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波

    及至太爷方复一行从芜园游回来,花厅里已经坐了一屋子的人。

    尽里头坐着一位老太太,是太爷的胞妹龚氏,因早年间夫婿离世,无依无靠从都城投奔而来的。

    旁边一桌坐着龚氏独子戴鸾和如夫人郑氏。下手两桌坐着戴鸾的三个少爷:长子戴纹,是戴鸾已故侍妾楚氏所出,现已二十五岁,生得体态峥嵘,肃穆严谨;次子戴绡,精神焕发,神采飞扬;末子戴纩,丰神秀色,挺拔飘逸,这兄弟二人为郑姨娘所出。龚老太爷问谦虞生辰八字,又道:“那么家里这几位都是兄长了。”谦虞来不及一一细看,正局促时,接帘进来一位少年,身量匀称,面皮微暗,由许多仆役簇拥着,原来是龚府嫡长子长孙龚弼。

    太爷就说:“你是这府里的少爷,住得又最近,反而来得最晚。”

    龚弼便道:“我听见传话说太爷和方大人都在芜园,以为叫我去那里,因而先往那里去了。谁知已经回来了,故此来晚了。”

    太爷点点头,又向方复道:“你看我这个孙儿可好?”

    方复早看在眼里,这时更仔仔细细打量一回道:“我看见年轻后辈心里就高兴——家国后继有人。”

    龚弼就在一旁坐了。谦虞不由侧目瞧看,这一看不免要感叹是位真正的西域公子,面色恰似这里的大地,鼻骨一如这里的高山,眉似鸢羽,眼若深潭。龚弼也暗中瞧看谦虞一回,谦虞正逢着那眼光,只觉得真挚热忱,较旁人更谦和敦厚,温柔可亲。又兼他大礼拘谨,沉默无言,倒好象是客的一般,别无一点高门公子的架子,更因两个人暗地里互相查看到一起去了,谦虞忍俊不禁连忙低下头去。

    龚氏瞧见便笑道:“你们看方姑娘瞧见龚大爷多么高兴!才刚我明明见她还有些拘束,放不下身段来,这下不是立马就随和妥帖了吗?这我就想起故事来了。”

    大家就都看谦虞,又看龚氏,要听她说什么故事。

    龚氏便道:“还记得那时节,方参事和姑娘还没有往貘州去。那时方姑娘刚满月,龚家大少爷也不过才一岁多。大人在前头说话,大爷的奶娘在屋里看着两个小人儿,忽然外头散饽饽铰绸缎,看得大爷的奶娘心里痒痒,就逗大少爷说‘少爷,你且坐在这里,再帮我看着姑娘,回头等我拿饽饽回来给你吃。’于是就出去了,偏又遇上几个人抢饽饽绸缎打破了头,她帮着喊人的喊人,抬人的抬人,竟把屋里这两个小人儿给忘了。等想起来总有一柱香的时辰了,慌慌张张跑回来,进了门,屋里静悄悄的没一点声音,她只怕孩子不好了或者丢了,都不敢进来,结果壮了胆子进来一瞧。方姑娘睡得正稳,大爷也不哭不闹就在旁边静静瞧着,当真替奶娘看着姑娘呢——后来给他饽饽他也不吃。大爷奶娘给我讲的时候我想着那情景都觉得可笑。”说着就拿帕子捂住了嘴,听得大家也都笑了。

    谦虞心里暗暗感叹,没想到自己和龚弼竟然还有这样一段前缘,心里更加温暖。又想:“看今天席上人人穿着行事都是自然随便,恰如其分的,独我穿了这样鲜艳衣裳,越显得俗不可耐了。他们老姑奶奶如今又说了这个,难保有人就要玩笑起来,我穿的这样红越发不合适了,还是要趁早换了。” 因而就悄悄叫梅妈妈。

    梅妈妈听见是这件事,便把脸沉下来,啐道:“也不看看人家这里是什么人家,你就有多少衣服,也配一套一套地在这里显眼?而且你才坐下又要起来,人家看着你不奇怪吗?再说你这衣服多鲜亮,谁的衣服有你这个颜色正宗,换它做什么?你非要换那就你自己换去吧,我们才到,我也不知人家家里换衣服的规矩,你也别叫我给你问去。”

    谦虞因为人多,不便跟她吵,也就不再说什么。只是虽然忍住不开口,心底的怒气和委屈却是藏不住,又想到她这样对自己更是由来已久,脸上不由就显出一种气恼的颜色来。

    龚氏见谦虞沉默坐在那里好像生气一般,不由心里掂掇:“莫非我时才的话说错了?貘州那里人少荒蛮,不知道什么是应酬交际,戏谑玩乐,她不惯这些玩笑也是有的。倒是我冒失了,真是我老了也‘吃一堑,长一智’了。”

    戴鸾得空持酒来敬方复。方复连忙起身笑道:“怎敢劳动知州大人。”

    戴鸾忙道:“你我一别十余载,如今好容易相逢,又何必作生人状!方世兄才脱了罪,就一跃至五品,何况本就是将帅之才,前途不可限量,又是在家里,更不必客气。”

    方复正要说话,忽然款款进来一位娉婷的小姐,态度高洁,行动有致,面如芙蓉,唇若樱珠,皆是滋润好颜色。年龄与谦虞相仿,走近前来拜了一拜,谦虞也离座,二人又相互拜了一拜。

    太爷便向方复道:“这是酥儿的独女,我的外孙女可采,她父亲是原先的诸苎贵族。”

    方复便道:“太爷果然家门不凡,孩子们一个个都很好。酥小姐现今就在府中么?”

    太爷道:“她如今身子不大好,我留她一家子都在我府里,也好有个照应。总共又没有几口人,何必出去自立门户呢。”

    这里太爷与方复说话,可采瞅一圈周遭,到处是人,因对谦虞说:“这里怪闹的,我们去那边厅上坐坐好不好?” 说着便起身往偏厅去。

    谦虞乐意之至,自己一直窘得慌,正不知如何是好,人家做主人又相邀,便欣然跟了去。

    可采因问:“从你家里到这里,要走多久?”

    “要两个月又十天。”

    可采不由惊叹道:“太久了,你真能受辛苦!我最怕出门,连到城外赶庙会,逛花山我都不去的,坐马车真够受罪。”

    谦虞心里俨然已经认为可采是神仙一般自由富足的人物了,低下头却又看见自己那闪缎的红袍子,更觉如坐针毡,便问:“不知这儿哪里可以换衣裳的,我想总该换件单的,好吃饭。”

    可采听说就叫丫头花仙儿来引领,谦虞叫梅妈妈拿包袱来。

    那梅妈妈却只做没看见,翻着白眼偏过头去。可采见此也是十分惊讶,见谦虞跟她乳母也是生气的,就叫花仙儿去给谦虞拿包袱。梅妈妈不妨这一招,半路里拦住花仙儿。花仙儿哪里理睬她,仍旧往外头走。梅妈妈见状忙又满脸陪笑,对花仙儿说:“小姑娘,你看我年纪比你妈还大呢,又初来乍到你们尊府上,我叫我们姑娘穿鲜艳点露露脸,你好歹让我遂了心愿。”

    花仙儿冷笑一声道:“你做奴才的要遂心愿,自然要去问你的主子,跟我商量不着,我只管拿包袱。”说着一侧身过去了。谦虞也就跟来。

    方复见状问:“上哪儿去?”这一说,全桌子的人都屏息盯着谦虞看。

    谦虞听那话音都带怒气,到底年纪轻,给唬住了不敢动弹,一面又觉得委屈,强忍泪水,瞪着方复不答话。方复便说:“一个衣服,你看你从进门到现在闹了几回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就必定要按照你的意思办,不办你就是这样闹。”

    太爷便嗔着方复道:“姑娘来到我府上就跟在自己家一样,爱去哪里就去哪里,小孩子家的,你又何必管呢?”

    方复这才不言语。谦虞默默出来换了衣服,脸上火辣辣地做烧。心想:这样的日子还过不够吗?以往是没有办法,才受气至今;现在有太爷叫留下,我若是还顾虑太多错失机会,那日后必定后悔的。这样想着,便打定了主意。一时换了一件鱼肚白的家常衣服出来,谦虞见可采已经归席,自己也按次坐下。

    太爷便笑道:“姑娘快坐下吃些东西,路上的怕都不合脾胃。”

    谦虞茫然答应着坐下。

    这时屋里的婆子丫头门几起里都窃窃私语,说的是:“谦虞乍一看不过瘦小的一个女孩子,仔细看起来倒是越看越美的。”

    龚氏听见了带头笑道:“当然了,他们家还不都是美人坯子。原先方参事的妹子不就是出名的美人么。”此话一出,就后悔失言,奈何已经晚了。

    只见方复垂下头,太爷便对他道:“实在我也是对这件事常抱着遗憾。当初你被流放,力所不及,我也没能替你找到,如今你妹妹竟是飞鸿踏雪,无迹可寻了。”

    方复连忙道:“太爷不必挂心,小人知道太爷是大费周章找过的。况且当时为了这件事,还有人疑心太爷把她藏匿起来,好叫她免去和我一同流放,幸而太爷威重,也就不了了之,但无论如何府上也是叫这件事带累了,我不好再去提它。可喜我如今又重回这里,虽是恨晚,也尽可以从容打探,但最终结局我也不敢抱有很高的期望。”

    方复一行说着,一行看见谦虞舀了汤圆准备吃,便道:“你听见说你姑姑不见了,不说忧戚感概,还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狼心狗肺的东西!”

    一来这话说的实在重,二来又是当着人说的。谦虞只觉得脑子里血往上涌,耳畔仿佛听见许多的声音,但自己从头到脚都是麻木的,再这样下去自己也许会死了,连忙叫了一声:“太爷。”周围都静下来。

    “刚才太爷说我可以留在府里与少爷小姐们作伴,不知可还算数?如今这样的事发生在眼前,我不敢隐瞒自己的心思,也不敢妄称小姐,甘心做个丫头,只求能与他们了断。”

    方复一听登时怒不可遏,猛地一拍拍桌子,震得杯盘乱响,同席的人全都不免吓了一跳。“我费心费力把你养大,你说跟谁了断?”

    那梅妈妈见方复当众发了脾气,自己也就放心大胆凑上来,猛推谦虞肩头一把:“跑到别人家里来丢人!看不打断你的腿呢。”

    谦虞忍也忍不住,“腾”地站起来,刚转过身,不知是要走还是要将梅妈妈怎样的,方复倒先一抬手推了面前碗筷,踢开椅凳,拔剑就要劈谦虞,被众人拦住了。谦虞听见动静,看见方复拿着剑自己也是吓了一跳,但立刻也就不怕了,越发挺直了脊背稳稳站住,等在那里叫他来劈。

    因方复是客,众人也不好说他什么,只将他引过别室暂处不提,又七手八脚地来拉谦虞。谦虞一开始还硬挺着,后来敌不过仍被拉开,掩面而泣。太爷因道:“姑娘不必委屈,就在这里安心住着,无论什么,都按着姑娘的意思办就是了。”

    梅妈妈刚才当了一瞬间的焦点,本来十分快意,这时听了太爷的话,不由又惊慌焦急起来。连忙就抓住谦虞说:“方大人走他的,我是跟着你的,不然你叫我到哪里去?”她本来脸颊上堆着肉,又耷拉两道眉,即算笑着,也看上去十分凶狠,更别提这时候了。谦虞不想理她,侧身就要走,那梅妈妈却把她拦住,谦虞刚才满心羞愤正无着处,她仍这样无礼不知悔改,不由抬手就给了她一个巴掌。梅妈妈也没料到谦虞会如此的,就要打谦虞。众人想谦虞要是挨了这一下,不再还手那多么委屈,若是还手那不是主子和奴才打在一起,也失了身份让人笑话,索性龚弼叫人在梅妈妈要打没打的时候,就把她拉开了。

    里头太爷命人出来把梅妈妈带走。那梅妈妈叫人架着胳膊出去,连声喊道:“姑娘你心怪狠的!我自从你到那里,把你伺候得这么大了,你换了水土就不认我了!”又说:“我从貘州那么大老远的跟了你来,你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你一个人在大宅门里享福,叫我往冰天雪地里受冻去。”

    谦虞恨不能去震慑她两句,可惜那一巴掌打出去,自己仿佛也泄了气似的。又有人请谦虞:“太爷说请姑娘去芜园歇息,叫大爷送姑娘。”谦虞早巴不得离了这里,龚弼也觉得自己义不容辞似的,就随谦虞出来。

    二人沿着花园中一条小径往园外来。彼时正值一轮满月,光辉万丈,直照得河汉清浅,玉宇无尘。龚府这一带还未及点灯,暮色中周遭静默,暗影团团,亭台树木都肃穆庄严起来。出来后二人才发觉没有穿外头的衣服,寒风一吹,真叫人如酒阑梦醒一般,时才的一番番,仿佛火海冰川似的都留在身后了。谦虞心潮翻涌,五味杂陈,一时说不出话。龚弼知道谦虞心里正不自在,说什么都怕恐怕自己唐突,因而也是沉默不语,一路踌躇着。

    龚弼走得极慢。谦虞低着头,看得清他月白罗袍上刻的银丝缠枝花纹微光闪烁,腰间一个倭角香囊,一个挂蝠玉佩,都打着灰青的绦子。谦虞想自己也许就是为了他才留下来的,只是想着自己本来就算高攀,经过刚才的事,自己更觉低贱,不由地就自惭形秽。不知不觉已来到芜园门前。

    龚弼见里面也未点灯。谦虞瞧那里面空空荡荡的,比先时更觉荒凉,要不进去也没有地方可去,要进去又是满心里恐惧,又不好意思和龚弼商量。龚弼也为此费神,可巧银心从时才的路赶来,手里拿了龚弼的乌金垂绒斗篷,一面交给龚弼一面说:“太爷吩咐了,叫大爷送到了方姑娘还过席去。”

    龚弼见她来了,权且生出一计,一手接了斗篷一面问银心:“你这会子有事没事?”

    银心笑嘻嘻地道:“我在这府里何曾当过两天正经差?这会子一点事也没有。”

    龚弼道:“既如此,你何不在此服侍一回方姑娘?等有了别人来,你再逛你的去如何?”

    银心不妨龚弼是这样打算,一时泄了气。她自家本是常年不当差却按月领份例的,有些心虚,又看龚弼就要回席的,也不敢就说不,恐他到太爷跟前去告诉,便勉强应了下来。

    谦虞与龚弼道过别,自跨过黑漆的门槛,权当今日过去了。忽然觉得有人走近,谦虞赶忙回身,恰逢银心撞上来,再看龚弼,已在夜色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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