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晌午烈日当头,蒸腾的暑气炙烤着往来行人的身体,树上振声不绝的夏蝉晒了半日,也不再吱声了。

    巷口停了一辆马车,不一会儿,从上面下来一个身着烟罗纱裙的貌美小娘子,通身穿着打扮不凡,一看便知是官宦之家的女娘。身后还跟着个小丫鬟,两人下了马车不知道做何,悠哉悠哉朝这边过来。

    陈府守门的两个家丁对视一眼,皆是一片茫然。

    清苓抬头,全当看不见陈家的府宅,赏花赏树,就是不往里面望一眼。

    宅外那株老槐树比入夏更枝繁叶茂了,清苓想起来那回她躲在树上的情形,觉得脸上挂不住。又和陈卓珺这回不告而别想到一块,自己一会羞一会气。

    喜儿跟在她身旁在陈府外走来走去,见清苓一会脸红彤彤的,很快又冷下脸,走路用力跺脚。

    就这么走了几个来回,陈府门前的家丁一头雾水,万分警惕地盯着清苓。

    喜儿跟上她,道:“姑娘走的累不累?不如歇会再等陈……咳咳,再赏景。”

    “好啊”陈府门前有个石墩,清苓遛到那坐下,装模作样地观赏四周景象,迅速朝府里瞧了一眼。

    可惜太仓促,什么都没看清楚。她不慌不忙环顾一周,又往里看一眼。

    这样看了十来回,其中一个家丁忍不住道:“这位姑娘,我家主子还未回来,姑娘有何事要见主子,小的可代为传达。”

    清苓适时偏过头道:“谁说我要找你家主子,我经过此地觉得景色甚好,便驻足看、观赏。你家府门既然敞着,难道过路人还不能看了?”

    “这……”她这番话说的有理,家丁一时半会也挑不出错来,他朝身旁的人使了个眼色,另一个点头朝正堂去了。

    没过多久出来,对清苓拱了拱手,道:“府上主母有请。”

    原来家丁是入府禀告去了,他口中的主母自然是陈卓珺的母亲,清苓本想着今日偷偷来看他,听完这话当下转念道:“既然主人有请,我不得不登门叨扰了。”

    清苓起来拍了拍身上,家丁在前面引路,二人走进陈府的院子。

    这间宅院原本是朝中另一位大人的府邸,陈卓珺入仕后恰逢他告老还乡,便买下来翻新后住下。

    院落不大,屋檐墙角可见一些陈旧的痕迹,但院里拾掇的很干净,堂前的石砖不染纤尘,上面摆着几株花草,长势规矩,不像清苓院子里的那些东倒西歪。

    清苓头一回走进陈家,少不了左瞧西望。直到家丁止住脚步道:“姑娘,到了。”

    清苓谢过他,等人走了在门前却犯起难来,迟迟不好意思扣门。这时屋里的人唤:“进来吧。”

    清苓挽了下鬓发,推门进去。

    门刚一开,清苓便闻见一股药香,她挑帘走进里屋,榻上坐着一个慈眉善目的妇人,她脸上未施粉黛,乌眉朱唇,眼眸柔和水,清苓望向那双眼时,心里的一丝慌乱竟莫名被抚平了。

    “姑娘过来坐。”陈十娘抬眸见她进来,浮出一抹笑意。拍了拍右侧榻上放着的一个蒲团,陈十娘放下手里的绣活道:“闻听姑娘在此处赏景,我腿脚不便成日不见他人,心里有些烦闷,私心叫姑娘来府中一叙,实是失礼了。”

    清苓不成想陈夫人是做此打算,但自己目的也不纯,于是连连摆手道:“陈夫人说笑,是晚辈叨扰了。”

    清苓靠近她,发觉陈卓珺的长相是随了母亲的,因此看的久了些。而陈十娘也仔细看她,温和笑道:“我观姑娘十分面熟,倒像是旧识。姑娘是哪家的女娘?”

    清苓道:“晚辈是城东清家的女儿,清苓。”

    城东只有一个清家,便是大将军清延州的府邸。陈十娘闻言点了点头:‘‘果然。’’

    ‘‘我与令尊有过一面之缘,说起来令尊对我有救命之恩。”

    清苓惊讶:“父亲曾救过夫人?”

    “姑娘可听过郤城之战?”陈十娘侧过身,示意她坐下说话,她声音很平静,好似在讲述一段无关紧要的过往:“当年你应尚在襁褓,或许不知道那次战事。那年戎军压境,郤城被攻陷,贼人在郤城大肆屠戮百姓,郤城陷于战火死伤无数。我原是郤城人,本以为难逃一死,幸而等到令尊奉命苦战,最后夺回三座关城,我们才得以保住性命,一路南下入京。’’

    郤城之战,清苓虽未经历过,但有所耳闻。她知道陈卓珺是郤城人,而陈夫人轻描淡写讲出那些往事,让她为之一动。

    ‘‘清小娘子是来找嘉朗吧?’’陈十娘见她面色沉重,倏而这般问。

    清苓一愣,半晌才意识到嘉朗是陈卓珺的字,被陈夫人察觉出意图,张了张口一时不知作何解释。

    “前段日子陈大人因为我负伤,我是来谢过陈大人出手相救。”清苓找补回来,心虚地攥了攥手心偏过头。

    “不知清姑娘要登门造访,没什么好待客的,姑娘不必客气。”陈十娘仍笑着,将桌上的果盘推到清苓那边:“我虽体弱闭门不出,嘉朗时常也刻意隐瞒,但他遇到什么危险,我又岂会一点不知?

    “先前嘉朗为齐王一事忧虑,我听说齐王能抓获少不了姑娘的功劳,我也要代嘉朗谢过你才是。”说着陈十娘就算起身,清苓忙按住她的手:“陈夫人不必如此。”

    两人僵持着,听见屋外有人唤了几声“大人”。

    珠帘晃动,颀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后。陈卓珺刚进来,便看到这样的场面。

    二人都微微笑着,清苓手按在陈十娘手上,躬身说着什么,等他一进来,她听到动静却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嗖”地收回手,老老实实坐好。

    陈十娘才觉察到他:“嘉朗回来了。”

    她目光在陈卓珺身上逡巡,又看了看清苓,意识到什么似的笑道:“清小娘子登府造访,特意来向你道谢呢。”

    清苓:“……”

    陈卓珺:“……”

    之前当面说了那么多话,该不该说的都说了,他怎会相信她是来干这个。

    陈卓珺垂眸看她一眼,道:“有何事随我出来说。”

    真见到陈卓珺,清苓反而心虚起来,侧首去望陈十娘,她投以清苓一个安定温柔的笑,清苓捉了捉袖口,跟在他后面出去。

    陈卓珺从旁边一拐,走进了书房,清苓也跟着进去。这间书房亦是整齐干净,书卷成山,却规规矩矩摞在书架上,桌上除了书和文房四宝外再无他物,总归感觉少了些人气。

    屋子朝阳,日光穿过纸窗落在两人之间,光线下有细小的微尘浮动。陈卓珺刚下朝,朱袍未换,他立在书案后面,清苓在前面。他不开口她也索性不说话。

    终于还是陈卓珺没沉住气:“又是私自出府?”

    清苓视线往下,凝聚在颈间那圈雪白的里襟,点头道:“府上没那么多规矩,我想出来便出来了。”

    “可带了卫士?”

    “没有。”清苓小声回答。

    陈卓珺一副早就知道的表情,清苓被他看得有些发毛,抿了抿唇道:“出来一会儿就回,不碍事的。”

    陈卓珺板着脸道:“若有人存心加害,可不会挑你出来多长时辰。”

    “我知道了,下次出府一定带上卫士。”清苓偷看他神情,见他没有真动气,才软声软气说道。

    “仅是提醒你,你自己的性命,旁人可无法替你。”陈卓珺道。

    他总是这般,好话一句坏话一句,明明是好意,非要捡着不让人爱听的说。

    书案上摆着各地的粮税呈报,陈卓珺只随意扫了两眼,问她:“说吧,来做什么?”

    清苓直接开门见山:“在公主府,你为何不说一声,就不告而别?”

    陈卓珺在卷轴上写字,没有抬头:“离府前曾拜见过长公主殿下。”

    “我的意思不是殿下,而是……我。”

    陈卓珺握笔的手一顿,云淡风轻道:“忘了。”

    “仅是这样?”清苓质疑出声。

    陈卓珺极轻的“嗯”了一声。

    “我才不信。”清苓往前蹭了两步,立在书案后,巴巴地看他,小心翼翼试探:“是我乱画的那张画,惹你生气了?”

    “不是。”陈卓珺否认。

    “那是我字写得太丑,你生气了?”

    “不是。”

    清苓琢磨不出来了,带了点怒气,破罐破摔道:“那是为何,答应教人写字,教到一半却走了,怎么得罪了你也不说,哪有你这样教人的先生。”

    笔锋颤了一下,手下的字被墨迹晕染,陈卓珺人也一怔。

    她问他为何不告而别,其实连他自己也得不出答案。或许是看到她与段策在一起,他与段家人势同水火,以此才会不满。但心底有道声音告诉他不是的,可究竟为何,他不愿再深想。

    陈卓珺放下笔看她,清苓气势顷时便软了一分,两人相看一眼,陈卓珺偏过头望向窗外:“时辰已近晌午,你私自出来恐使府上惊慌,我送你回去。”

    清苓刚才气势汹汹,转眼却偃旗息鼓了,但仍怏怏不乐,不情不愿的“哦”了一声。

    片刻后,清苓坐回马车上,陈卓珺在侧骑马,送她回府。

    长街宽阔,但天气燥热,街上的人零星。

    纱帘从马车里卷起来,清苓露出脸来,趴在车窗上,盯着马背上高坐的陈卓珺,张了张口又闭嘴。

    陈卓珺察觉到她的动静,波澜不惊道:“有话便说。”

    清苓手指摩挲着窗沿,语气难得有几分怯懦:“我想问你,你是不是讨厌我?”

    陈卓珺想说是,趁早断了她的念想也好,但当他看向清苓那刻,却忍不住道:“不是。”

    清苓暗自松了口气,旋即却又皱起眉,像对陈卓珺说的,又像自言自语念叨:“那如何才能喜欢我呢?”

    陈卓珺目视前方,轻勒缰绳,想装作没听见这话,马车走了一会儿,却突然唤她一声:“清苓。”

    清苓抬眸望他。

    陈卓珺依旧没看她,官服迎风勾勒出他的身形,朱红宫绦随之飘浮:“你所见的不一定为真,我并非什么光明磊落的君子。身边犹如龙潭虎穴,与我为伍者,朝不保夕,更不是个可以托付之人。”

    风静云止,这话过后,二人间一时寂静,只闻马蹄轻踏地砖的动静。

    清苓坐直了身,窗纱滑下,不经意笼面,她随意拨弄了下,缩回马车里,他再看不到里面的景象。

    去清府的路似乎格外长,她不说话,陈卓珺自不必再出声。直到看见清府的牌匾,陈卓珺勒马止步,说了声“告退”。

    他调转马头要走,窗纱却又被里面的人一把撩开,清苓探出脑袋,神情肃穆:“那又如何?”

    “即便前面是龙潭虎穴又如何,我知道你要走的路泥泞无比,就不想看你一个人走。”清苓被他那些推辞堵得心口难受,气得大声道:“我不是一时兴起,更不想找什么依托,我既心悦你,有些事憋着不说也不做,我会后悔。

    喊出来这些,心里好受了许多,但不知为何,竟不争气的微微湿润了眼眶。清苓退回窗里,从喜儿那里接过手绢擦了擦眼,平复了会儿心境,以为他早就走了,再探出头,陈卓珺却仍杵在那。

    陈卓珺听她抽了口气,良久后,她声音鼓鼓囊囊,听之任之似的问:“一码归一码,我日后,还能找你练字吗?”

    缰绳攥在手里紧了紧,陈卓珺,留下了一句“随你”,扯了下缰绳,马儿扬蹄走了。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