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易主-6

    杜嵩只消停一天,转天又兴冲冲提了茶酒瓷玉来。

    一度有传言,说这些茶酒是民间集资的抗金兵饷,——杜嵩抓了汉奸,叫汉奸家属“自愿”花钱来赎,赎得越多,悔过越诚。

    恍惚又听闻,某人真与金兵有过来往,但赎了极多的钱,切切悔过,表明其心向汉。

    杜嵩就给了他一个官做,为大宋谋取有志之士,利国利民。

    “这就是胡人傻瓜了,不懂仁义礼智信,”我想,“先扣一顶‘汉奸’的帽子给你,再杀再抢,就是仁义礼智信。等改朝换代,死掉的人活不过来,收上去的钱也早就花光,平冤昭雪,又是仁义礼智信。”

    交不上钱的汉奸,统统拉到街上用刑,以儆效尤。

    岳飞还没有成规模的军队,已经喊出“饿死不拆屋”的口号。

    然而一把手是杜充,谁去听岳飞的话?

    于是士兵取了个折中的法子:不拆屋,沿途住民居,尤其家里有女人的,光身子往姑娘被窝里钻。

    “凑活一晚,姑娘!不然把你家屋子拆了!”

    最终还为了驱逐外敌。我想他们目的是好的,但方法上实在出了一点问题,谁又管得住那么多人?总比金兵进犯好。至少有那么点遮羞布。

    我在马圈里走来走去,不断伸手摩挲栅栏。像是摩挲着一个人的胳膊。

    “我不是汉奸呀——我不是呀——”墙外传来哀嚎声,呜呜咽咽地低微下去,喝喝几声,又猛地高昂起来,“啊——”一声。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另一个人的声音响起来:“死了。”

    天边夕阳变紫变蓝,浓霞扯锦。墙外又响起另一个女人的哭叫,显然换了个人酷刑拷问。

    金兵还没有来,他们就这样杀人如麻。难道等金兵来了,这些人会改头换面,誓死保护我?

    我有点怀疑。

    正胡思乱想,“砰砰”拍门声忽然响起。我大喜,不错,一定是完颜望来了。金国愿意侵略南宋就侵略吧,我看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把我解放了就行。

    我飞奔到门口,“你怎么才——”

    “是我!”

    是杜嵩。但已经来不及了,夕阳红通通照了他满脸,整个人都沐浴在红亮中,像庙里抓鬼神龛,为了吓鬼,先把人吓个半死。

    杜嵩走了进来,“岳叔叔在襄阳的捷报,我来给你读一读。”把一张纸塞到我手里,手指隔着纸,在我手心一顶。

    我低头一看,那手指还一下下顶着,指甲缝漆黑,是干涸的血渍。

    他虐杀了人回来。

    我赶紧把信纸抢了过来,心头害怕得突突直跳。

    一个个字晃动起来,我又把信甩回去,“我不认字。你给我读吧。”

    “好,今天我给你读,以后我教识字,”他笑着拍了拍我手臂,“岳叔叔打了胜仗了,活捉反贼李成。···当年我爹就说岳叔叔一心为国,果然虎父无犬女,昨天一席话,可见你也不是寻常女子。”

    他几乎贴着我耳朵说话,我只往前走,却在跨过门槛后,突然跑了两步,与他拉开距离。

    “我有心报国,可惜女人上不得战场。”

    “就一定上战场,才能报国么?”杜嵩微微笑着,忽然转身闩上了门,“霍去病不也有个儿子?他老婆难道不算‘为国尽忠’?”

    我不响。

    “你看你穿得这是什么。河南这地儿不好,打来打去,绸缎绢子都送不过来,”他慢慢走向我,皮靴踏在砖地上,嗤嗤微簇,像一条蛇,“跟我到江苏去,再见不着金狗。”

    “河南是我的故乡!怎么能让金狗践踏···我留在这里,杀敌!报国!”

    “报国也不只是打仗的事,河南打仗,钱从哪里来?我们去江苏征饷。”

    他扳住我的脸,急吼吼亲过来,我一愣,他就亲到我额角,嘴唇肥厚烘热。

    我猛地将他一推,借力跳到门边去,三两下抽出门闩,半边身子跨在门外,“好,谢谢你专程告诉我一趟。我估摸我爹快回来了,还有我娘——”

    “我爹本来很喜欢岳飞,”杜嵩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但岳飞有一点不好,性子太倔了。‘敬酒不吃吃罚酒’。”

    “那就不要管岳飞了,本就是个不成器的东西,管他做什么?”

    我匆匆说完,抓着门闩,快步往外走。

    街角堆着几具尸体,是新死的汉奸,家属垂着双眼、含着微笑来收尸,无论遇到谁,都不动嘴地呢喃“对不起”。不敢露出一点不满。

    我呆了一会,拿门闩在地上乱砸,砸了几下,砸得虎口胀痛,又哭着回去了。

    还隔着一条街,就听便宜祖母大呼小叫,“你们干什么呀,干什么呀?”

    我加紧脚步,见到一队青衣脚夫,扛着各色锦盒,正从院门往外走,便宜祖母在旁跳脚,拉了这个又扯那个,谁也不理她。

    “光天化日之下,抢起东西来了!好,你们抢!俺儿是岳飞,俺孙女婿是杜嵩,你们有胆子就抢!···诶诶,乡亲们呀,谁去跟俺孙女婿报个信!”

    我硬头皮走上去,还没想好怎么说,就被便宜祖母拉了一把,“阿昭,杜嵩在哪里呀?!”

    “我在这里!”杜嵩大步踱了过来,正义凛然道:“岳昭,你没读过书,不知道什么叫大义,我不怪你,但国家危亡之际,你再只图私利,我就容你不得了!”

    便宜祖母傻眼,不敢问杜嵩,就来问我,“他说啥?”

    “你怎么能偷窃兵饷?”

    我完全呆住了。

    杜嵩指指点点,“这些金银,都是兵饷,要给前线的士卒买冬衣、粮食、马匹的,你平时在我身上占一点便宜,我也不来说你,你怎么能把手伸到兵饷上?”

    “我什么时候占过你的——”

    “你去道台衙门蹭饭吃,见到的人多了!”

    回过神。我冷笑:“原来道台衙门的饭是吃不得的,那你吃的都是什么?”

    “我在朝廷当官,为百姓做事,不吃道台衙门的饭,吃什么?你保家卫国了?抵抗金狗了?你吃不得。”

    “既然我吃不得,那当天怎么不说?”

    便宜祖母看了眼满面通红的杜嵩,还不大明白,她十分害怕得罪杜嵩,有碍岳飞前程,看着我,眼中竟有乞求的神色。

    杜嵩叫嚷起来,“因为我没想到你心这么脏!人家士卒抵御金狗,连一口热粥都喝不上,你好端端待在家里,却嫌弃肉菜隔了天了!你还有良心吗?”

    “天呀,士卒喝不上热粥!”我笑说:那“你怎么不往前线运粮呀?你不是管这个的吗?怎么让士卒喝不上热粥呢?你不会是汉奸吧?”

    杜嵩也不和我讲理,用力推我一把,“是啊,我也想往前线运粮呀,可兵饷都被你偷了去呀!我有什么办法?”

    我侧身躲过,他一手推空,往前踉跄几步,暴跳回身,气急败坏地指着我。

    岳飞乃千古悍将,不是瞎子都要珍惜三分。杜嵩再傻,也不敢喊人抓我,气得手指头哆嗦。

    哆嗦了一会,杜充把脸一扭,冲脚夫吼道,“看什么看!还不快搬!再看充军!”

    我懒得搭理杜充,搬了倒好,这婚事告吹。我吐出口气,稍微平复呼吸,抬脚就要往回走。

    “啪”地一声,一耳光重重扇拍在我脸上。半边鬓发被拔松。我疼得反应不过来,转回脸,直愣愣望着便宜祖母。

    便宜祖母是河南农妇,犁过地插过秧,手上力气大得很,过了好久,我半张脸还发木。耳中嗡嗡大响。

    我愤怒了,“你打我干什么,我又没错——”

    话音未落,便宜祖母张口朝我一啐,滴滴口水喷来,我下意识闭起眼,鼻梁一点稠热,想必是浓痰。

    便宜祖母恨声道:“诶呀!可把你惯坏了,说得都是什么?有这样跟男人家说话的吗?以后嫁了人还这样,得了吗?杜家不把你休了才怪呢?”

    她口角还挂着涎水,来不及擦,就转脸对杜嵩急声说:“你听听,你听听!这女娃子说得什么话?”一屁股坐倒在地,扭着肚子,伸手把砖地拍得山响,“说来说去还是俺苦!命苦!他爹打仗去了呀,家里没个男子汉,就是不行呀,——以后到了杜家,给杜家添多少麻烦?俺都不敢想!”

    杜嵩指着我,对脚夫笑说,“兄弟们先别搬,好好看一看这小昌妇!”笑嘻嘻看了我好久,终于一挥手,率领脚夫,大摇大摆地去了。

    我扯起袖子,狠狠搓了搓脸。浓痰黏腻,一搓开满脸都是。周围早已站了一圈人,都看着我。

    闭着眼擦脸,一片黑暗中,更觉得全世界的人都在看我。

    我又是疼,又是羞,心头火烧火烧。

    便宜祖母伸手来挽我,“听这意思,小杜还愿意要你呢。”然后,她踮起脚,在我耳边说:“知足吧,你在大街上,这样又闹又叫,一点脸面也不给男人留。你以为你斗得过他呀?”

    我不声不吭。

    “说到底,还不是你自己招来的?快回去睡一觉,收拾收拾,给小杜道个不是。说不定小杜心一软,又把东西送了来呢,”便宜祖母虎起脸,“人不能太自私了,光想着自己可不成,祖母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你就算能看着祖母饿死,你爹还在杜老爷手下做事,你要坏了你爹前程呀?”

    我完全没有想到岳飞,我只想到了完颜望。

    在这一瞬间,我是真的愿意常年食素,乞求佛祖保佑金兵南下,解放大宋。

    ···

    从此家里也待不得,便宜祖母催命一样催我去找杜嵩。不然就“俺不活嘞——”。

    她把我骂得体无完肤,而且坚信是为我好。我越是认识到自己一无是处,越能珍惜杜嵩,一旦嫁给杜嵩,我就“好了”。

    “幸好她不往我背上刻个‘贤妻良母’,”我想,“毕竟我个女孩子,卖的就是皮相,折了旧,不值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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