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

    不知是何时睡下的,不知是何时醒来的。只知眼眸睁开,透过晨雾的那束光,清濛地朗开天空。天上的星星睡下,地上的星星醒来。

    贺名衍冲上凉水,洗漱完,轻触树子的挂链,树子已经将它送给了他,也就变得更加宝贵了。拎起、细抚、扣带,安安全全地悬在颈脖上,像是初生的太阳。

    贺名衍向雷永奇拨去电话。

    “喂,你有什么事吗?”雷永奇懒洋洋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

    “老师,您好,我想问一下有没有补课……”

    他们聊了许多,雷永奇很是热情,有学生听从了他的建议,来找他询问,这总是令他高兴的事情。

    贺名衍能想象到,电话的另一头,雷永奇急的面红耳赤,不是因为生气,而是因为兴奋。

    ……

    “你不觉得你这个老师有点可爱吗?”树子冒出头来。

    “有一点吧。”年刚过四十,却半鬓斑白,修剪得随意的发丝,眼球突出泛红,面色枯黄,是不是即要引爆开,或许此时焕然多了些红润的光泽与精神。

    雷的动作很快,下午便传来了消息,知道贺名衍急不可待,于是当天直接安排上了晚课。

    贺名衍打完奶茶店的工,夜风吹过了街,简单地与家长见了面。似乎很信服雷的推荐,没有丝毫轻视比自己女儿小一个年级的学弟。

    一对一的辅导,若是煎熬,时间总被拉得很长很长;若是享受,时间怎么都嫌短。对于这个女同学,这个吃颜又懒的准高三学生,便是苦中作乐了。

    总之,一夜下来,收效甚微。这仿佛是贺名衍做过最亏的事。

    贺名衍烦了,倒不是因为吃力不讨好,而是她油盐不进,而是他不孚众望。

    人,不总怕人诟病,却总怕人失望。因为前者不认识我,不知我,欺我辱我皆不过尔尔空言,我不愠不恼;因为后者关爱着我,念着我,伤我泪我都对梳理的惧色,我难掩难藏。

    怀着心事,贺名衍彻夜难眠,伏案于桌思考对策、制定方案。

    树子陪着他,等待一场风,捎去无眠的夜。当夜走入深处,又向外跃出,树子渐渐“失去了耐心”,她质问贺名衍:“你明明知道这是低效的事情,太不明智了!”

    贺名衍没有应声,树子起伏地闪烁以示抗议。

    一连几天,都是这样。

    “如果是完整的你,就会理解我了。”贺名衍无心地说了句,后知后觉,察觉自己说错了话。

    他转头看去,想要向树子抱歉,却发现身边空空如也,他不知道树子是与自己的联系消失不见,还是掷气离开。他呼唤她的名字,“树子,树子!”没有回应。

    他几乎喊出了声音,不再在乎会不会惊动邻里。房间没了清新的香味,取而代之的是曾经旧报纸的霉味,他也仿佛失去了对树子的感应,一切回到原点。

    房间的味道是他熟悉的,他不感讨厌,却莫名地一阵心慌。他更愿相信前者,却无时不刻害怕后者。贺名衍不敢去找她,他胆怯了,就像面对亲人时不禁显出的懦弱。

    贺名衍说服自己操笔挥墨,可能是太焦躁了,他无法专神,写而又毁,写而又毁。他踱步于狭小的房间,不时触摸项链,才有一丝安心可言。

    他拿出曾经失眠时吃的药,强行将自己灌倒,或许醒来一切都会好,或许醒来梦就真的醒了。

    睡梦中,浩淼的繁星映在大山的镜湖里,绿盖的阴翳遮羞着平静的夏蕾,孩童游畅在林间,逮捞着萤火虫,洋溢欢声和笑语……清幽的石板路,通向朴素的庙宇,在那里有一棵大树,儿时的贺名衍坐在枝头吹着树叶你,吹着轻快的朗调……失足跌进了湍急的河流,被棱角铮铮的石头擦破了头,被浮摆的树枝剐破了身子,鲜血渗出,染红了水……大树钩住昏迷的他,违背了规则,救起了他……大叔不知何时凋亡了,没人记得有它,孩子也渐渐忘了山上曾有一棵不知名的陪伴他成长的大树……

    睡梦中,星空碎裂开,露出深不见底的沟壑。裂缝愈来愈大,天空不堪重负,轰然地炸碎,玻璃小屋毁……一点黑暗里的光亮,熟悉的感觉靠近,努力想要把它抓住,更开心它主动留下的等待……走着走着,光没了,我怕它燃尽了,我怕它又死了,我怕我再忘了,我希望我能忘了……雾里,好像在……受到伤害……我——我不想,我不要它受到痛苦,我想它……

    灰蒙蒙的天空,无尽的阴霾里滋生着雷霆。梦境初醒。

    ——不能睡!贺名衍的意识猛然间清醒开来,抓住项链,紧紧握在胸前。他想起来了,“原来我们都忘了彼此,我们都不是最初完整的自己。”

    一声惊雷,贺名衍流出了泪。遗失的记忆如同枷锁,解开的同时,释放了封锁在里面的妖怪。贺名衍有了往日的阴霾,死亡的恐惧涌上心头,雷声好像要令他抓狂。躲起来,他身体怯懦蜷缩着。可他更想树子,他怕她离逝,他怕他又忘记,那种心情山洪冠野,万马挣脱缰绳,他就像离弦的箭破开房门,却又跌跌撞撞。

    倾盆的冷雨,惊世的怒雷,我站在你的身下呼唤你的名字,没有一丝回应,看着你一点一点被风雨催折,无能为力。泪水不争气地流落,你是不是又要丢下我了?

    是不是没有希望了?

    自然的呼号,惊天泣地,年久失修的老街也被惊醒。年暮的老者,佝偻着腰拨开窗缝探望,他们的目光深邃,丈量着这场风波。他们顶着风雨,带着铁锤与绳板,支起古树,能有什么理由,流传于薪火、相承于记忆、陪伴于生命,心里的温度点得亮黑夜,送得去相知相随的温暖。

    一切的转变,蓦然荡起了一丝生机。我感受到了,你的方向。

    我眼神闪过一丝光,拼命奔向你的方向。

    渗满水的衣裳,挂满夏的戚凉,幽幽地侵肠。

    跨进泥的裤脚,黏进秋的养料,频频地醒脑。

    就那么一往无前地冲着,突破枝影绿壁的纠缠,也无神计较湿漉的、裹满泥浆和林叶的衣服。

    树子,等着我!

    ……

    贺名衍终于到了,那片荒芜的空白,树子的初始地。仍旧是空无一物的阴翳。

    我听不到你的声音,感受不到你的存在。我该怎么做?!

    我扯下胸前的项链,似乎我只有这唯一的依仗了。

    “你们能听到吗?”贺名衍对着空旷的四周呼喊,不,是对着周围的树,对着所有因为树子而新生的树,“或许你们仍厌恶着人类,或许你们不再愿意付出真心……对不起……”

    仿佛在他道歉时,他就已经输了,剩余的奇迹也好,燃续的薪火也罢,都与他没什么关系了。要真说什么,那只是本该有的天命因律。

    时间太短,他终究没有完全成长,可是你知道吗,或许下一次你便成长了,或许下一次便是永恒了。

    连贺名衍自己都在嘲笑自己的懦弱,就像一切不是童话的故事一样,人想要迈出的那一脚沉重无比,千斤的坠石压弯了脊梁,也逼迫着直视丑陋的自我。

    时间会书写一切,不论人期待与否。认命吗?得了吧,执笔者还有我的一份哦。

    当群风竞逐,一缕清朗飘入其中,玉石发出粲然的光亮,轻易地飘向半空。时空纠缠着错乱,林木散出轻柔的光,缓缓汇入玉石中,磅礴的生命汇集在一起,连同散落在大地的记忆,一同归还旧日的识主。

    当一切的光景纷繁,树子模糊地凝聚出实体,从记忆的海畔苏醒,洗去浑浊的目光,只剩下一片清澈。她仍是她,一个近乎完整也近乎死亡的她。

    玉石落回贺名衍的手中,也叫醒了他,将他从恍惚之中拉出。

    “贺名衍,我回来了。”树子轻启唇角。

    “树子……”贺名衍本以为自己会哭,但并没有,树子也是这样想的。或许现实吧,冥冥之中已经教会了你,让你变得成熟,让你直视自己的苟且,让你朝舒适区外走出。所以啊,这就是为什么失败也不可怕,总有收获,总会生花。

    “我们一起回家吧。”贺名衍从无助中站起,他知道这是个与他无关的奇迹,他也知道此时的他是多么无比的幸运,失而复得,这一次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独面所有的风雨。

    树子点头,在最后的风雨中,他们告别这片森林,假如它们能听见,只是没有这种假设。

    风雨渐却,缓缓回归平静的画卷,已是一片狼藉的潦倒模样。古树的叶子被卷走了不少,秃然的样子似有异样地要提早入秋之感。天上迷蒙的云烟,胸口还在不时传出雷电的嗡鸣,或许会有一场新的风雨,或许会云销雨霁。街邻们归了家,他们已经看出了根本……

    在灰蒙蒙的天际,一定会有更明亮的光芒,乌云散去后,发出耀眼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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