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荫

    话说方复在花厅胡乱歇了一夜,第二日就要登程。众人送出,谦虞也勉强出来一送。方复嘱咐道:“你既在此,不可惹事。”谦虞犹生气,不答言。方复也不理论,辞了众人,认蹬上马去了不提。

    因就要过年,各府中都有许多往来拜会之事,连少爷们也是日日要出门的。

    这一日戴纩从外头回来,才进龚府南面二门,就见家去路上堆着许多东西预备过年,许多的桌椅围屏,把路都阻断了,便索性从花园另一侧绕路而行。经过花园粉墙,跨过一座小小的石桥,沿着溪潭走了一回,迎面便是一片竹林,闻听里面嗖嗖啸啸,错落有声。戴纩想这个时候在内练剑,又练得如此精妙,没有别人,定是异母兄戴纹了。兄弟二人总不常面谈,而戴纩常常怀有崇敬之情,此时便意欲进去探看片刻,便整了冠带,轻撩罩袍,循石径进去。

    这竹林戴纩倒有许久没来过了,不禁感叹这些竹子长得更高而密,以致外头虽然晴天朗日,这里头倒只觉朦胧幽静。只是如今正当寒冬腊月,似有些不宜入此清凉幽微之境。

    竹林内有空地三四丈,当中一个人影不是戴纹却是哪个?那戴纹只穿一件蟹壳青的交领中衣,缁绸扎脚裤,在那里练早先流行一时的散叶剑法,一则挥天指日,一则触地生尘,竹叶接锋而落,竹枝遇刃自分。看得戴纩一时眼花缭乱,只恨再无旁人可同赏。

    一时戴纹舞毕,将剑横在石几上,自拣了个石墩歇息,戴纩方得空赞道:“大哥好剑法!”

    戴纹边松解绑袖边道:“怎么想着来这里,才到哪里去了?”

    戴纩便答道:“才从裴家来,看了他家修的好宽敞学舍——大哥要练剑,怎么不在咱们家里练,跑到这里做什么?”

    见戴纹不言语便接着道:“今天看大哥练剑也实在叫我长见识。从前我看那书上,但凡有个会功夫的,就写他又是挥剑将人砍为两段,又是将人剁为肉泥,我想那不过是写书的人夸大其词,如今看来竟是真的!”

    戴纹不禁失笑,缓缓道:“你是锦绣丛中长大的,哪里见过杀人呢?”

    戴纩道:“杀人不杀人且不论。原来书上看了,从来疑惑,我想就算干将莫邪,龙泉含光,即便锋利如人所说,想来也是极为罕见,哪能每把剑都如此的。如今看了大哥练剑,方知只要剑术好,就算寻常之剑也足够做那些事的了。”

    戴纹道:“你不必赞我,我就是练得再好,如今又有什么用处?你既去看了人家学舍,想必咱们也要效法学样在家里造一个了?”

    戴纩笑道:“大哥猜着了。就是父亲遣我去看,说回来家里也要盖。还要我往那有学舍的人家里多多地取经去呢。”

    戴纹道:“可说了在哪里盖?”

    戴纩摇头说:“这还未定,而且想来还早呢。”

    戴纹叹气道:“父亲有了这个心思,只怕也不要多久了。如今用不到武艺,又把个文章礼教兴起来了。那你以后大概功夫就彻底不练了,一心一意要读书了?”

    戴纩默默点头道:“父亲要如此,我哪里能够逃脱呢。而且我武艺也不怎么精湛,倒是去试一试念书吧。”

    戴纹不由摇头叹道:“你倒想得开!不过我实在替你觉得惋惜。像你这样长手长脚,身架子就胜人一头,武艺不精也是因为你怠惰,如果你肯下些功夫,不怕没有练成的日子。更何况你又爱结交朋友,身边总能聚集一些豪杰兄弟的,将来在军中必定大有作为。”

    戴纩闻言喜不自胜,道:“大哥难得夸人,竟把我说得这样好,我只当大哥看我不入眼呢。不过凡要练武艺,头一个不能中途而废,二一个要有严师督促。我那几年恰逢着没人管,这就蹉跎下来了。”

    戴纹听了摆手道:“你不用跟我捣糨糊,你愿意念书以后就念书,我又不是要管你。我刚说习武好,不过是为着两个缘故。一个是你底子不错,再一个就是学了武,将来往后,一旦遇上选拔,或是论功的时候,都有一定的则例。打江山,平贼寇,有功无功,功大功小,那是格外分明的,因而就省去许多口舌。但是放在一篇文章上,就难说了。同样一篇文章,那不同的试官看了,总会有的觉着好,有的就觉着不好。你怎么知道你写的文章那试官爱看不爱看呢,若是不中他的意了,你多少年的工夫不就白费了?到时你又找谁去?”

    戴纩便点头附和道:“大哥说的是,我岂有不知道的呢?只是咱们这里情形不比从前,朝廷现在也是很重文章教化,如今要往上走,就都是文章的主宰。我也是看到了这一层,所以不用父亲怎样催促,也是打算要给自己后头做个打算。就连龚弼,他将来还有世袭的官儿,都肯努力念书,我还有什么不肯的呢。”

    戴纹因问:“那你二哥呢?他也愿意念么?”

    戴纩也忍不住笑了摇摇头道:“二哥自然是不愿念,但是父亲是这个意思,他能怎么样呢?饶是他这样那样坐不住,前儿还被父亲逼着念了两篇《春秋》,他一面念,一面还偷着抱怨,说做什么就不像从前似的,也好沾沾舅太爷的光,还可以到京里去做官呢,也不用读书。”

    戴纹哼道:“还想靠舅太爷?他真是说梦话了!要说早几十年那好时候,靠着太爷倒还有望;但是现在,靠着太爷又怎么样,像我这样得着了一个领主的官职,薪俸也不高,日后也没有出路,给他他未必就愿意的,何况他就愿意,现在也没有这样的位置给他了。”

    戴纩因道:“大哥不说这个话,那我也不敢说;既然大哥说了,我也少不得说些我心里的话。我每常背地里都替大哥叫屈。像大哥这样武功人品,不该就做个支军头领。大哥也知道现如今的情形,满州县的兵士都无用武之地,朝廷也不待见,大哥再待下去,照旧是没有出头之日,倒是把自己的终身都误过去了。”

    戴纹因道:“那你说怎么办才好呢?”

    “大哥不如一面仍做领主,一面也跟着我们念书,能做文章出头就出头,不能也不耽误大哥如今的事。大哥看这个主意可是两全呢?”

    戴纹摇头道:“我和你们不同,没有长这个做文章的脑子,你看父亲叫你们念书也没有强着我也去,那是心里也知道我走不了这条路的。况且你们多大我多大,我这个年纪坐在书塾中,人家还以为我是先生呢,可笑至极。而且我就我不信我的命运就如此的,也许有个什么机会,我就能出人头地了呢。”

    戴纩也不敢再劝,戴纹便道:“你才外头跑了半日,赶紧家去吧,我收拾完也就走了。”

    戴纩听说叫他走,心里有点惋惜,但也没奈何,恐戴纹嫌烦,就道了别,抬脚一溜烟走了。

    戴纩晚饭时回说了裴家学社的情形。他走后郑姨娘歪在炕上叫采萍捶腿。见戴鸾从里头书房出来又要出去,便道:“你且站一站,我有话问你。”

    “什么事?”

    郑姨娘因道:“从前那不是你总嫌少爷们学业落后,常说‘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如今我给你找了个先生来,怎不见你的动静?你若是不办,我自己就去办了。”

    戴鸾便道:“怎么我不急,但是太爷这两天会客太忙,我哪里寻得着空去说。而且太爷对于这件事向来态度懒懒的,我必要瞅准了机会说才好,不然一次说僵了,后头反而办不成了。”

    赵姨娘因道:“果然是这样也罢了,不然我还疑心你不愿用那个人呢。”

    戴鸾就说:“那绝不是,我对你这位姐夫是十分满意的。你看他若是没有一点才学,怎会叫先帝派到完兰去讲经典?而且那完兰国主必定也对他另眼相看,一越将他从一个散经博士提拔成为首经博士,那学问自然不用说是十分好的了。而且他当年不靠着你家,自愿去完兰,从完兰出来,也不投靠你家,孤身就去了江南,不事权贵,是真名士风度,我是十分赞赏和佩服的。后头就更厉害,他到了江南,就在一个学堂里教书,那学校原本无甚可说,偏是他去了之后,接连考出了几位金殿学士,更有那少年学士卞豫,更是轰动全国。虽然不是说就全是他一人之力,但是从那样学校里出来的先生,自然是比别处高明的了,他要来我真是一百个称心满意。说实话我比你还急呢,就怕他嫌耽搁了又去别处。你且不用急,明日我正要到舅舅那里商议给他庆寿的事,那时自然提一提。”

    郑姨娘道:“你快着些就好,说到底这个事我早给你说了,结果现在人家家的女儿都住进了府里,我自己的外甥女儿却还在外头漂泊,叫我不能不催着你问问。我对于他当不当家里的塾师是无所谓,可是他要是走了,那是连我外甥女一起带走,耽误了我是绝不饶你。而且我告诉你,我的外甥女来了,吃穿都从我这里出,绝不动你一文半文的。”

    戴鸾道:“你何必说上这些,我又没有不叫你外甥女来。她来了就和可采,还有新来的方姑娘作伴,热热闹闹也挺好。”

    郑姨娘因道:“可采是自然,但是他方家的女儿怎么算得上数呢?看样子你倒觉得那丫头不错呢。”

    戴鸾道:“你少给人家气受,他父亲虽然如今官阶不高,以后却未必的,你现在对她不好了,以后可是难看;而且就算他父亲不见得日后如何的,我们也犯不上得罪他。而且我看那方姑娘是很聪明知礼的,今天白天我去给太爷请安回来碰见她,她见了我规规矩矩就站住,问我‘表老爷好。’你说乖巧不乖巧?”

    郑姨娘道:“她人不大,心里头可精明着呢。来了没多少时候,咱们两府里,谁是主子,谁是奴才,谁是谁的奴才,她心里就都有数了。你看看她倒叫你表老爷,还没嫁给龚大少爷,倒好象已经把自己算在龚家里头了,要是当自己是客,那就该指着你的姓叫你戴老爷。”

    戴鸾道:“你挑眼这些做什么,也许她是看她父亲如太爷的亲儿子一般,一切随他父亲叫罢了。难得他遇见长辈知道站住问好,现在这样的小姐少爷可比过去少多了。”

    郑姨娘道:“知礼算什么。她位次放在那里,惟有以礼待人;你看那高位的人,要不要待人有礼,人家是可以选的。而且我的外甥女,我想她在江南那富贵温婉的地方长大,又是在学堂里泡着,肯定比她更懂礼。”

    戴鸾便道:“你的外甥女儿你见也没见过,怎么就敢这样打包票?再说你何必与别人比较,还贬损人家。我说你不要去惹她,恐怕太爷不高兴呢。而且外甥姑娘来了诸事至多像可采一样就是了,你不要捧得太不像话,遭人口舌。”

    郑姨娘不耐烦:“这我有数,不要你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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