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易主-5

    岳飞前线屡屡告捷。

    杜嵩抓汉奸,也抓得非常起劲,频访河南乡绅,一边吃饭听曲儿,一边询问是否曾与金人往来。

    收获甚微。

    于是杜嵩反思,“汉奸这样不名誉的事,谁会认?还是要诱导他们相互告发。”

    衙门刀笔吏连夜拓抄战报,四下张贴,证明南宋天兵神威,金兵大溃,汉奸再也没有靠山,大家不要害怕,尽管说。都可以说。

    风一吹,满街黄纸,不着意就扑到脸上。

    我掀开来,一边看,一边往回走,都进了院门,没看完杜充的功绩。

    我实在不耐烦,草草几眼扫完,其余有功将领都是姓杜的。杜嵩也在内。

    啪地一声,纸上炸开朵水花,我扬起脸,一滴雨正打在眼皮上。我随手丢了纸,揉着眼睛,匆匆跑到屋里。

    岳飞还没升上去,家无余财,烧不起炭火,即使如此,有屋顶挡雨、墙壁挡风,屋内还是比外头暖和许多。

    我搓着胳膊,心里隐隐觉得不对,再往外一看,他还在马圈呆着呢。雨水渗湿泥地,不知有多冷。

    雨下得急,转眼雨线细长,啪啪激打马圈顶棚,垂下一道水帘。

    青暗水光中,他的身影有点模糊,但能看得出他扶墙站立,腰背微微佝偻。

    走进马圈,视线立刻清晰。当站在他身边,我才觉出这个人肩宽腿长,身材削修,不得不扬起头跟他说话。

    我看着他,更不知道怎么开口,很为难地咬着嘴。

    他从怀里掏出两块金疙瘩,“我身上没有碎银,你去砸开了,一小块一小块使。别太招眼。”

    我说,“不是银子的事,”说完,觉得不拿白不拿,赶紧接了过来。

    他低头看了看空手心,握拳藏在身后,“杜嵩胁迫你?”他笑着歪歪脑袋,“那也不要紧,你只要去告诉他,就说我不许。”

    我摆手,“他没胁迫我,”又想起上回他都要说了,被便宜祖母打断,就问:“你不许——你到底是谁啊?”

    他目光在我脸上一转,“他没胁迫你?”笑容顿敛,过了一会,才说:“行。我并不是谁。”

    话音未落,一阵风过,他猛地剧烈咳嗽起来,捂着小腹,深弯下腰。

    我顾不得犹豫,赶在自己后悔之前,一口气说:“下雨了,你又有伤,着凉了不是玩的,你到我房里睡去。”

    他沉默半晌,脸上竟有些尴尬神色。

    我紧张得舌头打结,“但、但丑话说在前面,你得把匕首给我。防人之心不可无···”

    不等说完,手心一重,匕首就落在掌中。

    我摸了一把,皮革冰凉柔韧,“哇!这宝石真大!能值不少吧?”一边往怀里揣,一边保证,“等你要时,我会还给你的。”

    他屈指轻轻敲击额头,嘴角弯起又抿直,抿直再弯起。显然被我的小家子气逗乐,憋不住要笑出来了。

    我正要生气,见到他腰侧血污结板,这样走出去,一定给雨水蛰疼。于是脱掉外衫,抓住两只袖子,轻轻系在他腰上,遮挡雨水。

    系好后,我后退一步,抬头看他。

    四目相对一瞬,他猛地移开脸,竟像是躲我。

    我奇怪,“完颜——”嗤的一笑,“你到底叫完颜什么啊?”

    他定了定神,“完颜望。”又问,“你会写吗?‘一望无垠’的‘望’。”

    这又不是生僻字。我觉得可笑:“当然会写。”

    完颜望笑说:“嗯。阿昭有学问。你以后看什么不高兴,只要说:‘完颜望不许这样’。记不记得?”

    我不响,心说:你要是这样有本事,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完颜望微微脸红,“有个汉人将军挺厉害,叫——叫鹏举?对,就这名。”

    我当然不会告诉他,岳飞,字鹏举。

    二人穿雨入屋,我引他到卧室,又去找干净水杯。

    屋舍简陋,只有一只衣柜、一张梨花床,没有桌椅。

    完颜望在床前站了会,摸了摸被面,回头望我,不见我阻拦,又弯腰摸了摸被面。

    这时我倒好水,把水杯递给他,扯下棉被,抖开铺到地上,用手抹平边缘,“你就睡这里。”

    完颜望接过水,并不道谢,一手扶床,慢吞吞坐在棉被上,把水杯在手里转了几圈,忽地抬头对我笑,“你说,你爹在我们大金国做什么官好?”

    我想了想,郑重地说,“别看这屋子简陋,我爹可挺有志向,你不要小瞧了人。”

    完颜望忙说,“我大金龙兴关外,即使征得天下,还是东夷蛮族,我向来仰慕汉人博文清雅,何况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怎敢小瞧了我们,不,你爹,···”

    我道:“停!停!停!这话不用再说。我爹绝不降金,他死心眼,宁要汉家的草,不要金人的苗。”

    完颜望默然好半天,“那你救我干什么?”

    我琢磨了会:“我爹是我爹,我是我。”他虽给我一口饭吃,我日夜伺候他老娘,早不欠他什么。他要报国,我不拦着,他要拉上我,那可不行。

    完颜望连连点头,“不错,我早说他们汉人有病,拿几本破书读来读去,要么读成恶贼,要么读成傻瓜。”说完纵声长笑。

    我唯恐惊扰了便宜祖母,扑过去捂住他嘴。

    完颜望笑声立止,丹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瞳仁漆黑,眼尾如裂。

    我发窘,讪讪收回手,“早点睡。”起身拴上房门,从柜中翻出两张毡毯,比了一比,分出长的一条给完颜望。把匕首悄悄藏在枕下,吹熄烛火,在床上辗转几回,不知不觉睡了。

    正睡得迷迷糊糊,忽听一阵响动,我立时惊醒,抱被坐起。

    黑暗中,空气流动,窗外寒风吹过,拍得窗户噼啪作响。

    我暗笑自己杯弓蛇影,轻轻躺了回去。

    完颜望忽地重喘一阵,随即胡言乱语起来,我吓一跳,跳下床,摸黑打亮烛台,放在地上,借着火光,去看完颜望。

    蒙蒙黄光之中,只见完颜望皱着眉头,呼吸急乱,张开嘴喃喃地说些什么。

    我凑耳去听,叽里咕噜一句也听不懂。

    就觉他口鼻热气道道喷来,灼在我脸皮上。

    我抽出匕首,从床单上切下片布,提起水壶晃了晃,倒出水来,沁湿布片,叠好搭在他额上。

    完颜望不断摇头,湿布一再滑落从额头,我只好用手摁住。

    调换了几个姿势,都不顺手,索性把他脑袋扶到腿上,轻按着湿布。随手拍拍他额头,像哄大狗。

    完颜望往我怀里挪了挪,脸颊紧紧挨着我小腹,忽然很清楚地喊了声:“阿昭!”

    我心头一跳,不自觉推开湿布,摸到他额头滚烫,又赶紧捡起来,重新给他搭好。

    完颜望呼吸逐渐平稳,我却睁着眼睛,望屋顶发呆。

    中国历史上,打赢了叫解放,打输了叫侵略。

    这些都与我有什么相干?

    岳飞出征在外,留我伺候他的难缠老娘。

    岳飞的便宜,我一点也没有占到,他老娘的苦头,我倒吃了不老少。

    虽说他是我爹,可这世上最容易的,不过是在中国做爹。

    我想通了,岳飞给赵构干活,赵构杀了他,岳飞屁都不敢放一个。而我给岳飞干活,只不过不陪他送死,又怎么对不起他了?

    ——我凭什么陪别人送死?岳飞的理想固然可贵,我的命也不是咸盐粒子换来的。

    ···

    早上醒来时,身上暖沉,只觉睡在床上。我睁开眼,看着熟悉的屋顶,发了半晌呆,才想起完颜望,不知他退烧没有?

    我腾地坐起,见屋中空空,晨光透过窗户,在地下投出一方青白。

    窗台上一只水壶,壶底压着张布片,随风微微浮动。我走过去,拿起布片。

    “三日归”。

    没有告别,没有解释,只有这么三个血字。

    我呆了一呆,狠狠往地上一掼,偏那布片轻飘,左摇右晃地,就不往下落。

    气得我连踩两脚,然后捡起来,掸掸干净,揣进怀里。

    ···

    完颜望留了不少银子,我买了几身过冬衣衫,打算给二姨奶送去。

    一进门,就见屋里堆满锦盒,满满登登,颜色十分鲜亮,二姨奶端盘糕点迎上来:“怎么又带东西来呀?尝尝这绿豆糕。”

    我就着二姨奶的手,吃了绿豆糕,将包裹放在桌上。

    二姨奶斜斜坐在桌边,一面看我吃绿豆糕,一面掰自己的手腕,窘笑的脸黑红黑红,喃喃地说不要再送了。

    我佯装生气,“呀,二姨奶阔了,看不上穷亲戚!”

    二姨奶连说没有,“这一屋子都是你奶奶送来的。”

    我不由吃了一惊,早知道便宜祖母藏私,但也打不过十多两,怎么买得起这样多?

    我下意识想到:怎么,岳飞贪了?那这丫可真不厚道,我伺候他老娘这半月,妈的一分钱劳务费都不给,我要不是他女儿,非上工商局告他去不可。

    二姨奶干笑了好几声,客气地说,“阿昭啊,你也十三四了,别说我,就你奶奶这年岁,也都嫁了。听说杜嵩家里做好大一个官,是不是呀?”

    我听她说到杜嵩。心里有了个大概,只装不懂,低头慢慢吃绿豆糕。

    二姨奶又说:“杜嵩这几天‘抓汉奸’,看上谁家的金银,就说谁是汉奸,进去抢个精光,我看这人心很不好。阿昭,二姨奶说句倚老卖老的话,这样得来的东西,咱们宁可不要它。”

    我感动,“二姨奶,我知道,”三两下拆开包裹,一一取出衣裙鞋袜,“这不是杜嵩的钱,二姨奶,你安心。”

    话音未落,杜嵩的叫声从门外飘来,“阿昭!阿昭!你在二姨奶家里呀?”

    二姨奶忧心忡忡地望我一眼,冲外刚说了个“不在”。

    脚步声由远及近,杜嵩推门而入,指着我嚷道,“不在,那这是谁呀?阿昭,你怎么不应我?”

    杜嵩旋风般刮进来,拿了一块糕,喂到我嘴边,“阿昭,你猜这糕是谁做的?大金国完颜宗弼的随军厨子!嘿嘿,嘿嘿,好好一个汉人,偏去从贼,完颜宗弼走时根本不要他,被我抓住,打断了双腿。这下他知道了吧,金狗哪里把汉人当人呀?”

    我沉默一会,别过脸,“讨厌!二姨奶看着呢!”

    杜嵩哦哦两声,张嘴自己吃了糕,瞪着眼嚷嚷:“二姨奶!奶奶都把阿昭许了我了,你怎么不让我见?”

    二姨奶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半坐在板凳边缘,左手捋着右胳膊袖子,捋得粗麻布呼啦啦响,“听说你们杜家做大官,俺们河南泥腿子,嫁过去岂不要丢人的么?阿昭是我看大的,人笨,心又实,说错了一句两句,岂不是招人笑话?”

    门外又一阵咳嗽,便宜祖母走了进来,“诶呀呀,庄稼好不好,一看土地,二才看苗呢。”

    便宜祖母跨过门槛,挨着杜嵩坐下,抓起我和杜嵩的手,硬要扣到一起,“论起出身,俺儿不也是河南泥腿子出来?”

    杜嵩赶忙道,“对对,论起骑射韬略,老岳——岳叔叔虽不能与我比,但我与他翁婿投合,花心思指点他十来年,我保他有个六品官儿做。”

    便宜祖母跺着脚叫道:“哎呦呦——六品官儿!那不是文曲星下凡了吗?”抠开我的拳头,就要往杜嵩手里塞。

    我咬着牙说,“金狗肆虐,山河破碎,我怎能安心成家?”

    二姨奶鼓足了勇气,“何况俺家阿昭没读过书,不能为国家出力,已经不对了,再到杜家去享福,更不像话。”

    杜嵩微笑淡了点,看向便宜祖母。

    便宜祖母立刻说,“要不是杜大老爷抵抗金狗,保家卫国,阿昭还有命呀?——这么大恩情,怎么能不去做媳妇呀?”

    便宜祖母转脸对杜嵩堆笑,“噫,俺这孙女儿,打小儿乖。说什么听什么。”

    我霍地站起,“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我汉家女儿各个忠勇,何曾逊于儿郎?!杜嵩器宇不凡,当今收复燕云、光复河山的大任,全在他身上,我宁可此生不嫁,长年吃斋,只求菩萨保佑杜嵩攻破胡虏,扬我国威!”

    便宜祖母大叫:“什么‘灭家’不‘灭家’?再说晦气话,看不抽你!”

    便宜祖母又跟杜嵩解释,“这话不是她说嘞,是她从外头听嘞。阿昭什么都好,就是从小不听话。打着些就好了。‘打到的老婆,揉到的面’么!”

    杜嵩尴尬,“呃,我知道,这话是霍去病说的。”

    便宜祖母瞪大了眼,抄起门闩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嚷,“霍去病?噫!楞鳖孙儿!哪个村里的?坏了良心了,小心田里年年生蝗虫!”

    杜嵩阻拦不及。

    便宜祖母已游鱼般窜了出去,用门闩把对街大门敲得砰砰大响,灰尘飞扬。

    便宜祖母隔着门,又跳又叫:“霍老三,你侄儿叫霍去病不叫?别以为俺不知道你图什么,俺告诉你,别做梦!搅黄了俺孙女儿的好事,也轮不到你!你瞅你侄女儿那一张□□脸,拿开水冲都冲不平,他妈的,金狗来了,入遍天下女娃子,也不脱你侄女儿的烂裤子!”

    余音绕梁,左右窗户豁拉拉打开,钻出脑袋往下看。

    大约都知道岳家有杜嵩撑腰,格外不敢得罪,霍家人也由着便宜祖母发疯。

    便宜祖母叫阵无果,悍然鼓起腮帮子,朝霍家门上吐了两大口浓痰。

    杜嵩哪里见过这样悍妇,吓得魂飞天外,不动嘴地念了几句,贴墙根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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