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梦境变得愈加荒唐。
少女绮梦旖旎绚烂，最深刻是窗外无边无际的漫天烟霞，染红他的白色衬衫。
后来她无数次梦起他。
这个梦时常变换地点，有时是她无人的家中，客厅或她的房间，有时是教室，是草坪，是幻想中他的家里。
梦里总有无尽的黄昏和熊熊燃烧的红霞。
萧宜新打开一罐啤酒，细密的气泡涌上瓶口。
第一次做那个梦后，她很是心虚。她去查弗洛伊德，书里说，梦是愿望的实现，是化了妆的欲望，是现实匮乏的想像性满足。
当夜晚，白日无法实现的欲望终于躲过超我的审查机制为她编织出一个绮丽梦境。
可惜啊，梦里她也从未牵过他的手。她笑，或许因为没有可供加工的素材。
经年之后，她却再次做起这个梦。
啤酒见底，她又开了一罐。
她想起很多事情。
拥挤喧闹的老旧楼梯房，空旷的练功房，夏日傍晚的一场降雨，暗恋的男孩，看过的一朵黄玫瑰似的云。
还有，姐姐。
风很大，海浪一层层推来，击打着崖边的礁石，溅起白银似的细末。呼啸的风浪声像四面而来，将她围绕。
而她成了一座孤岛，过往的回忆是纷涌的潮水，四面八方涌来，淹没了她。
萧宜捏瘪一个空了的易拉罐，随意地扔在脚边。
喝了酒的口腔微涩，如同暗恋的心情。她想起高中那个最讨厌语文的少女，是怀着怎样的心境，一笔一划在笔记本里抄下精美的诗句。那诗里写：
我越是逃离
却越是靠近你
我越是背过脸
却越是看见你
我是一座孤岛
处在相思之水中
四面八方
隔绝我通向你
一千零一面镜子
转映着你的容颜
我从你开始
我在你结束
“萧宜。”
她闻声回头，看见钟既朝她走来。
*
钟既看见萧宜时，她正站在月光下，穿一件露背细肩带的深绿色丝质长裙，月光与海浪都为她的裙子印上花纹，风一起，水痕荡漾，裙摆鳞光闪动。
她的拖鞋被扔在不远处，她光脚踩在礁石上，双脚瘦而匀称，脚背的青筋微微绷起，脚趾圆润漂亮，淡青色的月光落下来。
而她脚边堆了几个空的啤酒罐。
晚间海滩烧烤时她也喝了不少，此刻她人看起来还很清醒，看见他后快走几步，轻巧地从石头边缘跃下，一边问他，“很晚了，怎么不睡觉？”
“睡不着，出来走走，也许就困了。”
“哦。”萧宜点点头，弯腰从地上捡了罐啤酒递给他，“既然如此，陪我喝点吧。”
说完也不管他，随意地盘腿坐下，自顾自地开了一罐。
钟既走到她身侧坐下，单手拉开易拉罐的拉环，仰头喝了一口。
远处海面是深沉的蓝黑色，月光皎洁而寒冷，静静照着翻滚的浪潮，海风夹着淡淡的咸腥味。
“今晚的月亮很圆，是不是？”
“嗯。”
“喜欢圆月还是缺月。”
他犹豫了一下：“缺月。”
萧宜转头望他：“你最喜欢哪个季节。”
“冬天吧。”
“喜欢早晨还是黄昏。”
“黄昏。”
“喜欢晴天还是下雨。”
“雨天。”
萧宜笑出声来：“你这人可真悲观。”
“是吗。”钟既摸了摸鼻子，“还好吧。”
“你呢？”过了会儿钟既问。
“和你一样，不过我喜欢夏天。”
“为什么？”
“夏天适合恋爱。”萧宜反问他，“不是吗？”
“现在就是夏天。”
“还不够那么夏天。”
萧宜望向遥远的海岸线，灯串隐约勾勒出小岛的轮廓，海浪你追我赶地扑向海边柔软的细沙，永远不知疲倦。
涛声阵阵。
夜里的海风劲头更甚，吹乱了萧宜的头发，钟既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冲动，想替她将发丝别到耳后，但他忍住了。
“你怎么这么晚也没睡觉？”
“我和你相反，”萧宜仰头喝尽，捏了捏手里的空罐，声音平静，“做了个梦后再睡不着了。”
“做噩梦了？”
“噩梦？不，”萧宜摇头，笑容里带着自嘲的意味，“梦见他要算美梦的。”
钟既大约猜到了，欲言又止几次开了口：“是你说的暗恋了？”
“嗯。”易拉罐骨碌碌地滚在地面上，她侧过头，海风撩起她的头发，萧宜看向他眼睛，那眼神显得遥远又贴近。
“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假装得很正经，但其实心里在想，怎么会有男孩子的睫毛这么长，比我还长，黑压压的睫毛聚拢起来，衬得眼珠子又黑又亮，真是漂亮极了。”
男孩？钟既面上保持着有风度的微笑，心里不免刻薄地想，钟选那时候也快三十了，和男孩差得十万八千里。
“听起来不够独特。”他委婉地说。
萧宜一笑：“其实我有可能不会喜欢他那么久，假如不是有次我发现他起床毛毛躁躁地穿了两只花色不一样的袜子。我原以为他很严肃认真呢，还好那天他穿的长裤，裤脚遮得很好，没有人知道，他肯定也没想到被我发现了，很可爱的。”
钟既的心有种涩涩的感觉。世界上最可爱的人存在于爱人的眼睛里，萧宜说起她暗恋之人的时候，那样微不足道的小事也让她表情瞬间生动起来。
眼里带光的样子，和众人口中那个没有心只伤人心的萧宜太不相符了。
“很难想象你会暗恋一个人。”
“已经没什么了。”萧宜喝尽最后一口，把易拉罐投进垃圾桶，“当我说出口的时候就代表彻底过去了。”
萧宜的手机在夜色里响起，她看也不看地摁掉了。电话那头的人不服输，依旧坚持不懈地打来，响过几遍后萧宜直接把他拖进了黑名单。
钟既一闪而过地瞥见了她的微信界面，一大堆未读的红点点，白天时萧宜也有不少来电，只是她都拒接了。
钟既说：“爱你的人很多。”
“是，很多人喜欢我。”相当大言不惭的话，可她说起来笃定而有说服力。钟既轻笑，对上她直直望向他眼底的黑亮眼睛，海风柔声倾诉，她的眼睛比身后那团巨大的月轮还要更明亮。
心脏猛地跳起来，这时听见她说：“但我想要的那个还没有爱上我。”
一下子没有人说话，夜里安静极了，只有海浪声声，波涛依旧缠绵地吻着沙岸，月光也心事重重。
过了很久，钟既轻声叹道：“怎么会有那样的人。”
没有人回答，钟既右边肩膀一沉，萧宜的脑袋轻轻靠上来，睡着了。
月光洒落，她头歪着，柔软的发丝贴在脸侧，睡颜恬静，长长的睫毛轻颤，胸脯起伏平稳，呼吸均匀绵长而有规律，钟既能感受到衣服胸口处被她呼出的热气微微洇湿了。
好在她的手机房卡就放在一边，钟既轻轻叹口气，将满地的易拉罐清理后，在她身前蹲下，背起她，起身回酒店。
刷了房卡，钟既推开房门，没开灯，他轻轻将萧宜放到床上。
户外寂静无声，只听见隐约几声虫鸣，白绸缎一样的月光无声无息透过窗棂流淌到床上。
月光很亮，在月色照耀下，钟既发现她手肘和膝盖上的红痕，是下午冲浪时弄的，她果然没有擦药。
钟既拉过放在床内侧的空调被给她盖上，起身离去，轻轻阖上了门。
经过他房间时钟既没停，他手里攥着萧宜的房卡。
下到一楼，酒店医务室的灯亮着，钟既走进去。
他一直知道酒店有医务室，今早他路过时看见里面打呵欠的值班医生，脚步没有停顿，径直向外，出了酒店大门。
钟既向值班医务人员说明来意，拿走了药膏和棉签。
房卡插进卡槽取电，钟既来到床边，萧宜眉毛轻轻皱着，双眼紧闭，眼皮下的眼球飞快转动，不知在做什么梦。
伤口处抹好药膏，钟既扔掉棉签去洗漱台洗了手。
回来时听见萧宜小声说口渴。
饮酒后身体容易觉得缺水，今晚喝的那么多啤酒起了效。
钟既无奈，取过一瓶矿泉水，拧开了，扶着她坐起来，把瓶子递到她唇边。
萧宜喝了几口，摇摇头不要了，钟既向她确认后将瓶盖拧好放回去。他护住萧宜后脑勺，小心地让她平躺睡好。
给她掖了掖被角，钟既打算起身，萧宜却在这时勾住他脖子，向下一拉，他没防备，被重力带得向前倾，而她抬起上半身，嘴唇吻过来。
钟既侧过脸，嘴唇相擦而过，最终一个微微清凉的吻落在了下巴上。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
作案的罪魁祸首终于发觉不对，睁开了眼，钟既看见她眼里的迷茫一点点褪去，明白过来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她向后拉开一段距离，和他道歉，很理智，只是嗓音带着醉酒后醒来的喑哑：“对不起，我以为还是梦。”
钟既没有说话。
她下逐客令：“麻烦二少送我回来，晚安。”
“晚安。”
钟既关上门，廊灯光线昏暗，他看见迈步走来的钟选。
钟选好看的眉毛皱起来：“你怎么会从她房间出来？”
“我是什么原因不要紧。”钟既笑了笑，“不过好心提醒大哥，还是不要深更半夜去女下属房间比较好。”
“多谢提醒。”他摁门铃。
钟既刷了自己房间的门卡，将其他声响隔绝于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