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月

    一晃又是一个满月之日,已经进入初秋。秋叶染黄,阿瓦林渐渐转凉。

    这一个月里,芬夏每日跟随约伦出诊,空余时间听他讲述医术,晚上回到家里继续翻看向她借来的医书,独自揣摩。

    一个月的时间里,她不曾再去街上散步闲逛。

    短短一个月后,她已经可以为约伦打简单的下手,并可以分辨出大多数的药材。

    这一日医馆闭馆之后,约伦对芬夏说:“小夏,今晚不必学习了,随我一起去采摘一味药材。”

    “今晚要去山上吗?”芬夏惊奇。

    “不是山上。”约伦笑眯眯地看着她。

    见芬夏还想再问,他故意摸着肚子叫,“好饿啊,我们出去吃晚饭吧!”

    芬夏无奈,只能随他一起出去。

    一个多月不曾上街游玩,芬夏惊奇地发现夜晚的集市竟然比白日更加热闹。

    集市灯火通明,年轻的妇女们叫卖着刚烤好的布蕾与蛋糕,色香味俱全的水果派,淋着甜蜜枫糖浆的松饼……芬夏不争气地吞了口口水。

    “呐,小心烫。”约伦小心地递了一个草莓派给她,仔细地用手帕裹好。

    芬夏顿时瞪圆了眼睛,惊奇地看着他,以她对约伦的认知,这个男人此时不应该自己大快朵颐么?

    “给我的?”

    “怎么你不爱吃?那我可拿走了。”约伦作势就要收回草莓派。

    “没没没!”芬夏赶紧接过来,珍惜他难得一次的慷慨。

    咬下的一瞬间,烤的脆脆的焦糖与牙齿相触,发出清脆的声响,随而化成柔和温顺的糖水,与翻炒地甜蜜滚烫的草莓酱一起滑入食道。

    芬夏心满意足地眯起眼睛,像一只享受到美食的幸福猫咪。

    一滴糖汁滑落到嘴角,芬夏伸舌舔掉。

    约伦无奈:“你就不能擦擦么?哪里像是富商家的大小姐?”

    芬夏一愣,随后瞪他,“还不是这些天拜您所赐,我就没吃到过什么好吃的。”

    约伦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眼底的笑意越来越浓。

    马车载着他们在黑夜中一路疾驰,芬夏只觉得离人声越来越远,最后直到四周只剩马蹄落下的声音。

    芬夏不安,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约伦:“喂,你不会想把我绑到荒郊野外里吧?”

    “绑你干什么?劫财?我可不差钱。劫色?”约伦顿住,黑夜中芬夏虽然看不见他的脸,却觉得他的话语带着浓浓的笑意。

    “劫色,我可不敢。”约伦笑起来。

    “你!”芬夏摸黑给了他一拳。

    约伦本意是怕她打他不成反而打疼自己,抬手阻挡,不想却顺势握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许是因为失去了视觉,在黑夜中感官总是格外敏锐。

    芬夏顿时感受到约伦冰凉的手掌,仿佛凝结了冬日寒霜,冰冷彻骨,不像是人类的体温。他的身上淡淡的草药香,若有若无地缠绕在她的鼻尖。

    因为被这寒意惊到,芬夏下意识地用力抽开手腕。

    约伦立即放开了她的手:“抱歉。”声线中却消逝了往日的笑意。

    芬夏知道他会错了意,着急地解释,“不是……”

    “不是什么?”

    芬夏答不上来,只能沉默。

    约伦没再追问她,他平静地坐着,呼吸声却渐渐粗重起来。

    芬夏双手绞着衣裙,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挽救这样的局面。

    不知多久的沉默后,芬夏清澈而平静的声音响起,“从我向你拜师学医开始,你就一直在试探我,我知道,你一直不相信我的身份。就如同,我也不相信你只是一位小岛上的普通医师。但是,既然你不愿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那么我也不会过问。同理,在这座小岛上,我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也只愿做一个普通女子。”

    她知道,现在突兀地说这些话实在怪异,可是约伦总是有一种能力,让她想要真诚地对待他,想要与他的距离再靠近一些。也许他们永远也无法以真实的身份面对彼此,但此时芬夏愿意以最普通的身份,获取一时的靠近。

    约伦安静地听着,呼吸声却渐渐平和起来,最后他笑起来,“你为何会觉得我不相信你只是一个平凡女子?”

    芬夏膛目结舌,“你你你!”她欲哭无泪,难道真的是她想多了,居然莫名其妙地开始自述忠心。

    “别多想了。”约伦拍拍她的头,声音又恢复了如常的笑意。

    马车终于停下,约伦展手示意芬夏下车。

    下车的一瞬,芬夏惊讶地瞪大双眼,竟然已经到了海边。

    四面涛声阵阵,参横星斗倒映在海面上,深蓝色的夜空倾倒进大海,一枚白皙可爱的月亮在夜空中闪耀,芬夏忍不住脱下鞋子提在手里,赤脚踩着绵软湿润的黄沙,向海天交界处眺望。

    “小心些,别打湿了裙子,夜里起风会冷。”约伦温和地说。

    芬夏安静地沿着海滩散步,这时,她突然无比想念夏娃、该隐与亚伯,这样美好的情景,若是有所爱相伴,该如何让人欣喜。

    她从自己的胸前提出亚当留给自己的项链,紧紧攥在手里,感受着蓝色小鸟被自己体温带上的温度,仿佛感受到小鸟的心脏正在跳动。

    待芬夏听够了潮声,才发现岸边停了一条小船。

    “上船吧,我们一起去取药材。”约伦将小船牵引到芬夏面前。

    “去海里取药材?”芬夏惊奇。

    “深海中有一种会发光的水母,夜深人静时会浮到较浅的水面上,它可以制成一种神奇而美丽的药剂,被唤作‘上帝之泪’”。

    “上帝之泪?这是什么药剂?”

    “‘上帝之泪’是极好的修复身体的药剂,它被制好后是一种发光的幽蓝色液体,装在水晶瓶里仿佛晶莹的泪水。这个名字的由来是传闻一个女子心爱的男人死在战场上,她悲恸痛哭,最终她的哀伤打动了上帝,令上帝都为她垂泪,女子的泪水与上帝的泪水相融,竟然幻化成化腐朽为传奇的良药,让男子死而复生。”

    芬夏听得入迷,“竟然有这么神奇的药!现在的‘上帝之泪’还能够起死回生吗?”

    约伦敲了敲芬夏的头,”那只是一个传说,现在人们将制作成的药剂称为‘上帝之泪’,只是寄希望于这个名字能够于绝处带来一线生机。药剂的原材料本就极难获取,制成的药物更是少之又少,可以说是一滴难求,有价无市。对于平凡人家而言,也可以说是传闻中的神药了。”

    芬夏哀叹,“究竟是要多爱,多悲伤,才能打动上帝,为他们求取一线生命?”

    约伦微笑,“一定要爱,才会悲伤吗?爱了,就一定会悲伤吗?”

    芬夏反驳,“不爱,如何会悲伤?”

    “在传闻盛起之时,无数人为自己的爱人痛哭,祈求获得上帝的怜悯,希望得到奇迹,都不曾实现。”

    芬夏沉思,“那爱了,不一定会悲伤,又是何意?”

    “不知道,也许是爱能持续,令死亡之痛为之黯淡。”约伦仰头看向天上的圆月。

    芬夏沉默,对于在记忆中留下极少印象的父亲,思念早已覆盖尽死亡的痛楚。

    约伦划动木浆,晶莹的海水在木舟两侧荡开一圈圈的涟漪,在朗月的映照下,像是一滴天神的泪珠,落在海中荡起的波纹。

    约伦反常地没有说一句话,芬夏也保持沉默,将夜的宁静留给浩瀚而深沉的大海。

    直到离岸边很远时,约伦突然出声,“仰面躺下。”

    芬夏不解,却看到约伦已经躺下,任由小舟在海面上随风漂荡。

    芬夏靠着约伦肩并肩躺下,她的手臂又触及到约伦冰凉的皮肤,只是这次她没有躲开。

    芬夏仰头,虽然已经被海上星辰震撼到,可身处毫无依附的小舟之上,四周只是无边无际的海水,头顶是一望无际的星辰,这样的美景还是令她心神震颤。她从未感到过天空距离她如此之近,以海作床,以星辰为被,她是如此宏大,又如此渺小。

    涛声阵阵,海风温柔地亲吻她的头发,她的眼睛。很久之后,芬夏才回过神来,侧头看向约伦。不曾想,约伦正凝视着她,她在他的眼中看到小小的自己,背后是无尽的星辰。他的眉梢眼角,都被星辰的光晕点缀,褪去了他的美艳,镀上一层柔和的神性。

    忽而,约伦像听到了什么声音,立即起身,弯腰向船下探身,芬夏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船旁果然有不少发着幽蓝光晕的水母游过,他们柔软的身躯一收一张,像是海底绽放的花朵。

    约伦取出水晶瓶子向船下放去,几只小水母顺着水势游了进来,瓶中顿时像被放进了一株泛光的花朵,透着微弱的光芒。

    芬夏不禁赞叹,“凡世间竟有这般美丽的事物!”

    约伦凝视着她,“希望不会浪费它的美丽。”

    那时候日已尽,潮水退去,皓月当空,在不能言说的寂静里,这点幽蓝像是烛火一样从海底打捞到了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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