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夜半,浓云笼罩西陲兵营。

    军帐内一点烛火,威远大将军田遂正在微光下查看一卷山河地理图,忽听外头一声传报:“田将军,恐朱家来人,现已到营外二十里了。”

    田遂不由心内一惊,唤那瞭哨的进帐来问:“怎见得是朱家呢?”

    兵哨旋即叩头报道:“月黑风高,小的也看不真切,远远只望见一个虚白的点子直奔我大营儿来,顺着山脊,上来下去银龙似的;又听见风中马蹄之声迅疾稳健,想来定是好马无疑;更兼那马的毛色到了夜晚精光簇簇,想此种马乃是朱侯爷家养出了名目的,天下无人不知,故小的猜测朱家来人,虽不敢妄报,也不敢不报。”

    军丞郑垣随之亦进帐来。田遂屏退兵哨,令其再探,又向郑垣道:“这个人来得也巧,怕不是老天爷嫌我对他主子有气没处撒,派他过来受死?”

    田遂少年英武,在军中颇有威望,又很受圣上倚重。郑垣虽也是朝中的旧臣,只是如今获罪至此,位居人下,因而不免要谨慎谦卑,故而略笑一笑,躬身向前道:“前日听见说六王爷已经问了斩监候,各亲信党羽都要一并受诛。为防其一干人等流窜,都城业已封锁,各路关卡也都受了诏令设岗盘查,他朱家是六王第一等的亲信,自然也是在劫难逃,不知怎会有人来至这里呢?”

    田遂哼一声道:“说是都城,纪律比我这军营里还不如,真要逃出一半个人来有什么难的!只是不知道这个人为何逃出了又来找我,除非他不知他那主子和六王密谋造反,又撒谎哄我出来,真若是一朝改朝换代,哪里还有我的容身之所?如今他主子们自作自受,他怎么敢来呢?”

    郑垣因上前道:“这个人未必就是朱家的人,如今六王人都在牢里,马怕不能还是朱家的了吧?想来必定为朝廷查抄了去,圣上或者有圣旨传来,也未可知?依下官看,圣上以仁爱治天下,莫非听说我们要焚城,或者下令不叫如此。”

    田遂不由沉吟道:“这可是不通,我们也是这两三天那边出了事才决定的,如何圣上就会知道。况且六王谋逆,这完兰又是他母妃的部落,我们一把火烧了去,也是替圣上解后顾之忧,料圣上也不能说什么的。”

    正说着,只听外头许多人求见,一个道:“将军,今日风向突变,恐怕要改换路线,否则怕焚城不利,引火烧身。”

    另一个说:“据报,城西南角内有一小股人,背了旧部,今夜私下集结了要突围出走。”

    又一个说:“接郑军丞家快婿的人已经去了。”

    郑垣连忙道:“将军所言有理,果然是下官多虑了。如此说来这完兰城倒是付之一炬的好,而且就是要一鼓作气,不容失利的。只是听外头回的话,倒还要费些周章,将军倒是先见他们的为是。才刚那个人若是来了,不如就先叫卑职先去查看一番,若不是六王的人最好;若是的,先押起来,等将军明日功成再做定夺。”

    田遂便道:“这么办也罢了,你去吧。”郑垣刚要走,田遂又叫住道:“你不是有事来的吗?宣文可有了?”

    郑垣恍然回身道:“哦,有了。”说着从袖间抽出一张纸来,上写:

    圣谕:完兰部居拥没骨山,不思圣眷,苞藏祸心。今我大军与之相持数月,秋事已高,不日就要天降大雪,及至封山阻路,则众将士归日又遥遥无期矣。今将惟图一鼓作气,趁势克之,后即班师回朝,领功受赏,乡人团聚,共庆新岁。

    正说话间忽听帐外报道:“将军,来人已到营前,被我等押下马来。”

    郑垣就欲前去,田遂道:“你把完兰是六王母妃旧国的话也写上,拿这个晓谕各处,叫他们都听明白了再传我的令:‘今夜丑时,兵如迅风,将士用命,违者问斩。’完了再去见。”

    郑垣领诺去了,各处吩咐明白并传了令,就去见来人。远远望见营门外熊熊火把下确有一匹高头骏马,通体雪白,在夜幕下格外引人注目。

    郑垣加快脚步,营外那来人让兵卫压着头颈,闻声挣扎着抬起头来,满脸惊惧,像一只受困的野兽,不断冲撞,撕咬,想要挣脱束缚。抬头看到郑垣来,却忽然惊喜起来,连忙又挣扎着向前迎了一迎,不及兵卫将其捉住,只见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侍中,侍中......”又连连磕头。

    郑垣站定看时,只见来人约有四十岁左右年纪,鬓发蓬乱,脸上横竖深浅十几道划痕,双眼像谁用用手挤着似的,血丝满布,向外鼓得厉害。身上穿的一件夹袍乃是京中剪裁,只是现在已经多处破损了。来人身后还背着一个男童,周身用绳带捆那人身上,约摸七八岁年纪,头顶红绳系住一跟小辫,双颊让夜风撩得通红,此刻睡得倒十分香甜。

    郑垣见这个人似见过的,只是想不起来,心内不由掂掇,向左右兵卫道:“尚有孩童,不可不怜。”便命预备一间帐子,命人引他进来。

    来人进得帐来也不敢造次,惟有跪地俯首,等郑垣屏退了左右方抬头道:“郑大人,小人有绝密事情禀报:六王爷的事想必您老在军中也有耳闻——他老人家虽然在牢里,但是朱侯爷逃出,现就在寒关。原先您在朝中,就是一个慈悲的人,小人一听说您在这里,便飞马赶来,求您救我家侯爷一救。”

    郑垣听他这样说,方想起来他是六王党内第一亲信衔珠侯朱密的一个仆从,大惊道:“都城内外守备森严,任何人不得轻易出入的,你是如何逃出来的?还说侯爷也出逃了?”

    来人道:“小人侥幸,来的时节侯爷尚未出事。小人本就是这里人士,上月为着父亲病重亡故,小人告假前来奔丧。不料才到这里不足半月,就闻得都中起了变化。小人心急如焚,待要昼夜兼程赶回去看个究竟,不想倒在寒关撞见个人,起先觉得面熟,细看竟是我们侯爷。小人也不知侯爷如何逃出来的,侯爷气息奄奄,体弱不能说话,周遭都是流民,既缺饮食,也无医家,可是天无绝人之路,放着您这样一个大善人在这里,真是我们侯爷的造化,小人的造化了。”

    郑垣忙拦住他道:“你且别高兴。你家侯爷跟着王爷谋逆,你怎能希冀我去救他,况且如今在这里,要救侯爷,莫说我这样一个斥逐之身,就是田将军那样的权位,恐怕也是鞭长莫及了。而且我听你说的就不像实话,照如今的情势来看,你家侯爷怎能逃出都城,你一定是认错了罢。”

    来人忙磕头保证:“小人日夜伺候侯爷,这次回家不过月余,哪里就会不认得了呢?而且小人跟了侯爷小半辈子,深受侯爷恩德。哪怕小的眼睛瞎了,侯爷站在面前小人心里也有感应的。况且都城里都是侯爷跑马跑熟了的,依小人想,只要侯爷想逃出来,必定有个法子。”

    郑垣喝到:“一派胡言!什么有感应?就是两个神仙,下凡来再对面也不见得有感应的,你说的感应又怎么能作准呢?而且你不信皇家禁卫有多么严格?以往你跟着侯爷,出入不禁的,所以你以为禁卫松散,现在可不是那么回事了。你若不信,也不必与我争论,只要自己往京中走上一走就知道了,就凭这一匹朱家的白马,保管你连河都未渡,就叫人掳去捆着入京了。或者你是打量京里的情形我离得远不知道呢,所以编出这些话来,你说你到底来做什么的!”

    来人不由向前跪走几步,扯住郑垣衣袖,带便辩解带恳求道:“小人所说句句是实,求大人千万想个法子,小的伺候侯爷半辈子,实不忍心见他老人家受如今的苦楚。小人并非求大人劝圣上回心转意,只求大人能借我粮米大夫,安顿我家侯爷度过眼下难关。”

    郑垣摇头道:“天下事自有定数!富贵生死,佛祖尚不及普渡,区区人力怎可争逐?我如今虽然远离京畿,仍是朝臣,周围只有更多耳目,更不好妄动的。”

    来人听闻此言,不由滚下泪来,愤然道:“大人从前在朝中,敢说别人不敢说的,敢做别人不敢做的,为何如今这样软弱无能起来?”

    郑垣看她如此,不由换口气道:“你对你家侯爷尽力到此就算忠心了,何必一定要如何?你从寒关到此处,算来少说也有半日了,照你所说你家侯爷那般奄奄一息,再想想你家侯爷原先是怎样金尊玉贵的人,如今遭了这样大难,只怕这时已然升天了,你就请了大夫去,又于事何益?”

    来人忙道:“不会,不会,我家侯爷绝不会自寻短见。小的看见侯爷身边还带着不满月的小主子,如今左右又没个人伺候,为了小主子侯爷也要活着的。当父母的都要保孩子,这个道理当了父母都懂得。就比如如今外头乱,小人不论到哪里,都怕幼子走失,还千条万带地系在小人身上,侯爷怎会撇下小主子自去了呢?”

    忽而外面一阵脚步乱响,甲士报到:“军丞,就要拔营了。”

    郑垣转眼道:“好,既然你一定如此说,也要等我们办完了正事才能管你的事。你跑了半日也乏了,不如就先去吃点东西歇一歇吧。”说着便出去了。那人听见郑垣在外头吩咐几句,不多久果然见有小卒送来两碗饭,一杯酒。那人坐在桌前暗自思忖:时才听郑大人的话音,句句就是不想管。我就在这里等下去又有什么指望。况且面前这两晚饭,我吃不吃不打紧,拿给侯爷就先能救他一命。不如就走了吧。如此想着便从身上翻出个布包,把菜饭装了,搁在怀中,揭开帘子就要向外走。

    这一出门,只见外头大军浩浩荡荡向西行进,前头的都举着火把,后头的推着炉车、油罐、木柴、炭火,络绎不绝。来人觉得气氛恐怖,心中又挂念侯爷,只要速速离去,左右不见自己的白马,便口学一声哨响,忽然就听耳旁生风,脚下微动,不多时才刚那匹白马业已飞奔过来,来人飞身上马,身后兵甲都不及追,眼看前方就到军营边上,有卫兵持着长枪站岗,巡视,那马亦是无所畏惧,飞奔而过,郑垣听到声音,忙命人道:“你们没看见这里逃出一个人去吗,还不给我抓!”又叫弓箭手准备,务必射死拿下。可惜那马奔驰如飞,后头的弓箭手也赶之不及,只得望他跑掉了。

    田遂见后头十分喧闹,因问何事。郑垣道:“来人确是朱家不假。他本是朱家底下一个忠仆,因恰好在这里省亲,故而未受牵连,闻得主人遭难,为报恩自发来求情的。我想这人太不知事,将军受王爷暗算,他家侯爷自然也有份的,他怎好张口呢。于是将他关起来,等将军日后裁夺,谁知他竟然逃脱,负气而去。

    田遂道:“这个愚人,不晓得他主子对我是怎样的事,还来求援呢。这还了得,别的不说,就是擅闯擅离我大营这件事,我也不能饶他,他必定有个什么缘故,万一是哪里的探子也说不定,定要将他活捉回来,扒皮抽筋地好好问他一问。”

    郑垣因到:“今夜将军有要紧事在前,何苦再为他多费些心思,依我来看,他是万分粗鲁不懂规矩才如此的。况且我们收拾了这里就要回京的,这时候哪有闲时去捉他。而且我想他们那一边的人,如今更如瘟疫一样人人避都避不及,倒是早点叫他去了的好,不然朝里听见了,牵连了我们就不好了。

    田遂心中也恐朝廷知道生事,且茫茫暗夜,幽幽深林,哪里还寻得着一丝踪迹,不得已也就罢了。

    彼时二人遥望川外,见一城池喊杀遍地,火光冲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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