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缓的脚步声、悉索的衣摆、隐隐的茉莉香气……过了三十的女子就不可能再活泼了么？

    我偎在床边，拿了被子将自己藏好。阮湘出现的时候，我没有对她微笑。还好，我不必对她微笑。只是那股隐约的茉莉香气浓烈起来，我便开始打喷嚏。心中不免疑惑，以前也不对茉莉香过敏啊。

    她自顾自地坐在了床沿上，眉头微蹙，语带焦急，“怎么还染了风寒么？这怎了得！御医说些什么了？”

    她对姜美芽示好到这种程度么？虽很讶异，但也是目光平和地看着她，“回皇后，美芽并无大碍。”

    “女人小产最伤身子，虽说你还年轻，却也不得掉以轻心。皇上就济之这么一个子嗣，也是太单薄了些。你有孕，太后可是高兴了好几天呢，难得见她情绪这样好，可偏偏……皇上对钟淑妃太过偏袒，这么大的事竟然连分位都不降！”

    我微微扯了嘴角，“皇后的心意美芽知道，可皇上也有皇上的思量。眼下最情急的并不是美芽如何。不是么？”

    阮湘听我这么说，发现自己的义愤填膺有些多余，因为我并没有领情。这件事她是最大的受益人，难道我还不知道。商昮淮没有动作，那是他要用钟氏一门。你阮家且不说剩下的人本来就不多，还都是些文人，打起仗来有什么用？而阮湘当然是抵死都得护着自己的独苗儿子，皇帝的龙种少一个是一个。

    话及此，她便顺嘴说起康国死士的事情，原来皇帝得到的情报是死士很快就要到隆越，不出半月。我却在想，言风行怎么会让死士团的行踪泄露？还让人弄清楚准确的时间？估计是烟雾。

    她见我抿嘴不说话，便说了一句，“姜丞相还真是块老姜，这节骨眼上还没个立场呢。”

    可不是么？两个女儿一个给皇帝，一个给淳王，谁占先机都不会亏了他。我没答话，沉声唤红莲，“都半天了皇后的茶怎么还没上？！”

    阮湘忙笑道，“本宫还要去太后那儿复命，贤妃无碍甚好。茶改日再喝罢。”喝茶这词儿现在说出来就变了味，好像又有什么阴谋似的。

    她笑得奇怪，我也回得奇怪，“多谢太后挂记着美芽。”

    阮皇后款款离去，而她的背影居然很是窈窕。我从来没有注意过她的背影，也发现以前所认识的阮湘只是一个片面的影像。她与商昮淮一样，都是剧中人，八面玲珑，一人多角。

    我呢？

    无论是谁，反正都不是自己。

    得想办法见大哥一面，他掌握的信息应该更准确。

    过了两日，宫外的侍卫突然多出不少。叫了红莲碧荷来问，说是太后派过来的，所为何事就不知道了。太后？她要看着姜美芽做什么？

    不解。

    我虽是有了借口躲起来，两耳不闻窗外事，但心焦也是一样难受。这闲聊的人都只有两个，简直是无处申冤。

    是日，红莲去了内务房领新裁的冬衣，而碧荷去太后那里替我问安，偌大的毓敏宫就剩我一人。因昨夜一直刮风，根本睡不着。本想躺着准备补觉，可脑子里都是乱七八糟的画面，想起落水的那一次，昮淳说，他害怕失去……

    我们已经失去彼此了么？

    听闻有轻轻的脚步声，但不像是那两个丫头。

    屏住呼吸。

    突然有器皿落地的声音。

    “什么人？”我压低了声音喝道。

    一道白光闪过，尖利的匕首就抵上了我的喉头。我直挺挺地躺着，一动也不敢动。

    “娘娘莫怪，小的只为财。”

    斜眼过去，是个陌生的侍卫。肤黑，方方正正的脸，唇左下方有颗不大不小的黑痣。很有特点的一个人。目光也不闪烁，似乎这种事情做起来也是轻车熟路，没什么大不了。人家都懒得蒙面咧。

    努力使自己镇静，要死也得轰轰烈烈，不能就这么劫财送命了吧？

    “本宫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在西墙柜子的暗格里，小兄弟不嫌弃的话，自己过去拿。”

    他竟轻笑一声，“姜家人果然有胆色。委屈娘娘了。”说罢一把将我从榻上拖起来，挟持着去拿财物。

    说实话，姜美芽的金银细软不算多。可能她进宫的年数尚不够，非但没有碰上大的庆典，反而尽是战乱，所得赏赐有限。

    伸手掂了掂大约是最值钱的一柄玉如意，小哥果然不乐意了，“这皇帝不是最宠爱娘娘您么？怎么就这么点？”语气中尽是鄙夷。

    我苦笑道，“这几年不是战争不断么，皇帝的钱都拿去招兵买马了，哪里还有多少赏赐下来。”心里却在思量着，太后派来的侍卫有胆子招惹皇帝的妃嫔，若不是皇帝太窝囊，就是太后过于嚣张。

    “哼，兵马上都是淳王花钱，国库还未动呢。”

    我一惊，“你怎么知道？”我就知道昮淳没少搭钱进去，但不知道国库没动。

    “娘娘不必多问。”他放开我，手脚麻利地包了那一盒子首饰玉器，意欲离去。

    “你就不怕我去太后那里告状？”

    哪知他回头大笑，“太后自顾不暇，这点鸡鸣狗盗的事她老人家怕是不屑过问。娘娘可知，乱世除了出英雄，还有何事可为么？发横财。”

    我听他这么说，倒也同意。英雄不是人人能当的。反正随时会送命，干脆赌一把，说不定这战争财就发了。听他这口气，皇帝与太后一脉似乎胜算不大。

    这人什么来历？

    到了夜里，思来想去都觉得不对劲。叫了红莲来，“去请姜统领来一趟。”

    红莲狐疑地看我，“娘娘，已是亥时，这……不太好吧？”

    “叫你去就去，怎么那么多话？”我装怒。

    “是。”

    待她出门，我起身泡了壶热茶。

    水太烫无法入口，便拿了两只杯子倒来倒去。脑中却闪现幼时妈妈喂我吃药的情景，也是如此。我总说水烫，其实就是喜欢看那道带着热气的弧线，牵扯着两只小小的搪瓷杯。她那时还有些耐心，会慢慢地哄我吃药，后来却也顾不上了。

    喝了几口胃里头暖了些，脑子也就没有那么木。合着平日听来的一些蛛丝马迹，推敲种种可能，然后再一一推翻。

    思索中听见红莲的声音，“娘娘，姜统领到。”

    男人即便是哥哥也不能请进来，只能迎出去了。我拿了件厚的大氅裹在身上，掀了帘子出去。

    姜长琛却还是那副挺拔宽阔的样子，眉宇间并未有太多的情绪，只是眼睑下方的阴影使他看起来有丝丝憔悴。

    一见到他，我对亲情的那点奢望就滋生出来，大意地唤了一声，“大哥。”

    他有些吃惊，就那么看着我，没有应，也没有问。

    突然意识到，姜美芽并不这么称呼他。呆立着，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其实我可以撒谎，或者圆滑一点说想请卢氏进宫一趟，或者又说出那个劫财者的事情，拿惊惶当挡箭牌……但我什么都没有说，面对他，我不愿意用这些所谓的伎俩。

    对红莲吩咐道，“出去候着，没有本宫的旨意，不许进来打扰。碧荷也不用送宵夜了。”

    “是。”丫头静静地退后三步，转身出去。

    我想，他早晚会知道，再说我需要他帮言风行。

    “大哥，是我。”我加重了语气。

    他压低了声音道，“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她有她要做的事，我也有我推不掉的原因。此事日后再说。”我做了个手势，请他入座，“你们的消息可准确？不都说康国死士行踪很诡秘么？”

    他并没有顺着我的话题，而是问，“她人在淳王那里么？”

    我点点头，自己先坐下来，抱起桌上的手炉，轻轻摩挲着那点点的温暖。仿佛在姜长琛身上，我已经得不到这样的温暖了。

    “也太任意妄为了，眼下是何等紧要的关头。”他果然是苛责我的。

    并没有反驳他，也不想浪费时间解释，“大哥，我知道紧要，所以才找你来。”

    他神色凝重起来，不再一副面无表情的公事做派。这说明他担心了，虽然不满我们胡为，但还是担心了。这样就好。

    “有句话说在前头，若你执意要我帮淳王，恕大哥难以应允。”

    我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睛，嘴角泛出丝丝笑意，“我没有想过这样要求你，只是担心你。”还有半句在心里说，“也担心言风行。”

    他忽而问道，“莫不是你想……”

    话没说完，但我已猜到是何意。摆摆手，“我不会，对于康国死士我还蛮有信心的。”

    他冷笑了几声，“早知那言零是卧底，做儿子的自然也不例外。”

    看来他们的消息来源不错，定有详细名单了。以前他与言风行交情如何，我却不得而知。我猜虽无交恶，却也不是能亲密如弟兄的那类型。他们两个不是一个气场。

    “只有半月么？”

    姜长琛看了看我，有些意味深长地说，“皇上的敌人太多，我必须帮他。”

    我默念，除了胡忌康，加上自己的兄弟淳王，还有谁？

    他见我不说话，便问，“你传我过来，并不是单想说这些给我知晓吧？”

    “的确不是。”我有些自嘲地笑，“女人易坏事，说的就是我。我是这几年都没见你，突然就感怀起来。这一声‘大哥’，在心里都不知道念过多少回了。”

    他没出声，但我知道他也是有些动容的。而我们现在的立场让彼此隔阂起来。

    我接着说，“我不指望你能帮我，但希望你能好好保护自己。言风行他们来，志在必得。如果你们的消息够灵，你应该知道时箫也过来了。此人阴险狡诈。”

    他点点头。

    “我可不可以问，你为什么说皇上的敌人太多？还有谁？”

    他侧首看我，“你算不算一个？”

    “我不能算。一，我没有威胁力。二，我顶多算淳王的帮凶。”

    他幽幽道，“那个带他到这个世上来的人。”

    我一愣，转个弯，“你是说……”

    话点到即止，没有必要再继续。而我们也没有合作的可能了。想到有一日，我也许会失去他，心里便抽痛起来。

    他起身道，“我走了。你好生养着。”

    这话应该是说给窗外那个人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