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宾馆里闷头睡了一觉的程驰醒来时已经是夜里一点半了，他是被饿醒的。
饿得实在没办法入睡，他想叫客房服务，结果电话线都是断的。
无奈之下，他只能下楼去买饭，但街上除了成人用品的店还开着，其他的店都大门紧闭。
望着空旷寂寥的马路，程驰拖着身子又折返回宾馆，买了桶泡面泡了吃。
等他再躺到床上时早就毫无睡意。
他在脑海里排列组合着一串串数字，愣是想不起来曹自南的手机号码。
气得他翻身把脑袋砸在枕头里“烦死了，不想了。”
中午程驰踩着退房的时间点下楼。
数了数身上的钱只够住一晚的，他下楼退房时随口问了句“这附近有招工的吗？”
被他问的前台小哥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大哥你这身板看着还行，去后面的工地试试看呗，那里前几天才开工。”
程驰顾着自己的腿伤还犹豫了一会儿，但已经要饿肚子的困境还是逼迫他走到了工地。
程氏集团在程知津任总经理后便逐渐扩大了商业版图，把原先只做食品进出口的集团投到了房地产行业。
甚至在斫州开了楼盘。
但程驰却从未去过工地。
这一次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少爷，而为了生活奔波的劳苦人民。
看着被蓝色铁皮围起的空地，程驰在门口便听到推土机轰隆的声音，还有空气中浮着的粉尘。
他想开口问人，但前方不远处倒塌的建筑物掀起的尘土，直往他口腔和鼻腔里钻。
直到眼前的空气恢复正常，程驰才得以找人询问情况“大哥，你们这还招人吗？”
被喊大哥的男人，正推着装满建筑垃圾的推车往卡车处走“不知道，你去问工头。”
“工头在哪呢，大哥。”
大哥边走边用下巴指了指“那里，站那跟人说话那个，带红帽子的。”
程驰顺着大哥指的方向往左边看去。
一个集装箱式的样板房前面，站着一个穿西装的大肚子男人，原本修身的西装被他的满肚肥肠撑开，而在他面前赔着笑的应该就是包工头。
“张总啊，你看工人也挺辛苦的，多结点工程款让大家好好干得了呗。”
被叫做张总的男人腋下夹着公文包，双手交叠在肚子上，乱肉横飞的脸上透着精明“周工，你也知道我这个项目很抢手的，谁不想省点钱，你要是嫌油水少，就从干活的那几个人身上扣，总能榨点出来。”
两人又来回拉扯了几次，最后叫张总的男人接了个电话就走了。
眼看两人谈完了话，程驰才迈开腿过去。
“你是这里的工头吗？”
眼高于顶的程驰高傲惯了，还没意识到他现在的社会地位，是低廉的劳动工人。
周旺看着眼前壮如牛的男人，比他高了一头都多。
程驰面无表情时，当兵时的威压感便不自觉露了出来。
周旺还以为自己刚刚听错了，以为他不是来做工而是来检查的。
“不招了，不招了。”
程驰的俊眉一挑，他以为凭借他出色的外在条件会被留下。
毕竟他一个人都能顶三个。
周旺在一边愁的直抽烟，原本跟人谈好的价钱被压，现在他相当于一分不拿在白干活。
越想越烦躁的他就看到不远处的程驰捡起工人掉在地上的铁板扔到车上。
熟练的动作一气呵成。
周旺扔掉手里的烟头，习惯性踩了一脚。在工地这种材料密集的地方，烟头也足矣致命。
“唉，小伙子，先等等。”
程驰快要走到门口时，周旺的声音在后面响起。
他转身询问“还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我刚刚想了想，还真有地方缺人。但我可事先告诉你，你这是临时的，干得不好随时走人。”
程驰居高临下看着周旺说话时的表情，精明且奸诈。
他在脑海里找个形象来比喻，最后觉得还是老鼠更贴切。
“好，工钱怎么算。”
“一天一百五，早上八点到下午六点，不定赶工程还得到夜里。”
程驰淡然的表情有些皲裂，这是赤裸裸的压榨啊，驴也不能这么干。
像是看出他的迟疑。
周旺伸手摆摆“不想来算了。”
程驰拦住转身的周旺，妥协道“我干，今天就能干。”
累是累了点，好歹先买个手机再说。
周旺把他带到一片将要推到的建筑物前，找人带他领干活的装备。
人都走后，周旺拨了给个电话出去。
那头的人接了“旺哥，怎么这个时候打电话啊。”
周旺把手机夹在耳朵和肩窝里，右手点了一支烟，吐了一口气道“航子啊，你跟你弟弟不用来上工了。”
航子听罢在电话那头急得手足无措“旺哥，不是说好了，我们过两天就去了，是不是我耽误时间了，你放心我跟我弟弟一天230就行，剩下的就当孝敬你的。”
“你看我爹这几天病也不见好，离不开人，要不我先让我弟弟过去，您费心看着他。”
周旺愿意帮他们哥俩已经是格外心善了，但没办法，他被上面的人追得紧，要怪就怪人心。
正巧有个给钱就干的程驰出现了，只能牺牲那个最好欺负的。
“航子，你先好好照顾你爹吧，活以后还有。”
啪，一声挂了电话，周旺深吸了一口气，但只吸了一鼻腔土。
“咳咳咳。”
挑战人身体极限的体力劳动往往会使人失去思考的力气。
所以一代又一代建筑工人将背脊压弯在钢筋水泥之间，压到尘土里。
一个星期后的早晨，天空飘下淅沥沥的小雨。
“爷爷，我还是去县里把那些药材拉回来吧，这雨要是下大了会把箱子浸湿的。”
姜暖药穿上雨衣，又带了一把伞，她淋湿了没事，那些昂贵的药材可不行。
姜明堂站在药架前翻看日历表，随后开口道：“小心开车。”
不只是下雨路滑，主要是今天的黄历：忌，出行。
姜暖药在两年前考的驾照，本来想着买辆小车可以带爷爷出去看看，结果被医馆困住了脚。
只能买个小皮卡用来拉东西。
没有几次实操经验的她每次开车都跟蜗牛一样，那些坐过她车的人都表示恨不得自己开。
暖药对此表示：小心使得万年船。
到了快递站在快递小哥的帮助下，她把药材罩上塑料布防雨，又捆了几圈麻绳才算放心。
在回去时，姜暖药想起来家里的电饭锅坏了，调转车头又去家电城里逛了一圈。
刚坐上驾驶座，她余光看到一个大块头在家电城旁边的小超市门口靠着。
她转头看去，在雨幕中辨认了一会儿，才看清那人，不就是那天那个救了东东的男人。
不过今天的程驰看着好像跟那天不太一样。
像是累极了，靠在墙边吸烟。
虽然姜暖药对吸烟的男人有着本能的不喜，但她觉得程驰吸烟时还挺有味道的。
那种无意间散发的松弛感引人入胜。
眼看雨越下越大，姜暖药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带着伞下了车。
程驰盯着马上烧到手指关节的烟出神。
他很早就把烟戒了，今天实在是没忍住，他需要有些东西来缓解紧绷的神经。
在工地的这几天，他几乎日日只睡四个小时，那挤满几十个人的大宿舍，简直让他抓狂。
磨牙的，打呼噜的，还有萦绕在鼻尖迟迟不散的臭汗味，随便一件拿出来都能让他痛骂。
而这要命的活计他只干了几天就觉得像是死了一回，最后也只从周旺拿了一千块钱。
刨去吃饭的钱，他相当于白干。
就连烟都是买的最便宜的钻石，本来因为睡眠不足而晕的头，吸了劣质香烟后更疼了。
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躯，浑身上下哪都疼。
他转身准备闯进雨中跑回去，要是让周旺发现他不在工地，恐怕又得一天白干，虽然下雨不用出工，但要随时待命。
他刚刚伸出去的腿差点跟向他跑来的姜暖药相撞。
再次相遇的两人在大雨中尴尬的对视了一眼。
“那个，我刚刚看你在这，想着你可能需要伞。”
暖药把一把黑色的打伞递给程驰。
程驰看着额前发丝凌乱的姜暖药想，这县城果然小，随便什么都能碰见。
尤其是一个女孩看见自己这么狼狈的样子，让他万分窘迫。
“不用了。”
姜暖药还没见过像程驰这么别扭的人，好脾气地说道“不然你去哪我送你过去，正好我有车。”
她指了指不远处的皮卡。
只到程驰胸前的姜暖药稍稍低头，就看见程驰原先崭新的鞋已经磨掉了一块皮，那跟前几天一模一样的迷彩裤上都是干涸在上面的泥点。
她皱了皱眉，好像有什么东西跟她想的不太一样。
这人原来是个劳力工作者。
程驰原先极短的头发长出了短短的发茬，比原先更加黝黑的皮肤让姜暖药都怀疑他可能晒掉了一层皮。
“去哪？”
姜暖药被他深邃的眼睛看得心中一颤，怎么这人真的会打人啊。
程驰倒是不知道想去哪，但看见姜暖药的第一眼，他瞬间起了不满，如果不是救了小男孩，他现在还用在工地当驴做马。
“去你家，去不去。”
姜暖药被他突如而来凶狠吓得怔忪。
程驰看她小白兔的样子，原本有些埋怨的心也歇了下去，反正人是他自愿救的，也怨不得别人。
姜暖药看程驰走到雨里，纯黑的T恤瞬间被打湿。
她慌忙撑开伞追了上去。
“走吧，不是要去我家吗。”
程驰看着费劲给他打伞的女孩，嗤笑道“不怕我偷你家啊。”
姜暖药呛道“你见过小偷会昭告天下我要去偷了吗。”
虽然程驰长得实在不算一个好人，但姜暖药对他有着好人滤镜，毕竟他能下水救人。
对于姜暖药这种十分片面的想法，在不久之后，程驰就给她上了一课。
程驰也不知道姜暖药从哪来的对他的信任，但他确实升起了一股强烈的，逃离这个地方的冲动。
他不想再回到那个让他没有自己思想的工地，不想再睡在只有一块木板一个风扇的样板房，不想再去闻那让他呕吐的味道。
所以他上了姜暖药的车，怀里还抱着她刚买的电饭煲。
“系上安全带。”
在姜暖药这，生命安全永远第一位。
缓缓行驶的车上载着两个沉默的成年男女。
“那个。”
姜暖药率先开口说话“你那天救的小男孩，其实是我邻居家的孩子。”
程驰奇怪她会提起这件事，扭头疑惑地看着她说话。
姜暖药组织了一下语言，因为她们村里人讲究礼节，她还是告诉了程驰“我并没有把你救了他们孩子的事情告诉他们，因为东东家的情况有些特殊，虽然他们作为父母应该对你表达感谢，但我觉得你其实应该不怎么在乎吧。”
说完，姜暖药小心地看着程驰。
“嗯，不在乎，再说你不是已经替他们谢过了。”程驰不懂村里的弯弯绕绕，直接的思维方式让他不怎么会猜度人心。
“那不一样的，反正你不介意就行。”
狭窄的车厢里再次陷入沉默。
程驰看着比旁边电动车快不了一点的四驱卡车。
转头吐槽道“你这车是不是坏了。”
姜暖药尴尬地笑笑“跟车没关系，跟人有关系。”
程驰抽搐了一下嘴角，闭上了嘴。
索性距离很近，不然他都怀疑，以姜暖药的速度，怕是要开到晚上。
刚进村的第二户两层楼房就是姜暖药的家。
“你打着伞吧，我有雨衣，我先去跟爷爷说一声。”
她推开车门跑进了大开的铁门里，下着暴雨，医馆也没人来。
姜明堂就坐在门口屋檐下的摇椅上听手机里唱的豫剧。
“回来了啊，没出啥事吧。”
姜暖药甩干身上的水，往身后看去，程驰正抱着电饭煲打着伞站在车旁。
好像一只大型犬在等她的传召。
她走到爷爷旁边，蹲下说道“我带了一个人回来，爷爷。”
姜明堂原先躺着的身子瞬间绷直“谁啊。”
姜暖药挠了挠头，犹豫着开口道“就是那天，你说的那个男人，高高的壮壮的，哦，对了，他是东东的救命恩人。”
姜明堂挺直的背又缓缓靠在椅子上，一脸我都知道的表情。
“他啊，来就来了嘛，咱们得好好谢谢人家，快让人进来。”
原先还怕爷爷不同意的暖药，看着爷爷的态度，装着满肚子疑问的她在门口冲程驰摆摆手。
程驰迈着长腿几步走到门口，对着摇椅上的老头恭敬地喊了声“爷爷。”
姜明堂掀开半阖的眼皮，年逾七十的他有着医者仁心的慈悲，无论是穷凶极恶的坏人，还是兢兢业业的普通人，他都能做到一视同仁，生命在他这里，拥有着绝对的公平。
“腿又疼了吧。”
程驰知道面前这个看似漫不经心的老头，却身怀着高超的医术。
他也没打算隐瞒，本来能跟着姜暖药来这里，其中的目的之一就是治他的腿。
“嗯，这几天干了些重活，好像更严重了。”
姜明堂听罢摇了摇头，程驰被他整得差点站不住，以为自己的腿保不住了。
“既然来了，那就是病人，想要好彻底，以后每天都要扎针。”
程驰松了一口气，还好，还有救，他可不想余生拖着一条腿走路。
黑压压的云往外挤着大量的雨水，很快玉米地里的池塘就被灌满了水，也许明天，或是后天，太阳就又会暴晒着大地，这些恩赐的雨水又会被收走，周而复始，无穷尽也。
“我可能没有太多时间每天都来治疗。”
程驰靠着诊室的门缓慢蹲下，望着在院子里停车的姜暖药，他以为他不会想家的，但看到别人有着能遮风挡雨的居所，他还是狠狠羡慕了。
姜明堂他们自然不知道程驰为何无家可归，只当他是外出务工的男人。
“我这离县城也不远啊，经常有城里人来看病。”
程驰苦笑着摇了摇头“跟距离没关系，是我刚出来，既没钱又没地方住的，也不知道哪一天能过来。”
姜明堂在他对面坐着，虽然他有点老花，但并不影响他看清了程驰的表情，那是一种迷茫，对自己对未来。
再想想程驰可能刚从部队出来，姜明堂还是做了决定。
“那就先住我这吧，家里都空着呢，等你腿好了再走。”
程驰隐在交叠的双臂后的脸，震惊地抬了起来“爷爷，我。”
姜明堂起身站在有点漏水的外檐下，背对着纠结着程驰，他挥了挥手“行了，爷爷我还挺喜欢你的，就当做善事了，至于我孙女那，你去跟她说吧，要是她也同意，你就安心住下，我看病本来就不贵，你也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
程驰扶着有些麻木的膝盖缓缓站起来，他想起来自己的爷爷，也是这样，哪怕他做了天大的错事都是挥挥手原谅他。
一时间有些湿润的眼眶让他无比后悔，自己的行径肯定伤害了一直爱自己的爷爷。“好。”
姜暖药收拾好东西来找两人时，看到的就是一脸决绝的爷爷，还有在爷爷身后像是受了莫大委屈的程驰。
“你这是怎么了，我爷爷批评你了。”
姜明堂咳嗽两声，想给自己找回场子，但想到自己已经是个老头子了，索性拿起旁边的伞走进雨里，回了自己的房间。
“待会就能吃饭了爷爷，你先别午睡。”
姜暖药看着爷爷进了房间才转身关心程驰“刚才怎么了。”
程驰早就遮住情绪，还是臭着一张黑脸道“爷爷说让我住下看病，叫我问问你的意见。”
姜暖药收拾桌案东西的手一顿，猛地转头道“爷爷叫你住下，为什么啊。”
程驰耸耸肩“可能是看我又穷又衰吧。”
姜暖药忍不住握紧了拳头“天天来看病的人都是你这样，那我也没看爷爷叫谁住下，怎么就你能住下。”
程驰好枕以遐地看着暗自不爽的姜暖药，心怀逗弄道“那谁知道，你爷爷说他挺喜欢我。”
姜暖药无言以对，只能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阴恻恻地看着悠闲坐在椅子里的程驰。
“喂，你还没说同意不同意呢。”
姜暖药绑起的马尾在空中晃来晃去，程驰的眼睛也跟着转来转去，差点晕了。
“喂什么喂，住下可以，但是我这里可没有除了住宿以外的任何服务。”
程驰听她说完，发出了这几天的第一声爆笑。
“哈哈哈，你想什么呢，我不过就是借住几天。”
姜暖药抱着双臂等他笑完，等空气中只剩下浠沥沥的雨声时，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仰视她的程驰，缓缓开口道“是你想多了，我说的是洗衣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