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易主-7

    我跑到二姨奶家躲清净。

    二姨奶给我炸锅贴,手下揪面皮儿,嘴里给我讲二叔从军前的事。

    擀出粗条面,拎起一头,快快掐出个面圆,摔在案板上摔平,拿起来丢进油锅里,滋滋几响,金黄油面冒出密集泡泡,锅贴也就好了。

    我呼哧呼哧吹着锅贴,却见二姨奶站在案板前,大半天不动弹。

    我叫了几声,二姨奶都不理我。

    我就说:“别想了,二叔跟我爹就要回来了,他们得胜,二叔说不定还能封官呢。”

    二姨奶仍不吭声。

    我舔着手指,“二叔回来就不走了,娶个媳妇,给二姨奶生个孙子。”

    二姨奶侧脸看我,忽然弯腰抓起块土疙瘩,丢进灶肚里,扑灭了火,“好。”

    我赶紧把她扶起来,“二姨奶,我不懂事,但你先说出来,两个人一起商量商量。”

    “听说,”她涨红着脸,“听说,县上张大户也是汉奸,我、我从前在他家帮过工,大前年你二叔被县老爷打断腿,,张老夫人花钱请的医生,才没瘸···”

    我的心沉下去。

    后悔死了,多这句嘴干什么?恨不得捂住自己耳朵。

    二姨奶语速加快了,像是烫嘴,“还有你爹,你爹小时候也跟张老夫人讨过岁钱。”

    我盯着二姨奶鼻子以下的脸部,“可是——”

    二姨奶上前一步,几乎与我身挨着身,伸手紧紧握住我,低低说,“就求求杜嵩吧,求他好好心。啊?”

    岳飞还不是二品招讨使呢!我不能拿岳飞去求杜嵩,我只能拿自己去求杜嵩。

    我苦笑了下,“他大不了骂我两句。”

    二姨奶说:“我想也是。何况张老夫人是县上有名的厚道人。不是什么汉奸。他们不能不讲理。”二姨奶希翼地望着我,“阿昭啊,二姨奶谢你了啊!”

    我硬头皮找到道台衙门。

    看门的倒不说杜嵩在不在,只似笑非笑地瞅我。翘起一只脚掌,啪啪地拍青砖地。

    我站在原地,那浓痰还在心里,我脚下一阵阵发软。恨不得夺路而逃。可是想到墙外的声声惨叫,又逼着自己杵着。

    天已黑透,差役换了两回灯笼蜡油,忽然里头一阵脚步声,红门开处,杜嵩走了出来。

    屋檐下挂着盏灯笼,照得他半张脸通红模糊,另外半张脸隐在黑暗里,眼睛反而特别亮。

    我抢先道:“那天脾气太坏了,我——”

    杜嵩剪短我的话:“——你还没改。”

    他一张嘴,我就闻到他嘴巴里的酒气,有点臭,“我改了。”

    “还拉长着脸,是改了么?”

    他站在我面前,两手相互搓着,摊开到嘴前,鼓脸呸了两口唾沫,然后又两手互搓。

    我不知所以。

    他又问,“怎么不笑啊?”

    忽然伸手拍我的脸。

    力道不轻不重。

    口水被掌心捂热了,糊在我的脸上。

    杜嵩说:“我看,你还是没改。”

    噼噼啪啪的拍打声中,我听到自己高兴的声音,“哎呀——我是因为恨金狗,一想到靖康之耻、丧权辱国,就恨得要哭。”

    口水非常黏,贴着我的脸,稍微往外扯,“啵”一声。在脑子里响。

    “我汉家女子,不逊儿郎!”他叹着气说,“梁红玉,你知不知道?和你一样,将门出身,因为父亲延误军机,父母兄弟都腰斩了——唯独她自己因祸得福,做了营伎,这才被韩将军抬成妾,‘娘子军’上战场,一样的杀金狗——你看,巾帼不让须眉!后人该怎样歌颂这样一个女英雄呀!”

    我想:做了伎女,这算命苦;怎么还文武双全地做起劲来了?未免有点犯/贱。所谓忠臣烈女,没有一个把自己当人看的。

    杜嵩微笑,“我看,你也不差——岳飞难道没有延误军机的一天吗?不用羡慕人家梁红玉。”

    我忽然懊悔起来,奶奶怎么不再吐我几口浓痰?也好让杜嵩出了气。我根本斗不过他。害了自己就算了,还赔上岳飞。

    “杜参将!”有人在里头喊他。

    “哎,来了来了,”他一把抓着我,就往里拖,口中抱怨,“看看,一刻没了我都不行。”

    我一路跟他进去,虽然垂着眼睛,但能感觉到厅上人都打量我。

    杜嵩晃着指头戳我,给人介绍,“岳飞的女儿,老缠着我,我说这算怎么回事呢?朝廷讲究的就是一个‘进贤用能’,岳飞烂泥扶不上墙。”又对我笑,“你再给我生几个儿子,我也不能让岳飞耽误了抗金呀!”

    一旁的副使郭忠早已等得不耐烦,“众志成城嘛,多个人总是好的,”又说,“攘外必先安内,咱们还是来说抓汉奸的事。”

    “岳飞这女儿长得可够漂亮的嘿,”有人指着我,“岳飞还有女儿没有?”

    “先说抓汉奸,”杜嵩咳嗽一声,“没有国,哪有家呀?”

    郭忠摊开本账簿,哗啦啦翻动,把墨汁味儿往我脸上扇,我瞥了一眼,都是姓名、物件、价格。——这些人在分赃。

    杜嵩非常不满,“怎么就这点钱,——够干什么?他妈的这群金狗,在河南抢得好厉害!什么都没给咱们剩下。”

    郭忠说:“杜参将,你祖父贵为宰相,心气都给富贵养大了,——不是我说,张大户家有口官窑,二十多年了。哟!越来越漂亮。我想是金狗送的,收买他叛国。”

    片刻寂静。

    终于我忍不住:“二十多年前,二十多年前金狗还没入关。”

    有人含混地说:“张大户给官兵捐过粮食,就在杜宣抚守北京的时候。

    “我们不能太心软,”杜嵩考虑了一会,“‘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同族异心,一个不留!’卖国的事,只要做上一件,就是一生一世的汉奸,捐再多粮食,也没有用了。”

    有人兴奋地说,“张大户的儿子,去年娶了个老婆——靖康之难逃过来的流民。他妈的,要不是金兵,他儿子能有老婆么?得了金兵的益处。这不是汉奸是什么?”

    郭忠点头,“靖康之难,金狗要银子,国库不足,就用女人折价换钱,一民女值银一百两。他老婆明明在东京,却偷偷溜了出来,不为国分忧,——就不能忍一忍,为国家省这么一百两么?”

    有人喜滋滋,“正好他儿子死了,寡妇可以匀给我!”

    杜嵩盖棺论定:“张大户的儿子贪赃枉法,从国库里偷了一百两银子。”

    当下三言两语,就招呼差役,要去张府逮人。

    汤阴不过河南一小县,差役也都是本地人,彼此都沾了点亲。听说去逮张大户,差役们都站在门前,拿鞋尖呲地。

    杜嵩又催了好几声,终于一个差役支支吾吾,“去年俺们河南大旱,张大户在路边施粥,听说花了三四百银子。”

    杜嵩笑容可掬,“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这些话是信不得的,他自己说三四百,就有三四百呀?”

    差役涨红了脸,“俺舅在他家账房上管钱嘞!”

    “你别这样傻,他攒下来的银子,为什么要给你们用?一定另有所图,”杜嵩微笑,“你好好想想,金人过来时,张家勾结过金兵没有?”

    “这话可不敢乱说,他儿子编军入伍,去年给金狗打死了。县上人人知道。不信杜参将出去问。”

    “你怎么这样傻!被卖了还帮他数钱!”杜嵩失望地摇头,“张大户家财万贯,金狗过来,他撇下房屋溜了,你只好被金狗砍死了,你还帮他说话呢?”

    郭忠说:“不止家财万贯,还有一口好官窑呢!二十多年的!”

    “他能图俺什么?只有他给俺们做好事的,”差役吭哧吭哧,“灾年旱年,谁没吃过张家的粥米?反正他没当过汉奸。没当过!”

    杜嵩摸着下巴,琢磨了一阵,忽然说,“那平日里,张大户要你去挑个水,跑个腿,你也答应了?”

    “那当然,去年要不是他施粥,俺还活着呀?”

    “原来如此,”郭忠厉声说:“等到金狗打过来,张大户叫你开城门,你也开!怪不得你为汉奸说话,原来你也是汉奸!”

    差役脸上震撼而呆滞,张了半天的口,才舔着嘴唇,嗫嚅两句。其余差役更瑟缩。

    “忠君爱国,乃大节之所在!”杜嵩铿锵说,“国家有难,咱们汉家儿郎,纵使粉身一死,也要拿血肉之躯,去拦他金狗的马蹄子!”

    “我们是为了谁呀,我们还不都为你呀,”郭忠也说,“我记得你家还有两个妹子吧,金狗现在收女人,三两银子一个。你要是真做汉奸,那就先把妹子卖了吧!”

    我直直坐在那里,看差役面色活动,彼此商量了一番,赤头白脸地往外挪。

    一出门,他们脚步加快,紧走几步,一溜烟跑远了。

    我光是听着,脸上就红得厉害,呆坐了好一会,舌根酸瑟。

    等这些差役走掉,杜嵩又转脸看我,“你来干什么的?”

    我哽声说,“我想你了。”

    杜嵩略看了我一眼,“早说敬酒不吃吃罚酒,”一只手指门外,“出去看看别人家媳妇是什么样的。别仗着你有爹娘生没爹娘养!”

    我诺诺点头,站起来往外走,灯笼光照在砖地上,一大片沁红,镶着黑砖缝。

    愣了一下,我转过身,“我想,抗金是为了保护百姓。”

    隔着半个厅堂,他遥遥看着我,表情又是惊诧、又是鄙夷,“你装什么傻啊,抗金怎么是为了百姓?是为了皇帝!”

    这话太露骨了。

    郭忠马上插进来,“是为了百姓,是为了百姓!金人当皇帝,百姓不要遭殃的吗?”

    他斟酌一下,“大宋皇帝坐稳龙庭,是为天下汉人好。张大户本就该毁家纾难,竭诚报效,他不把家财捐出来抗金,证明有了二心,想等着金人来了,继续过安生日子。——那些农民没读过书,转不过来这个弯,我们不用解释清楚,反正也没骗人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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