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府

    如今早已是太平天下,万民安居乐业,土地休养生息。眼下更有太子登基这等盛典,一时大赦天下,擢升官员,诸国遣使来贺,好不繁荣热闹。

    这大赦的犯人之中,有一武官名叫方复。如今蒙赦,得回故地任职,途径镇守使门前,依稀还是旧日景象,不仅许多感慨涌上心来。因预先写过书信的,那门人知道有这一回事,见了便迎上来,一面打发人去回上面,一面将马车赶进仪门。住了车,从车上下来一位姑娘并一个老妪。

    此时已在腊月中,万物冰封,气候寒冷。姑娘名叫谦虞,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身上穿一套绯色闪缎棉袍棉裙,外套油绿兜帽斗篷,迎着风在薄雪里慢慢行着,好似一只宫灯。虽然衣裳穿得重重叠叠,却仍看得出身量单薄。一把青丝梳了双髻垂在肩头,隐在帽子风毛后头,双颊柔润,一双美目好似水中明星,顾盼生辉。

    方复在前阔步走着,看他那昂然神气,正是寻常百姓常说的一句话“人逢喜事精神爽”。相形之下,就显得谦虞虽然五官清秀,只是看着黯然颓丧。身后老妈妈梅氏,同方复一样,也是满脸喜色。到了这府里,仿佛逛庙会似的,左右张望个不住,不曾注意脚下,几次险些就要滑倒,引得众丫鬟下人暗自发笑。

    梅妈妈不便发作,因推了一把谦虞道:“你到人家府里头来,人人都看你,你不说高高兴兴的,反而丧着个脸,你说讨嫌不讨嫌!”

    那谦虞本身憋着一口气,如今又逢她数落,便把怨气一股脑儿都倾倒出来:“人人都看,你以为人家看什么?先看我红配绿地穿衣裳,再看你手舞足蹈地逛,人家笑话你还不知道呢!而且我已经说过许多遍,如今拜客是不作兴穿红色衣服的了,你不但不听,逼我穿上,还要配上绿的斗篷,更难看了。我是明知要受嘲笑却只得如此,换谁谁脸上高兴得起来呢?”

    那梅妈妈且忍住气不跟她吵,改换口气说:“我可跟你说,等下去见了府里的长辈就要扣头,嘴上甜点儿,他们家做高官的,赏钱绝少不了。咱们不说争多争少,倒是来一趟,上头什么也不给你,脸面上怪臊的。”

    谦虞烦躁道:“这又有什么要紧?几个钱够吃够穿呢,再说还不是都落在你手里。不给才好,我不臊。也不知是这么个没由头的臊呢,还是红配绿地穿臊呢?”

    梅妈妈也不理论,见远处两个丫头冲她们指指点点,还直抿嘴儿笑。她也对着人家笑,喜滋滋一路跟进去不提。

    仆役引他们来到一个院落,内有亭台楼榭,月洞回廊,草木甚多,大概就是花园。迎面先有一间宽敞厅舍,上悬匾额“通事堂”,左右楹联书的是旧句“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就请先在这里稍坐吃茶。

    谦虞随着落了座,从窗子向外瞧看。只见这一座花园十分精致,亭台草木之上都被白雪覆盖,也无松柏,因而并无一点新鲜颜色,只有几株极高的树,光秃的树枝树干黢黑,在这白雪琉璃世界中算最是抢眼的,谦虞也分不出来那是什么树,正仔细打量着,忽听见前头一阵脚步声,有人道:“太爷来了。”

    方复连忙起身,向外快走几步,先头一跪,“下官拜见将军。”镇守使龚老太爷一手将他扶起,方复又指谦虞道:“这是小女。”

    谦虞见这位老人家须发花白,但是十分健朗,目光矍铄,身后跟着一位精明管家模样的人,正要躬身下拜,老太爷也忙叫人拦住了,命都不叫讲究礼法,先进去归坐再叙。

    一时看过茶,太爷向方复道:“我本来要打发人去接你,却听见说你已经动身了。”

    方复道:“太爷不知,下官实在是在那荒僻之地待得久了,得了大赦令后真是一刻也坐不住,立即就动身回来了。”

    太爷因道:“你回来是件大喜事,只是你一走这么些年,许多好位置都平白让人占了去,蓦地没法调开,也只好再慢慢地再给你想办法。”

    方复忙道:“太爷说哪里话?如今的差事比着我在貘州强过几倍,比着我从前在这里的差事又等于是一样,太爷怎么还怕我心里不愿意吗?”

    太爷因点头道:“如此我心稍安。”又问方复:“这次打算几时动身呢?”

    方复道:“路上天气不好,耽误了些时日,今日匆匆拜见,明日就要走的。”

    太爷道:“我们多少年未见,难得这次正好叙叙,你何必那样着急?”

    方复道:“晚生早就发过愿,如若一朝脱罪,定要在近前报效太爷,何况月底还是太爷寿诞,又是新年。只是如今这个差事上头是知道的,而且又有别的眼睛盯着,去晚了恐怕上头发议论,到时又还连太爷都牵连了,所以还是要先去点了卯才是上策。”

    太爷叹道:“你虑得极是,我越老了反而越想得不周全了。你才翻身,叫人说你就不好了。”又道:“这一路山高水远,姑娘怕也受了许多辛苦?”

    方复道:“我原说不带她,自己先去那里安顿妥了再接她们去,可后来又想,她是一落胎就没了娘的,又自小跟我去了貘州,也没出过门,也没受过累,更没经见过人情世故,让她一个人在那里我是绝不放心,况且到时候又要接她去,还要多费一道手续,因而还是叫她跟来。”

    谦虞刚才听见太爷问自己辛苦,要说话就被方复打断,这时候方趁空说:“你可以不去接我。我原说了我自己住着不嫌冷清,何况还有一位邻家姑娘,与我相好,她的父母也乐意照看我,就是你横竖不同意,说邻居不过客气,我当真了可笑;还说不走就把我扔在那里,也不拿钱给家里用。我不得已只好同走,他又说车马羸弱叫我少带东西,我许多的书都没有带来。”

    方复便道:“你也太不懂事!凭你们怎样相好,你住在人家家之后,就比原先各住各家又不同了。不要等到人家厌烦你了你才醒悟,那时哪里哭去?我直接带你出来,叫你少受那个罪倒不好了?”

    谦虞道:“他们不是你说的那种人,我知道人家是绝不会薄待我的,这是其一;而且就算她们向你说的日后会烦,那我也不是白住在那里,你为什么不愿多给些银子呢?有了钱了,谁家不是欢天喜地的,还巴不得我不走呢。”

    方复便连连摇头叹道:“少不更事,短见薄识。”又向太爷道:“她小呢,大人的话听了不合她的心,就都当害她呢。”

    太爷因含笑对方复说:“我看这孩子很好,斯斯文文的,话也说得清楚。”又说:“傻姑娘,你父亲哪里是不给你钱用呢?不过是舍不得你,哄你出来。”

    谦虞静默不做声,方复摇摇头也道:“这孩子平时不惹事,就自己在家看看书,虽说没什么坏嗜好,但是说话行动太随心所欲,性子也不好,也就家里人能容让他。要是搁在别人,就算不跟她生气,心里也要笑话。可叹貘州那里穷乡僻壤,也没给他请的到好的师傅教引,高低优劣如今这也只好是这样。”

    太爷因笑对谦虞说:“我看得出来方姑娘是极聪明爱读书的。你的书没带了来有什么要紧?我有个外孙女儿,手里头各种书都有,你回头借她的看如何呢?”

    谦虞心里十分感念太爷和善慈爱,忙连连含笑点点头。

    太爷又向方复道:“你是一个难得的人才,文的武的样样都来得,可惜却没有到那繁华地界做官的命,也是可惜。”

    方复忙道:“太爷说哪里话?我现在能有这个位置,就是幸中又幸。世上不得志的人那么多,咱们这里出头又难,我早看出这一点,所以心中并无抱怨。”

    太爷道:“你不抱怨,难保姑娘心里不委屈。小姑娘心里大概想着怎么过来过去都是些荒蛮的地方,到底他们年轻人,有几个不爱锦绣繁华的?”

    谦虞便道:“江南锦绣人人都爱,但我从小在书上也读得些黄沙大漠,心里也很向往的。一路上也是为着这个,心里好像还很高兴似的。”

    方复因道:“你就是这样脾气古怪,人人都说江南好,太爷才也说,你偏要出奇立异。这也罢了——你既说喜欢,再往前看看那方圆百里无人,风沙吹得天昏地暗的才是大漠呢,到时你最好还是这样说,不然你也只能自己哭去,我是有许多事管不了你的。”

    太爷便道:“刚上任事情自然是多。我这里地方空大,你若紧迫,尽可把姑娘放在我这里,和我府上几个孩子也能一块作伴。纵要接了去,也比貘州不近多了?”

    方复看一眼谦虞向太爷道:“你看我刚说了她,她还在那里生气呢,若是留她在这里,徒惹得家宅不宁。”

    太爷便笑问:“怎么样?方姑娘?你就说要来边关看看,这一路黄沙大漠还没有看够?前头也不过是这个样子,又还有一路的辛苦,不如就安心住在这里,咱们家在这鹰州城内,就算上等的人家了,吃穿都是第一份;何况如今还有那府里你表伯,在这一带说话也算数。这儿虽然偏远比不得都中,但咱们是‘宁为鸡口,不为牛后’,保你不受一些委屈。你就要同你父亲在一处,也可在这里等他任上安顿下来,或是另行高迁,你再跟过去如何?什么好地方去不了?也不急在这一时。”

    谦虞本来与方复脾气不和,又受乳母挟制,早是困极思变,况又一路辛苦而来,身体十分劳乏,早想寻个地方驻留。太爷既然如此说,这里自然是上选,然而一面不好意思立刻就答应,一面也怕这里也不能就叫自己顺心,因而惟有笑脸相向,却答不出话。

    太爷道:“姑娘腼腆!”又向家下人:“不是去请小姐少爷们了么,还不来?”

    方复连忙道:“我自小在这里长大,又不算外客,太爷何必动这些阵仗。”

    太爷也摇头叹气道:“他们不知几时来呢,全都懒懒散散,不成体统,叫我当年的脾气可是容不下,也就是这么些年我精神也短了,慢慢地就由他们去了。你们可要先用饭?”

    方复忙推辞。

    太爷便道:“既然这样,不如我引你到你们原先习练的场子里看看去,只怕你还想念。”

    方复等便跟出来。走不多远就来到另一处院落,绕行过一带粉塬,见有灰砖砌的门首,内有乌黑大漆双扉扁门,题名芜园。

    方复笑道:“这我可认不出来了。”

    太爷道:“是我叫圈起来建成个院子,不然下人们乱跑,里面都要踩踏坏了。”

    方复默默点头,推门进去,面前一条石子甬路,尽头一座二层楼阁,内外皆有楼梯。院子里一概花草树木全无,只是一片巨大的空场院。虽然新经扫洒过,仍然不胜凄寂荒凉。来至阁楼内,推开一番番槅扇,惟有夕阳斜晖,风声啸啸,一时间更觉轩管寂寞,人世沧桑。谦虞默默跟着,想这芜园可算是名副其实了,想问此处是否一直叫芜园,不好意思开口也就罢了。

    太爷道:“原来你们就在外头习武,兵器搁在里头屋子里。”

    方复问太爷如今少爷们习武如何。

    龚老太爷摇头叹道:“他们可比不得你们那时候肯用功,一月内也不见操练几回。我要不叫他们到我房前来亲自盯着他们练,他们动也不动呢。”

    众人一面闲游,一面说些闲话不提。

    且说太爷一面往芜园来,一面叫总管邹其名再去催促府内其它人,还叫他预备筵席,就摆在刚才花园的大花厅里面。

    邹其名依言去了,一面打发小厮丫鬟四处去请人,一面自己走到厨房,教他们准备何种菜色,用何种器皿,又略嘱咐几句。见他女儿银心也在那里,窥觑着新采买的上等汤圆,十分嘴馋的样子,心中连连叹气,又问厨房里的人:“今年何以这样早就有这个了,往年不都到正月里才能得吗?”

    那厨房里的人见问,便答道:“就是这两日办下来的,今日不为这个席面,全要留到上元节才吃呢。只因那卖汤团的盘了店,就要往内地投奔亲戚去了,过了节就走了,因咱们是老主顾,他特意提前预备下送来的。”

    邹其名不解:“他家里买卖好好的,怎么说走就走了?”

    厨房里的人道:“他们开店的,四路八方的闲言碎语听得多,之前听说贺鹤如今恢复过来了,在西边虎视眈眈的,他们这些年往西扩张得紧,如今疆域快比着我朝那么大了,也许什么时候就会掉头和咱们朝廷不对付,到时候咱们这里首当其冲,与其等到那时候手忙脚乱地逃难,不如现在趁着别处有亲戚,就走了吧。”又道:“大总管,他说这里会打仗,你说这话真么?”

    邹其名因眯起眼睛道:“会呀,你这就去收拾东西,我去回太爷,说你也害怕要走,如何?”那人方笑而告饶。邹其名也罢了,叫银心:“你去把那鎏金的葫芦顶食盒拿来,把各样点心挑些装好,再跟我来。”银心答应着去了。邹其名又在厨房色色斟酌安顿一番,等银心装好食盒便带她出来往花厅去。路上正遇到太爷的东床快婿叶自珍往账房去对账,因住了脚步,高声道:“姑老爷又发财了。”

    叶自珍只管摇头,又笑。

    邹其名道:“这次多亏了姑老爷从西边带来的药,我女儿吃了大见好,你看这不是。”说着便把银心从身后让出来。那银心生得淡眉细眼,身材却极壮硕,捧了巨大的食盒也甚稳妥。见了叶自珍有些拘谨,只晓得叫一声”姑老爷”,别的便不会说了。

    叶自珍摆手道:“那也不值什么,不过举手之劳,就当我积德行善,来世修得好些,不像现在这么着。”

    邹其名笑道:“叶老爷家累千金,若是都说起这个话,那别人更没有活路了。”又道:“可巧这里碰上了,我正要往家里请去。今晚上花园里大花厅请了咱们家和旁边姑太太家聚会,您少时得便就过来坐坐。”

    叶自珍听了大惑不解:“这不年不节,请两院所有的人做什么?”

    邹其名笑道:“原来你还不知?如今是关口参事方复老爷,迢迢远路而来,太爷特特地叫款待呢。”

    叶自珍冷笑道:“我当是什么事,也值得老头子这样大费周章。”

    邹其名笑道:“倒也不只是为了来做官,原先还是太爷的麾下,亲儿子一样的,这次说是走到这里,姑娘也不带着了,就放在咱们家。”

    叶自珍便头道:“他们这种人,能靠得上的最好的归宿就是这样了,也不奇怪。”

    邹其名笑道:“也未必就是这样。我听见人说‘当官往西走,百姓变刍狗。’你只看看咱们相邻几个州的人就知道了,想来他也未必穷的。姑老爷是不是嘴上不饶人,心里却还怕方总督抢了自己在太爷跟前儿的风头呢。”

    叶自珍忙正色道:“那可没有,他有本事弄钱就去弄,我还巴不得呢。” 顿了顿又问邹其名:“你说他们是早就结了儿女亲家的,还是刚说定的?”

    邹其名也不知,又说笑一回,辞了叶自珍,与银心往花厅去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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