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殿内的女眷们还在信口开河。

    李潦生本想要离开,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清越柔和。

    “不悔。”

    他向筵厅内看去。

    他那无情无义、有眼无珠的前妻就坐在席间,听着他人议论着他们的过往言笑晏晏,就好像与她全然无关一样。

    她那双明亮清澈的眸子里含着淡淡的笑意,就像一湖荡漾的池水,波光潋滟。

    李潦生明朗的面容沉了又沉,轻嗤一声。

    他都快忘记了,她惯会用那副样子骗人。

    “走吧,”陈傲轻声说,他怕再不走李潦生能把偏殿给掀了。

    李潦生斜眼看他,忽然大步迈入殿中。

    通报姓名的婢女尽职尽责大声喊出了李潦生的名号:“淮扬侯到。”

    殿内蓦地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向来人看去。

    只见那人眉宇冷峻威严,昂藏八尺,浑身肃杀之气,能看出是一个武将。不过他俊美不似凡人,一双狭长的丹凤眼里全是不可一世的傲气,也只能是世无其二的淮扬侯。

    心思细腻的小女娘已经开始整理自己的仪容,想着留下一个好印象,万一能结下眼缘呢?

    秦泠微微失神,更多的是故人重逢的讶异,但是很快就反应过来,缓缓低下头。

    她知道在京城里,两个人总有一天会相逢。

    她也知道,再相逢两人将是陌路人。

    时隔多年,他不再有以往浮躁,沉淀了杀伐决断的气势,但他依旧是明亮的、张扬的,是让人无法忽视的炽烈存在。

    秦溪儿手上的枣子掉到地上,小声道:“姐?”夫?

    李潦生撩起下摆,坐到了上首,看着底下的女眷们说道:“继续说啊,怎么不说了?”

    底下鸦雀无声。

    李潦生没有看秦泠,冷笑着问:“我倒要听听是怎么个不悔?”

    李潦生就像是上古时期的凶兽修炼出了绝美的皮相,眼神冷漠又极具威压,从云层之中俯瞰着渺小的众生。

    筵厅里没有半点声音,殿外的虫鸣都消逝不见。这些女眷们也被李潦生的脸色给吓到了,难怪高大的匈奴人见到李潦生就跑,不敢侵犯边关分毫。她们仿佛不是京城里的女眷,而是被李潦生抓个现行,马上就要斩立决的逃兵。

    秦溪儿坐立难安,她就知道今日不该来这宴会。她半遮着脸,不敢去看李潦生,生怕他认出自己,缓缓偏过头,目光落在自家姐姐身上。

    天爷啊,秦泠依旧面色平静,平静到让秦溪儿怀疑李潦生究竟是不是姐姐的前夫?就好像面前的人与她毫无干系。

    在秦溪儿没有看见的地方,秦泠自己都不知道,她的手指正无意识地搓磨着自己的裙裾。

    不知是哪个贵妇颤着声说道:“将军到女席来,怕是不合礼数。”

    李潦生只是眼风往那处一扫,便再也没有了声音,氛围又压抑了些。

    正是焦灼之际,殿外传来叫信都侯爽朗的声音:“潦之,让我好找。”

    信都侯本来携着夫人去正殿迎接李潦生,没想到他们不着调的儿子把李潦生带到了女席。不过也好,李潦生也到该找个知心人了。

    信都侯夫人眉头皱了皱,显然她觉得这样不合礼数。但是架不住信都侯大手一挥:“多有怠慢,多有怠慢,奏乐,上菜。”

    *

    殿外抱着不同乐器的乐师们鱼贯而入,丝竹之声响起,缓和了气氛,但是在座的女眷们依旧如坐针毡,都在想着自己刚才言行是否有冒犯到淮扬侯。

    一个穿着湖蓝色三绕曲裾的小娘子站起身,朝着上首遥遥一拜:“小女赵静茹。”

    信都侯夫人介绍道:“这是贤成君赵元之女。”

    在座的小女娘们都佩服起赵静茹的勇气。

    赵静茹也顾不上什么矜持,她知道只要嫁给李潦生,她便会成为皇城之外最尊贵的女子,于是道:“皇后娘娘常跟我说起将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所以小女自小便仰慕着将军。不知小女是否有幸给将军献舞?”

    赵静茹的母亲正是当今皇后卢氏嫡亲妹妹。她知道就算李潦生看不上自己,也会给皇后娘娘几分薄面,所以自作聪明的提到了卢皇后。

    李潦生冷声道:“我是个粗鄙之人,欣赏不来。”

    赵静茹愣住了,尴尬站在那里,她没想到李潦生会这样说。

    信都侯连忙打圆场:“赵娘子,你跳吧。我们都能欣赏。”

    赵静茹随即去换了舞衣,长袖细腰,随着琴音婀娜起舞。

    赵静茹舞技高超,只不过一度表情失控,一脸视死如归的悲色,像是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跳舞。不过即使缺了些饱满的情感,舞姿依旧是赏心悦目的。

    她跳得是长袖舞。

    *

    “夫君,阿泠为你舞一曲可好?”

    长袖如浩渺烟雾,纷纷扰扰。

    不同于赵静茹婉约柔和,秦泠的舞姿刚柔并济,有种利落地美感,那不堪一握的细腰像是极有韧劲的软剑,直刺人心。

    他总是任由长袖打在他的胸前,在她还没跳完的时候,就一把抓住长袖,将她搂入怀中,握住不停在他面前晃悠的细腰。

    李潦生想到自己当初是如何被这可笑的色相迷惑,自嘲地笑了笑,拿起桌上的酒,一口饮尽。

    *

    秦泠还记得那时家里还没有像样的布料,她只能把粗糙的麻布当作轻纱挥舞。

    那麻布被李潦生藏在床底,好些时候,他身上的衣服都破了,也不肯用那麻布缝补。逢年过节的时候,他就把那麻布拿出来,让秦泠给他舞上两段。

    他则是喝着酒,在一旁舞剑。

    月辉之下,他们一柔一刚,相得益彰。

    即使家里都揭不开锅了,可日子依旧过得蜜里调油,诗情画意。

    只不过自己亲手毁掉了这一切。

    那日,萧家舅母用年幼的妹妹逼她改嫁,说如果她不嫁,就找人为难李潦生,就让她妹妹替她嫁给那个病痨子。

    舅母还觉得是帮了她大忙,病痨子起码也是富贵之家的病痨子,不愁温饱。若是秦泠跟着李潦生,说不定这辈子都吃不饱饭。

    可她从一开始就相信他。

    她相信他有鸿鹄之志。

    他是池中的潜蛟,一遇风雨便会化作天上的飞龙。

    萧家不过是看李潦生无父无母,无权无势,算准了即使她改嫁,李潦生也别无他法。

    可她知道李潦生对她用情至深,如果得知真相,绝不会善罢甘休。

    但如果他想要成就大业,就绝不能在这个时候因为她去得罪地方豪强,因为她放弃他的志向。

    那日,他花光了身上的钱,只为去镇上给她买她爱吃的云金糕。他满脸欢喜地推开门,却看见她在收拾行李。

    他一开始还没想到她是要走,只当她是在收拾家里杂物,从怀里掏出热乎的糕点递给她。

    可她还是对他说出了最残忍的话:“李潦生,这日子我过不下去了,我们和离吧。”

    她忘不掉他不可置信的眼神,那是被深爱的人抛弃的眼神。

    所有人都可以说他李潦生不行,说他是废物,说他一辈子都不会有出息,唯有她不行。

    她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他沉默了许久,那用他的体温捂热的糕点,也一点点凉下来。

    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放下了所有的自尊,去挽留她:“泠儿,你相信我,我会给你荣华富贵。”

    她在心中默默说,我知道。

    可她嘴里却说着:“哪里来的富贵?做梦去吧。”

    她看着那双张扬的、明亮、不可一世的眸子一点点黯淡下来。

    她的心揪成一团,她的灵魂好像飞到了体外,听到了自己的嘴巴发出冰冷的、陌生的声音:“我凭什么要跟你吃苦?”

    “我们和离吧。”

    秦泠从不信什么神佛,可他们分开之后,秦泠总会去庙里拜一拜。她希望李潦生在无关于她的人生里平安顺遂,封王拜相。

    *

    一舞毕,大殿之内再次陷入死寂。

    每一个人都坐如针毡,低垂着头,生怕再惹得上首那位祖宗不快活。

    信都侯夫人开口缓和气氛:“潦之啊,你想要什么样的新妇呢?”

    “是啊,说说看,”信都侯一拍手,“这京城里好些女娘好奇呢。”

    底下的人把头埋得更低了一些,非常确信在座是没人想知道的。

    李潦生半天不答话,筵厅内一片寂静,静到秦泠忍不住偷偷抬起眼帘,向李潦生看去,没想到被抓了个正着,他直直望着她,唇边是淡淡的笑意。

    秦泠的目光就像是被烫到一般,立即低下了头,但她仍然能感受到李潦生灼热的目光。

    李潦生嘴角微微扬起:“不爱慕虚荣即可。”

    *

    宴席结束,所有人都长舒了一口气。已经没有人记得来信都侯府举办宴席的初衷是为了给世子相看新妇。

    女眷们三两成群结伴着走出信都侯府。

    付三娘子被吓得偷偷抹眼泪。

    付姚君搂着自己的侄女,没好气地说:“这淮扬侯也太凶了。”

    旁边的几个夫人都跟着点头。

    乔氏大胆发言:“看来他前妻背弃他,也不一定是贪恋荣华富贵。夫妻之间的事情虚虚实实,也并非我们能够置喙的。”

    “是啊,”付姚君补充道,“今日一看,说不定人家是因为他脾气不好呢。”

    秦溪儿牵着姐姐,不敢多说一句话,只想赶紧上马车,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旁边一个黄衣的小女娘说道:“我刚才气都不敢喘,不敢想象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得多压抑,要是我,我也呆不下去。”

    黄衣小女娘的长辈赶紧拍了拍小女娘示意她住嘴,不要多言。

    付姚君又拉着秦泠:“泠儿,你说是不是?”

    秦泠在众人渴求认可的目光下,微微了两下头,抬眼就看见了李潦生站在不远处的屋檐下目光悠悠地看向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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