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夏日炎炎,斜阳刺眼。

    林府,春归院里的奴婢们都忍不住挽起袖子擦拭脸上的汗珠。

    院子里一片寂静,只能听见虫鸣起伏。正屋里传出一道清冷的声音。

    “都出去。”

    婢女们低着头从屋内鱼贯而出,退到院外。

    新来的婢女青叶抬着头向屋子里张望,小声问身边的陈媪:“秦娘子为何那般害怕?我看少夫人脸色挺好啊。”

    青叶听人说过,少夫人嫁给大少爷没多久,大少爷便病逝了,一直寡居在这春归院里。后来,少夫人又将自己嫡亲妹妹秦小娘子接过来与自己同住。少夫人待这个妹妹极好,亲自照看妹妹的吃穿用度,从来不说一句重话。

    今日,信都侯夫人借着为新宅乔迁冲喜为由邀请京城的世家贵女们,为世子陈傲相看新妇,秦小娘子也在受邀之列。

    少夫人本来亲自在给秦小娘子换衣,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秦小娘子居然一声不吭地跪在地上。

    陈媪知道规矩,皱着眉小声呵斥:“主人家的事情也是你能窥探的?看来春归院是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了,明日就去后院。”

    青叶慌了神色,她实在没想到这就犯了忌讳,立即求饶道:“您饶了我吧,我再也不说了便是。我娘说,春归院里赏钱最多,求了好些人才将我安排进来。”

    陈媪冷笑道:“春归院不比别的院子,少夫人爱清净,你还是另寻他处吧。”

    青叶愤愤地看向门内,只能看见一片青色的衣角,门就被合上了。

    *

    屋内正中央跪着一个妙龄少女,她仰着娇艳如花的面庞,杏眼含泪,纵是再心硬的人看着也会起怜爱之心。

    面前的人只是轻轻摇了摇手中的折扇,秦溪儿的心就跟着颤了颤。

    她知道眼泪在一个没有心的人面前是没有半点用的。

    她看着那根玉白的手指慢慢划过桌上藏着她少女心思的荷包上,荷包正面有一只小蛇,小蛇上面用金线绣着一个极小的靖字,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你为什么不早跟我说呢?”秦泠慢悠悠开口,“我平日最是疼你,什么事情没有满足过你?”

    秦溪儿惊讶地抬头,她以为秦泠会责骂她,甚至将她送出林府,但是从未想过秦泠会满足她?

    她抹干了脸上的眼泪,起身走了几步,蹲到秦泠的膝前,声音里还带着哭腔:“姐姐,是真的吗?你真的愿意帮溪儿?”

    “我以为,”秦溪儿有些不敢相信,“我以为。。。”

    秦泠嘴角上扬,声音柔和,循循诱导道:“你以为什么?”

    秦溪儿慢吞吞说:“我以为你会觉得我爱慕靖哥哥是不合规矩的。”

    “爱慕?”秦泠的声音慢慢变冷,抓起桌上的荷包甩到秦溪儿的胸前,“林靖有回应过你吗?大夫人会同意吗?”

    秦溪儿被砸懵了,喃喃道:“姐姐。”她随即明白秦泠从未想过帮她,只是想让她亲口承认自己那见不得光的心思。

    秦溪儿摇摇头,嘴硬道:“姐姐不也嫁进了林家,我为何不行?姐姐还是改嫁。”

    秦泠冷眼扫过,秦溪儿立即噤了声。

    “若不是辞之缠绵病榻,大夫人不会选我。林靖虽说是辞之的亲弟弟,可他身上寄托了林家全部的希望,哪里能相提并论?”

    秦溪儿不明白:“难道信都侯府比林府好进?”

    秦泠叹了口气:“林府在京城内不过是末等世家,又是商贾起家,在选新妇之事上,自然比信都侯府更在意新妇的家世。”

    “我不去,”秦溪儿小声道,底气不足,“我不嫁还不行吗?我不稀罕什么世子。”

    秦泠冷声道:“这由不得你。”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秦泠看着自己的妹妹缓缓说,“你只能庆幸林靖比你清醒,若是林家人发现你们同一个屋檐下私相授受,是什么下场需要我来说吗?”

    秦泠蹲下身给秦溪儿整理裙摆:“收拾一下,别耽误了时辰。”

    秦溪儿越说越大声:“我不在乎什么钱财,家世,若是不能跟他在一起,我宁愿不嫁。”

    “溪儿,我明白。”

    秦溪儿开始口不择言:“不,你根本不会明白,你若是有一点真心,当年怎么会为了嫁进林家抛弃姐夫?”

    秦泠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刹那间的晃神。

    秦溪儿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抱住秦泠:“姐姐,我错了。我愿意一辈子陪着姐姐。”

    “溪儿,姐姐怎么会不希望你好呢?只是林靖绝非你的良配,”秦泠缓缓摸了摸秦溪儿的手臂,“姐姐不逼你。听说信都侯府的厨子是皇帝赏赐的,手艺一绝。今天就当带你去吃席好吗?”

    秦溪儿乖巧点点头,秦泠抬手擦干秦溪儿脸上的泪水,将她搂入怀中。

    *

    马车早就在林府外恭候,秦溪儿忍不住往林府门口看了一眼,在秦泠的催促下,跟在秦泠后面上了马车。

    马车外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嫂嫂,这是去哪?”

    秦溪儿忍不住往外探头,被秦泠按住。

    “信都侯府,”秦泠答道。

    那人声音里带着笑意:“我也听说了,那就祝秦小娘子觅得良缘。”

    此话一出,秦溪儿的双眼立即盈满泪水。

    秦泠抬手擦去她脸上的泪珠对着窗外说道:“那就借你吉言了。”

    *

    信都侯府宾客盈门,但是依旧待客周到。秦泠和秦溪儿一下马车,便立即有侍从引着她们进了宅子。

    信都侯府算是权贵中的翘楚,信都侯早年跟着皇帝打天下,有从龙之功。信都侯夫人又是一等世家魏氏的嫡女。

    当年皇帝进了京,为了笼络一众世家大族,积极让自己的亲信娶世家贵女,将信都侯夫人这个名门闺秀配给了信都侯这个乡野粗人。

    据说早年信都侯夫人没有少闹和离,不过看着信都侯对她言听计从,也从不沾花惹草,渐渐也将日子过舒坦了。

    两人育有一子两女,今日便是打着乔迁冲喜的名义为世子陈傲相看新妇。

    秦泠带着秦溪儿走进筵厅时,厅内都静了一瞬。

    秦泠和秦溪儿都遗传了父母的好样貌。秦泠穿着素色的直裾,眉眼低垂,静立在那里像一块冰冷的白瓷,从容温婉。秦溪儿则灵动得多,穿着浅黄三绕曲裾,娇美艳丽。

    在座的都是京城名门贵妇,平日走动不少,大多都是相熟面孔,突然走进来两个貌美的生面孔,多了些探究的目光。

    但是听了婢女通报姓名家世后,众人探究的目光多多少少带了同情。大家就算少与林府打交道,但还是听说过隐居山中的大儒都赞不绝口的才子林靖,以及林靖那同样惊才艳艳但是英年早逝的兄长林辞。

    看秦泠的样貌,也不过二十出头,居然就守寡了。

    秦泠向信都侯夫人行了礼,便带着秦溪儿坐到了下首。

    秦溪儿坐下来就左右晃动,还去拨弄身前果盘里的果子,但是也没有要吃的意思。

    秦泠看着妹妹,倒没有出手制止,因为她知道在场这么多女眷,信都侯夫人说不定都记不住有哪些人,所有目前最要紧的便是给信都侯夫人留下印象,哪怕是不好的印象。

    信都侯夫人果然皱了皱眉,显然对秦溪儿不是很满意。

    *

    一个侍从慌慌忙忙窜进垂花门内,差点冲撞了正迎面往外走的信都侯。

    信都侯也不是很在意,只是提醒道:“今日宾客众多,莫要毛毛躁躁。”

    “家主,家主,”侍从气都没有喘顺,“是,是淮扬侯,淮扬侯来了。”

    信都侯一听,眉目之间是掩不住的狂喜:“快带他过来,不,不,带他去正殿,我再去换套衣服。”

    信都侯转身又进了内院,侍从话还没说完:“淮扬侯被世子带去女席了。”

    侍从都没想明白,这信都侯平日就算是入宫见皇帝,也没太讲究过。夫人日日数落,也经常几日不换衣服。如今怎么见淮扬侯,还要换套衣服,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去见相好。

    世子陈傲听了这事,一定不会惊奇。当年在战场上,中了埋伏,一堆飞箭射来,陈傲和淮扬侯李潦生在信都侯一左一右,信都侯居然扑向右边去救李潦生。若不是他不相信信都侯的才智与李潦生差一个银河,他就要怀疑李潦生是他爹的私生子了。

    *

    一个婢女从殿外走进来,不知和信都侯夫人说了什么,信都侯夫人起身离开了筵厅。

    信都侯夫人一离开,这筵厅内的议论声就像是干枯的野草逢了春,开始疯狂蔓延。大业刚刚开国,席间大多是出身乡野的新贵,还不太熟悉世家规矩,一群女眷们为了给信都侯夫人留个好印象都不敢多说话,如今终于可以松口气。

    “秦泠,”隔着两个席位的一个浓眉女子唤道。

    秦泠向那人看去,是步兵校尉的夫人付姚君,是秦泠在席间为数不多认识的人。两人在布料铺子,看中同一块布料相识,私交甚密。

    付姚君是个爽朗性格,不多时便和身旁几个女子打得火热。她指了指自己身边跟她一样浓眉的娘子:“是我不争气的侄女,带她出来见见世面,可没想着能被看上。”

    付姚君身旁的蓝衣女子摇了摇头:“你怎么知道?这事得看眼缘,万一人家世子就是喜欢付三娘子这样的呢?”

    付三娘子被蓝衣女子说得羞红了脸。

    秦泠身旁衣着华贵的女子是北军中尉夫人乔氏,虽然家世不算显贵,但是丈夫手握实权,说话也底气十足:“要我说,别说陈傲,就是李潦生,你也配得。”

    秦溪儿正探手去拿果盘里的枣子,听到那个名字,手一抖,缓缓转过头去看姐姐的脸色。

    秦泠脸上依旧是柔和的笑意,似乎那个名字和她毫无干系。

    付姚君捂住了付三娘子的耳朵:“行了,再说,她就要当真了。世子还能想想,淮扬侯那是何等人物,就算是九天玄女也配不上。”

    乔氏笑着摇摇头:“李潦生也是凡人,不过就是会打仗罢了。”

    只是会打仗?

    那可是能活着进武庙的人物。淮扬侯可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当初靠着皇帝给的老弱病残军队起家,用四年时间打下了天下三分之一的土地,横扫群雄,最后击败东楚霸王,助皇帝一统天下,真正为建立大业立下不世之功。

    最可怕的是,当年追随皇帝的将领们都已年过半百,只有李潦生一人还不到而立之年。

    皇帝对李潦生甚为爱重,当年分封开国功臣,就将最大的封地分给了李潦生,没想到李潦生请辞不受,只要了当年皇帝与他相识的青州和淮扬侯的爵位。

    李潦生的礼制仪度在皇帝的特许下甚至高于异姓诸侯王。寻常侯爵都是金印紫绶,只有李潦生一人赐金印绿绶,带剑履上殿,入朝不趋。

    “诸位有所不知,”乔氏缓缓说,“李潦生早就娶过妻。”

    “天爷啊!”蓝衣女子摇了摇手中的扇子,消化这惊天的八卦。

    付姚君也瞪大眼睛:“啊,原来是真的,我以为我家那位是诓我玩呢?”

    远近的女眷们都敏锐地噤了声,往这边留神,听着这边惊天八卦的后续。

    付姚君问道:“是不是那女子在淮扬侯微末之时,嫌弃淮扬侯,非要与他和离改嫁?”

    众人齐刷刷看向乔氏,得到乔氏点头认可后,忍不住出声议论。

    “无情无义。”

    “有眼无珠。”

    “那岂不是爱慕虚荣?”

    秦溪儿直直看着姐姐,露出担忧的神色。

    秦泠从果盘中拿出一颗枣,放到秦溪儿手心里,面色从容,甚至在众人说那妇人无情无义之时,点头附和。

    *

    几个随从站在过道里望风,时刻提防着信都侯夫人回来。

    殿内正在激烈地讨论着李潦生的前妻如何狼心狗肺,如何狗眼看人低。

    陈傲都不敢看身旁的李潦生。他本是想着李潦生平日在军营,甚少接触女眷,估计也只见过那些名门世家递过去的画像。他想着带李潦生来看看,也许能有合眼缘的呢。没想到这些世家贵女们哪壶不开提哪壶,非要戳人痛处。

    付姚君说道:“那女子定然肠子都悔青了,本想要荣华富贵,结果错过了这天底下最大的荣华富贵。”

    其他人纷纷附和。

    付姚君看秦泠不语,问道:“泠儿,若是你悔不悔?”

    秦泠低垂眼帘,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不悔。”

    殿外突然传来一声轻嗤。

    秦泠的背脊忽然有些发凉,那声音有些耳熟,兴许是她听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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