头吃韩式辣炒年糕,一次性木筷夹着条状年糕送入口中,辣得鼻尖都冒了汗。

    闻声,她停下筷子,用掌心的纸巾擦掉汗珠。

    “好啊。”她说。

    钟既缓缓笑起来。

    她很钟爱这道炒年糕,红彤彤的浓郁辣酱裹着软乎乎糯叽叽的年糕,吃得嘴巴红红的,被辣得出汗也舍不得放下。

    她没扎头发,眼看着耳边垂下来的发丝快要沾到酱汁,钟既伸手将她鬓边垂落的发别到耳后。

    “辣。”

    钟既忙把红糖冰粉插了吸管递给她,她一尝,皱起脸,“味道好奇怪。”

    他闻了下,了然:“里面放了薄荷。”好在还买了水果,他把拼盘推到她面前,“吃点水果会好些。”

    萧宜连吃了几小块西瓜解辣,总算缓过劲来。盒里的青提颗颗外形光滑漂亮,翠生生的色泽鲜艳,遂捻起一个吃了。她脸色有些微妙,钟既看着她吃完:“酸吗?”

    她很笃定地说:“不酸,很甜。”

    说着她拿起一个喂进他嘴里,成功地看见他的脸皱起来,她哈哈大笑:“被我骗了吧!”

    “不要难过,请你吃冰粉。”

    钟既望着那杯加了薄荷的红糖冰粉,显得有些委屈。

    “好吧好吧。”萧宜望了一圈,买的食物几乎消灭殆尽,她打开桌上唯一还没开过的打包盒,夹了个锅贴给他,“这个补偿你。”

    她看着他吃,“这个是什么馅的。”

    “香菇猪肉。”

    “哦,刚好,我不喜欢香菇。”锅贴是混合口味的,她看着那盒锅贴,好像排掉了一个雷。

    钟既无奈又好笑。

    “萧宜。”

    “嗯?”

    他咀嚼完才说话:“其实不酸,是你吃了西瓜后再吃所以酸。”

    “真的假的。”钟既脸上有隐隐的笑意,萧宜瞬间反应过来,“我才不上你当。”

    萧宜也夹起一个锅贴送入口中,这个是荸荠猪肉馅,她不排斥荸荠。

    钟既看着她微鼓的脸颊,很有去戳一戳的冲动,“我有很严肃的话要说。”

    正在大快朵颐的人没有停顿,半抬眼皮,示意他说。

    “我也不喜欢香菇。”

    哪里严肃了?

    “哦,知道。”她淡淡的,“你还不喜欢水芹。”

    准确地说,是讨厌。

    西芹、水芹、冬芹、香芹,只要是芹菜,他都不喜欢。

    很少有人知道这点。

    落落大方温柔完美的优等生钟既,怎么会是一个挑食的小孩。

    她是怎么知道的呢?

    在食堂打菜他从不点芹菜,桌上有芹菜的食物他也从来不沾,她这个胆小的小偷,暗暗记下了那些与他有关的细微末节。

    钟既想到却是另一桩,醉酒后在她家睡着了的那次,萧宜做了道水芹炒肉片,他说他不吃芹菜,她记下来了。

    他的脸上泛起笑容,看得出来他蛮开心:“你还记得。”

    萧宜知道他误会了。

    暗恋从来不是平等的。在她的青春里他是最浓墨重彩的一笔,而钟既,大概已经不记得一个叫储听秋的女孩儿了。那天早上,当她在冰箱里看见水芹的时候,报复般地故意做了道芹菜,反正以他的性格,他也不会声明自己不喜欢。

    她永远不会去讲那里面的弯弯绕绕,只是说:“是啊,我记性很好的。”

    最后一个锅贴被钟既解决掉了,他处理了垃圾,问她:“走吗?”

    “走。”

    他们并不赶时间。

    出差的任务业已完成,而今天是周六,和紧张忙碌的工作日还隔着一个周日,可以潇洒地浪费时间。

    或许是雨后天气凉爽,街上行人非常多。来往都是陌生的脸,在这座城市,他们混迹于人群之中,变成一对再普通不过的游客。

    走了不远,看见夜市的标配——套圈游戏,一张红毯,成行成列地摆着一个个小笼子,装着兔子、仓鼠之类,最吸引小孩子。

    有个五六岁的男孩相中了一只红眼睛的小白兔,想要带它回家,家长被缠得买了圈,只是不中。于是家长和孩子打商量,去市场买只兔子给他,但小孩执拗地表示只要这一只,拉着大人的衣角不肯走。家长转换思路,问老板兔子多少钱,老板抓住机会,说奖品不卖,只卖圈。可以买好几只兔子的钱打了水漂后,小孩被大人打了一顿拉走了。

    一出闹剧,他俩相视一眼,萧宜摸摸鼻子:“我小时候可能就是那个小孩。”

    “这么惨的吗。”

    “当时好想要那只兔子,但我比他好一点,看见我妈脸色不太好后,我就乖乖走人了。”

    储雄性格温和,对姐妹俩有求必应,她可以肆无忌惮地撒娇耍赖,萧凤娇则是说一不二的火爆脾气,她那些招数从来不管用。

    “你怕你妈妈啊。”

    “是呀。”

    “现在还喜欢兔子吗?”没待她回答,钟既转头向摊主道,“老板,给我20个圈。”

    “好嘞!”老板应得干脆利落,数了20个递过来,钟既接过那些五颜六色的塑料圈,拿给她,“试试吗?”

    他扬起唇角,“这位喜欢兔子的小朋友。”

    时隔多年,小朋友的技术并没有精进,她投的一个也没有进,眼见着手里只剩最后可怜巴巴的两个圈,萧宜抱怨:“老板,你这放得太远了啊。”

    老板倒也实诚:“要那么容易我还怎么赚你们钱。”

    她没再继续投,“老板,你的规则是什么?”

    “规则简单,只要在这道白线外,怎么投都成,投中就算你的。”

    萧宜重复:“只要脚在这道白线外?”

    “对。”

    钟既隐约明白了她要干什么,果然看见她的目光投过来,他伸出了手,萧宜把手掌放入他掌心。

    手心温热,五指柔软,钟既握紧了。

    手臂加长,身子俯倾,以这种“作弊”的方式,难度大大降低,萧宜投出的圈围着笼子转了一圈,落在了外面。

    还剩最后一个。

    钟既再次握住她的手,她慢慢俯身下去,准备投出的时候,却方向一转,圈子最后稳稳地套在了一个小玻璃鱼缸外。

    “你看,这不就投中了吗?”老板熟练地拿出一个四角打包袋,将金鱼倒进去,用皮筋扎口,递给萧宜前还不忘夸赞下自己的鱼:“美女,我这鱼苗品种很好的。”

    “谢谢。”她看着透明塑料袋里的几条小鱼,很高兴的样子,“刚好可以和我家里的作伴。”

    离开的路上钟既问:“不是更喜欢兔子吗?”

    “是啊。”萧宜说,“但我很有自知之明,我没那么多时间照顾它,兔子过几天可能就被我养死了。”

    钟既想起她家里的鱼缸,“所以你养鱼?”

    “嗯。”她点头,“一个人住,总有点孤单,要有点活物来陪。可是平时那么忙,猫啊狗啊没时间陪,鱼是最好养的……”她心虚地摸摸鼻子,“只要勤换鱼。”

    “合着你就是这么养鱼的。”

    “其实我喜欢毛绒绒的动物,比如小猫小狗。”她说,“如果有人陪我一起养就好了。”

    她说那句话的瞬间,真的很像一个毛绒绒可怜巴巴的小动物。

    “那更喜欢猫还是狗?”

    “都喜欢,嗯……”萧宜想了想,“如果要养的话还是狗吧。”

    “什么品种的狗?”

    “我就喜欢小土狗。”她说,“聪明懂事又可爱,多好啊。”

    她强调:“小土狗颜值也很高的。”

    钟既莞尔:“那以后养一只。”

    “好啊。”

    他没说主语,她也没有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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