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青时。

    好遥远的名字，但谈不上陌生。

    坐在这家烧烤店里回忆他更不算困难，宜月和陈青时，曾经在这家烧烤店是经常被应岚一中的学生一起提起的两个名字。

    宜月自己都在这家烧烤店被朋友们不怀好意地询问过很多次陈青时怎么不在。

    但他很少不在，他总是坐在她身边。

    看着因为她的沉默笑得越来越揶揄的宋羽织，宜月轻轻呼出一口气，到底还是开口了。

    “这都哪一年的老黄历了，好多年没联系了都。”

    “再说了，那会儿大家都那么小。那叫什么喜欢啊，充其量算是有好感。”

    宋羽织不死心，声音都提了八度起来，“怎么可能，那会儿你自己说的，大学就和他在一起啊！大家都知道的！”

    宜月有点窘迫，把不小心落到脸颊边的头发掖在耳后，轻咳了一声。

    她确实说过这个话，可是……

    “可是陈青时没和我表白过，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想和我在一起。”她稍微回忆了一下，“而且大二我们就没联系了，他可能不是真的喜欢我，只是……”

    只是什么，她也不知道。

    宋羽织沉默了，她又看了看那对穿着一中校服的情侣。

    怎么会呢？

    当时应岚一中谁不知道陈青时喜欢宜月啊？

    高中毕业聚餐上，那些借着喝酒想表白的男生，壮了一晚的胆，也没敢靠近身边坐着陈青时的宜月。

    最后还是陈青时出去给宜月买奶茶，他们才期期艾艾地凑过来。

    见宋羽织还想说话，宜月赶紧转移话题，绕过这个想起来还是有点尴尬的话题。

    “我今晚不回去了，我妈她已经同意了。我俩喝点酒好吗？”

    宋羽织果然被这话震惊住了，轻易转开了注意力，“阿月，你没事吧？你不是从来不喝酒吗？”

    宜月已经抬手叫来了服务员，回头对她嫣然一笑，“可是我今天好想尝尝酒是什么味道的。”

    宋羽织鼻子有点酸，阿月还是这样。

    什么事都想自己扛，但人总有不堪重负的时候。

    想了想，宋羽织扬起笑容，冲宜月扬了扬眉，道：“那你可喝不过我，估计最后只能我背你回去。”

    宜月笑了，学着她的样子也扬眉，“那可不一定，说不定我天赋异禀呢？”

    她学的不伦不类的，像天鹅学小猫逞凶，把宋羽织逗笑了。

    事实也证明，宜月根本没喝酒这天赋。

    *

    再醒来已经快中午十二点了。

    微信有好多未读信息，宜月眨了眨迷蒙的眼睛，松开捂在脸上的枕头，强撑着坐了起来。

    喉咙又干又痛，她轻轻咳了几声，察觉到身边没人，她昨天应该是和宋羽织一起睡的。

    “小羽？”

    宜月试着叫了两声，被自己嘶哑的声音吓了一跳。

    没人回答她，她又出了卧室找了一圈，还是没看见人。

    宜月回到卧室，拿起手机，果然，宋羽织早上八点给她留了言：「阿月，公司给我派了活，我要去趟海市。你状态不太好，在我家住两天吧。」

    宋羽织职业特殊，早早就和她父母分开一个人出来住了。

    天知道，她真的很羡慕，也很想就在这儿住两天。

    可是不行，刚刚她已经看见了，方玫女士早上给她打了两个电话。

    短暂的放纵之后，她总得面对现实。

    昨晚宋羽织帮她换了干净衣服才睡，她自己本来穿的那身满身酒味，现在已经被洗好烘干叠起来放在床头了。

    宜月叹气，怪不得那么多男人想娶个贤惠的妻子，她也想娶了。

    换好衣服又简单洗漱一下，她走进厨房倒水。

    宋羽织是美食博主，工作主要是做菜发视频，所以厨房东西又多又杂。

    边喝水边环视周围，宜月笑了起来，她这个妻子看来在做卫生上不太擅长，厨房乱七八糟的，塑料袋飞的到处都是。

    挽起头发，宜月开始帮宋羽织整理厨房，把歪倒的调料瓶扶起来，把洗碗池里没洗的碗洗好，有些过期了的食材也帮她打包收起来，一会儿下楼丢掉。

    都整理好后，她锁好门，下楼准备回家。

    下楼走到小区里，宜月才发现，今天天气也很好，是和昨天一样的晴天，她又不想回家了。

    长出一口气，还是给她妈方女士回了电话。

    “喂，妈。”

    那边没说话。

    宜月只好自己继续：“早上你打电话的时候我还没醒，昨天和小羽吃饭吃太晚了。”

    方玫嗯了一声，“适当的放松是可以的，什么时候叫小羽到家里来吃饭。”

    宜月：“小羽去海市有事，应该这几天都不回来。”

    她妈那边很吵，一直在断断续续地和别人说话。

    宜月等了会儿，方女士还没顾上和她说话。

    她只好自己主动询问：“妈，你早上给我打电话是有什么事吗？”

    方玫急匆匆对那边说了句稍等一会儿，才回道：“哦差点忘了，你这孩子，你怎么不回小李消息啊？人家早上还问你张阿姨呢，我已经帮你约了今晚和他吃个饭，你们俩见面聊聊。我这会儿忙，先不和你说了，一会儿你问问他时间地点。”

    还是和往常一样，方女士根本不等宜月回答，就挂了电话。

    又有喘不上气的感觉了，宜月抬头看天，昨晚到今天的轻松一下消失了，刚刚还觉得晒得人昏昏欲睡的太阳也失去了温度。

    她把微信往下拉，找到了那个叫云淡风轻的人。

    果然，他又发了不少信息过来。

    宜月一眼都不想多看，直接问他：「你好李先生，今晚几点哪里见？」

    完成了这个任务，宜月打车去了江边。

    回应岚一年多，她一直都在忙着备考，还没怎么去江边转转。

    昨天听小羽说，现在江边变化特别大。

    她一个人在江边走走停停，现在虽然是冬天，但应岚地处南方，滨江公园仍旧郁郁葱葱，不见颓色。

    今天是工作日，公园里人不多，少有的几个人都席地躺在草坪上晒太阳。

    宜月学着他们躺下，实在是太舒服。她怕自己睡着，从包里掏出手机随意看了看几个社交平台。

    其实在她开始考公后，已经有点惧怕微信这类社交app了。

    她害怕手机突然响起来，她害怕以前的朋友同事和她闲聊提起他们最近的工作，他们去哪里玩了，甚至一些流行的梗或者八卦她也接不上来了。

    就好像大家都在往前走，只有她自己停下来了。

    身边知道她在全职考公的人寥寥无几，她全身心投入备考后和他们的联系也少了很多。

    到现在，还能经常联系的朋友只剩下了宋羽织，但她平时工作起来也很忙，所以不可避免的，宜月有时会感到孤独。

    可宜月不该是这样的，她在人生的每个阶段都有遇到很多不错的朋友。

    就像昨天晚上宋羽织把她照片发去朋友圈，好多人都留言担心她好像瘦了很多。

    但这些关心她的朋友，宜月最少一年都没和他们联系了。

    她为了考上这个所谓的铁饭碗，已经变得不像她了。

    *

    在江边放空一下午后，宜月直接去了约好了的那家餐厅。

    她还是穿着昨天那身衣服，没化妆，素着一张脸就去赴约了。

    吃饭过程中她话也很少，尽量委婉地向对方传达她并不是很愿意相亲的意思。

    但显然，这位叫云淡风轻但一点都不云淡风轻的相亲对象对他们这场相亲很满意。

    菜还没上齐，他已经聊到他家有套位置很不错的学区房，之后他们孩子可以就读应岚最好的小学初中。

    宜月不想太失礼让他们的介绍人张阿姨下不来台，只好一直不着痕迹地敷衍他。

    没想到吃完饭，滔滔不绝的李先生还想约她去看电影。

    宜月实在受不了，温温柔柔但又坚决地拒绝了他。

    好不容易独自一人坐上了车，宜月已经筋疲力尽，想到回去要面对她妈，她揉了揉脸，努力让自己清醒一点。

    正闭目养神，手机响了。

    宜月收到了今天唯一的一个好消息，她继父彭祖直有个朋友的父亲去世了，他和方玫要去帮忙守夜，今晚都不回家。

    虽然很对不起那个阿姨，可对她来说，这确实算得上好消息，这意味着悬在脖子上的那把刀又晚了一天落下来。

    *

    这把刀在第二天晚上准时落下来了。

    方玫和彭祖直下班回家的时候，宜月正在做晚饭。

    她从前并不会做饭，工作两年一直很忙，也没机会学。

    回家这一年多，宜月已经会做很多家常菜了。

    她不用上班，所以大多时候她都会做好饭等他们下班回来直接吃。

    今天也是如此。

    他们家没有在饭桌上不讲话的习惯，但今天一直很安静，只有彭祖直时不时称赞宜月手艺越来越好。

    于是宜月以为，她妈至少不会在餐桌上开始。

    但她错了，饭吃到一半，宜月站起身准备接过方女士的碗去盛汤。她今天炖了虫草花鸡汤，很补。

    但方玫没把碗给她，反而把碗往桌上一放，发出不大不小的一声“砰”。

    “月月，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宜月暗叹，来了。

    但她还是把她妈的碗拿了过来，起身去厨房给她盛汤，用尽量轻松的语气边走边问：“您说哪方面的？”

    “月月，你坦白告诉妈，你到底想不想考公务员？不想考你直说，我是你妈，我不会强迫你。”

    宜月面色如常，把汤盛进碗里，甚至还抽空回头对方女士笑了笑，“我肯定想考啊，我回来就是想和您待一起，有个稳定的工作好有时间陪陪您。”

    ……

    一旁的彭祖直察觉到气氛不对，赶紧笑着开口解围。

    “瞧我们月月，这得是你上辈子做了多少好事才得来的孩子哦小玫，我真是羡慕不来。”

    彭祖直有个儿子，没做过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可也没什么出息。

    如今30岁了，做一份可有可无的工作，生活主要靠父母接济。

    平时方玫在彭祖直面前，不自觉的，总会有些得意，她女儿比他儿子强。

    果然彭祖直这句话一说，方玫的脸色缓和了不少。

    她轻轻哼了一声，“她以前是没让我费过什么心，但这两年我这心操的还不够啊？”

    宜月回到餐厅，把汤放到她妈面前，坐下认真吃饭，认真数起来碗里一共有多少粒米，并不搭腔。

    方玫看她这副样子，又来气了。

    “她啊，你看着乖，其实就是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犟。”

    接着又叹道：“月月，你说你想考，那为什么总是差这么一点呢？你不是这个实力，我知道的。你从小就聪明，听说公务员试题很简单，我同事小杨的儿子二本毕业，去年就考上了，你还比不上他吗？小杨今天问我你这次考的怎么样，我都不好意思开口啊。就怕别人问，你女儿那么优秀怎么连个公务员都考不上。要我说，你还是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不然是一定可以的。要不你省考别报市里了，报县里或者乡镇。小杨的儿子考去了他们老家镇上，听说待遇也不错。”

    宜月表情没变，镇定拿起杯子，抿了一口。

    “妈，我不想离家太远了。今天菜是不是有点咸？我好像盐放多了。”

    彭祖直也帮腔：“就是就是，月月这么优秀去乡镇不是大材小用了吗？再说了，那小杨的儿子一个男孩子，他去的地方又是他们老家，那当然没问题。我们月月一个女孩儿，考去县里无亲无故的你要她一个人怎么办？她现在也大了，去县里上班难道还找个镇上的结婚吗？”

    “月月，帮爸爸也接杯水。你做菜水平赶我还是差点，今天盐确实有点没把握好。你以后别做了，还是我来。”

    宜月轻轻掩下睫毛，顺从地去接水。

    彭祖直是好心，但现在她妈听不得这个话题。

    “说到结婚，昨天那个小李这么好的条件，我看照片也是个老实孩子。人家已经和你张阿姨说了，对你很满意，结果你给人家回绝了。月月，你要清楚，你今年26岁，不小了。你看你小的时候我催过你吗？你现在趁着年纪还不算特别大，还能挑一挑，等你28、9了，就是别人挑你了啊。”

    宜月背对着她妈耐心等着彭祖直的水杯接到半满，递给冲她眨眼的彭祖直，回到座位上坐下继续吃饭，沉默。

    她知道彭祖直的意思，是让她附和保证两句，但她这时候说不出方女士想听的话。

    在方玫眼里，沉默意味着无动于衷。

    她声音越来越大，越说越来气，“嘉然那么好的孩子，你说分手就分手。你前年要是没和他分手，说不定现在早就结婚了，你妈还用得着给你操这份心？每次说你你都低头不说话，也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宜月都没察觉到，她已经屏住呼吸了。

    倒是一旁的彭祖直注意到了她握筷子的手指指节有点发白了。

    他无可奈何地叹气。

    他在宜月大一的时候和方玫结婚，那时候这孩子给他的第一印象就是懂事，处处体谅她妈，冲她妈笑的比蜜还甜。

    他有心想帮她们母女俩解围，但彭祖直自己心里也清楚，对她们来说，在有些问题上，他没什么立场开口。

    于是，餐桌上慢慢只有方玫的声音，主要话题还是那么两个。

    为什么考试不努力？为什么相亲不上心？

    为什么？

    宜月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太累了，从出审查名单那天开始就很累很累，脑袋一直在往下坠，她没办法思考，没办法回答，只能任由自己继续沉默。

    不知道说了多久，彭祖直已经默默喝了三碗汤了，方玫终于换了话题：“你简直和你爸一模一样，什么都闷在心里。你说你现在这个样子，你爸晚上给我托梦我都不好意思见他，难道他问我你怎么样，我回答他你一事无成吗？万一到时候你在应岚找不到好的工作，我还得去请你爸以前的朋友帮忙，我怎么好意思你说。你爸在的时候逢人就说你是他的骄傲，结果你现在混成这个样子。”

    她这番话还没说完，彭祖直心里就咯噔一声。

    完了。

    宜月这孩子平时性格很好，是出了名的乖巧柔和，连大声说话都少。

    但前提是不提她爸。

    他和方玫结婚也快十年了，只见宜月发过一次脾气，那是她大二的时候，她妈也是口不择言用她爸压她。

    他转头看向宜月。

    果然，宜月安安静静听她妈说完，今晚第一次抬头直视她妈，放下了一直紧紧捏在手里的筷子和碗。

    甚至开口也是一如既往的轻声细语。

    “您的意思是说，我对不起我爸，我丢了他的脸，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