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7 伤痕

    ***

    华尼托大部分时间是歇在基地的单人宿舍。尽管她的各种身份名下有各种房产,只要她愿意,她可以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任何一套舒适的大房子里住,但她总嫌打理麻烦也怕不安全。九头蛇安排给高层的基地宿舍,配置不能说不高级,只是和奢华装修的独栋到底没有可比性。所以高层的房间大多是空置的,只有她和玛尔斯两个例外。

    但是今夜的华尼托不在西伯利亚也不在南极。例会散会之后,她有想过继续一项她跟进了很久、迟迟没甚突破的实验。这是她通常的消遣。她最终放弃了这个计划,因为她并不想在玛尔斯的行动夜见到他。这是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约定,当一方出行动任务时,另一方会避免在基地停留。说到底他们不是真正亲密的关系,给彼此留一些边界是维持长期合作的基础。

    可她也不想睡。习惯了熬夜的大脑很难在常人的钟点入睡。所以华尼托回到了杰瑞曼德琳的办公室,做了一点相对枯燥的公开实验,打发了些时间,在天亮前的几小时离开。她在杰瑞曼德琳的有休息室,但她几乎不会歇在那儿。早起应付同事,很烦。何况她的直觉告诉她,玛尔斯和朗姆洛的行动大概不会太顺利,这个点都没收到联络,是好事也不见得是好事。

    琼恩名下的公开房产离杰瑞曼德琳不远,她打算休在那。虽然按她在神盾局和蝙蝠那儿的过火程度看,在她的公开身份名下的公开住处入睡,像是个发了疯的决定,但这因为会这样想的不单是她自己、还有神盾局和蝙蝠,这反倒成了个相对安全的地方。俗话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可能是这一天里发生了太多事,也可能是她自己熬夜到太晚,走在半路的华尼托感到几分困倦,顺手点了一支烟醒神。是九头蛇的新品,味道很别致,像是雪的冰冷。据说是烟草部的设计师去极地基地走访时随手调的味道。传言的真假无关紧要,要紧的是这味道很称她心意。她拿了几盒女烟。拿的时候听他们说,玛尔斯也很喜欢。她无所谓地笑了笑,不否认某些方面他们的喜好很接近。

    华尼托给自己点了烟,却没抽几口。叼在嘴里半咬着,咬了一路,拿了钥匙、开了锁,才像刚记起来似的又吸了几口。窗帘是拉着的,锁眼里的铅丝、花瓶地下的粉笔线都还在原味。她的住处是安全的。她的眼睛这样告诉她。可她的直觉又在说着另一个故事。这本该独属于她的私人空间,并不能让她感到惬意,相反令人紧绷。

    没有由来的。

    她终于舍得把滤嘴都快咬烂的烟掐灭、丢掉。手边没有烟灰缸、她又不肯贸然进屋的前提下,就随便在手腕上摁灭了。火星直面皮肤的瞬间还是有些微疼。但也只是一瞬的事。她抬手预备要开灯,灯光却像忍无可忍似的自己跳亮。

    和台灯一同响起的是一句忍无可忍的质问:“你就这样照顾自己?”

    台灯的柔光落在暖色调的地毯和地毯上同色系的沙发,沙发上坐着只穿着简单T恤运动裤、翘着腿的男人。如此简单的装束都掩盖不了男人的英俊,但可能是疲于奔波,那张英俊的脸上、极浅的蓝眸底下黑眼圈有些重。

    布鲁斯。

    她嗫嚅着、喊着这个名字在口腔里打转,又不肯念出。她在听到质问的瞬间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又在被那双蓝眼睛直直盯视时下意识将手臂藏到身后。手腕上本服帖系着的绷带早不知被她扔哪里去,而原来系着绷带的位置只剩下光裸的皮肤、和皮肤上醒目刺眼烫出的一个红点。是她才用烟头自己烫的。

    他站了起来,她又退了一步。脑子慢半拍地跟上,现在的情况是她一天前从庄园里溜了,被他找上了门。这似乎是个不妙的处境。不,似乎两个字可以去掉。她后知后觉得想,终于记起门就在眼前,从温吞水的倒退直接过度到转身用跑的、试图夺门而出。

    可他既已找上了门,又怎会轻易放她离开。

    身后有破风的声音,她知道那是高速飞转的利器在逼近。她没有回头,熟练地从衣袋里掏出什么反手一掷,熟练得就像演练过千百遍,金属相撞、落地的声音紧接着传来。她的左手已经勾到了把手,他的左手也勾住了她肩。

    他其实没用什么力气,可她还是在被他扳向自己的时候下意识倒抽一口凉气,不得不回头但也心里骂着“该死”。她被他的力道带向他,却没有顺着他,在将落入他怀抱时抬手就是一个肘击。虽没什么悬念得被他接住,但在迫使她张开手臂时变招送出夹在指缝间的薄刃。削得尖锐的刀片指得是他心口。她这一招出得极狠,却不过是算准他能躲开。她甚至想好了下一步的应对。

    可是他没有避。他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试图避开。他明明能够避开。

    她意识到这点时,刀片已距离他太近。她的瞳孔因为惊恐而瞪圆,这是他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如此失态又鲜活的表情。她已来不及收势,只能强行改变方向,这让她的手腕折成一个诡异的角度,她甚至听到了自己骨头发出的抗议。她也不想啊,可她能怎么办。她无奈得想。

    和她慌里慌张的补救成对比的,是他自始至终的纹丝不动。他甚至连睫毛都没有眨过一下,像是笃定她不会下杀手。他捉住她送到眼前、硬生生折错位的腕骨,稍一用力,她的手部肌肉控制不住力道,刀片从她张开的手指落地。他托住她的手腕,把错位腕骨给她接回去。他听到她闷哼了一声。如果他没有记错,他一天前才给她接骨。

    ***

    “你下不了手。”他就着接骨的力道一拉、一转身、一推、一按,将她抵上墙面,困在墙壁和他之间。她被他推向墙面的时候,狠狠皱了下眉,像是被痛到,“告诉我,你为什么下不了手。”

    他的声音温柔得恍惚情人的呢喃,可谁家的情人会贴在耳边,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最犀利的质问。

    她没有避开他的目光,不避不让回应着他的逼视,大约是觉得避退也没什么意义。但也没有回答。他并不指望她回答,只管自顾自说:“才一天不见,你的身手突然变得很好。其实你的身手一直都很好对吗?你从来不肯和我交手,总是随便敷衍几招就认栽,因为你并不想我知道你的身手。”

    他的拇指摩挲着她的手腕正中一点红星,她才用烟头把自己烫伤的地方。她的皮肤细腻、白皙,你想象不出那会是一个惯于浴血之人的皮肤。她的皮肤被他搓摩得微微泛了红,他分明没用气力。她的人和她的皮肤一样敏感,这绵软的触觉让她感到不适,下意识得扭动身体,挣了下手腕。

    他大概错以为她又想逃跑,手上的力道一下子压了过来,把她整个人按上墙面,她的背部被迫在墙面上下摩擦了一下,也就是那一下,她下意识得皱紧五官,像是很痛似的。她回神得很快,表情也收拾得很快,但一直盯紧她的布鲁斯没有错过那一瞬的仿佛痛极。“你又做了什么,把自己弄得一身伤。受伤了还抽烟,我看你是不要命了。”

    她像是被他气笑:“我做了什么?怎么到你嘴里又是一身伤?我只是个研究员,除了研究还能做什么。”她的语调、神色拿捏得很自然,可他还是听到她那以假乱真的气笑里混杂着几声极低的干咳,就像是牵动了哪里的伤处。

    “你只是个研究员。呵。”他才叫是真的被她气笑。千言万语到嘴边却又懒得说,反正说了也会被她当耳旁风吧,“你可能不知道,你的玛尔斯几个小时前造访了哥谭——我本想这样说。可是你都知道,不是吗?就连你们身上的烟味都一模一样。你从前不抽烟的,是因为他才去抽烟吗?”

    “从前。”她笑得低了头,却没有如从前般就此避开他的目光。她又抬起头,直视于他,目光逼人,“你知道我的多少从前?布鲁斯,你真的以为你很了解我吗?既然你想知道,告诉你也无妨。不是我为了玛尔斯学会抽烟,是他为了我。我们自幼长在一处,这情谊岂是你能比的?你莫不会是真信了我在你的庄园同你说的那些话吧?我承认,和你在一起我玩得很开心,但也只是玩玩而已。”

    她没有声嘶力竭,也谈不上声色俱厉。她只是在用最平静的语调说着最伤人的话。背上的伤很疼,被他捉住的手腕也很疼,但她非但没有催动自愈反而放缓了这效用,因为她需要痛感来保持清醒,也只有鲜明的疼痛才能维系住她最后的一点挣扎。

    刺伤他的心吧,她的理智告诉她,让他放弃你吧,这样你们才都会好过。

    “玩玩。”他重复着她的话,语气比她更冷静,但眼底酝酿着暴风。他舔了舔嘴唇,忽然腾出右手——他本不愿如此,可也忍无可忍——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快速按上她心口偏下。他是稍微用了点力的,她没忍住痛哼出声,背部在那一瞬间绷紧,整个人都弓了起来。要不是手腕还被他按着,她大概会跪倒在地。他半蹲下来,鼻尖抵着她鼻尖,视线与她齐平,“刚才忘记同你说了,我和玛尔斯切磋了下,不小心打断了他的几根肋骨。怎么看起来,你的肋骨也断了。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她懂他的意思,可她还是顶着额头淌下的冷汗,咬着打颤的牙齿,不驯得挑衅:“还能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我爱他到甘愿……”但她没能说完。

    他狠狠得吻了上去,按着她的肋骨将她推回墙上。她疼得直不起身,也就无暇顾虑逃跑与否的问题。那是一个报复的、发泄的吻。她被他咬破嘴唇、咬破舌尖,口腔里充斥着血的味道,他在血腥中蛮狠得宣誓所有。他很少露出这样强势的一面。大概是她折腾太过了。他松开她的时候,她还在喘气。他张开的五指掠过她心口、掠过她肩骨,最终停留在肩颈交汇的地方。那处的皮肤完好如初,看不见一点损伤,但是身体的记忆还是让她下意识颤抖了一下。因为那里曾经绽开过一条血线。

    “我记得蝙蝠镖在’玛尔斯’的脖子上割开过一道口子,你看起来也好像有他的身体记忆。你大概又要说什么心甘情愿共享他伤口的蠢话,我建议你想清楚再开口,不然我不介意教你到你学会怎么说话为止。”他作势又要吻了上去,她偏头想要躲开,他掐着她的下颌把她的脸孔扳正,不让她躲。但那只手没有就此停留,他再次顺着她的颈线滑落,落到衣领,挑开衣领,被拉扯开的衬衣里露出她肩上裹着的厚厚纱布。

    “我可以给你来个全身检查,我大概记得’玛尔斯’的伤势,我们可以看看,是不是他伤的每一处也伤在了你的身上?”

    她用破了的舌尖卷走破了的嘴唇上的血珠,用再装不住平淡、饱含怒意的口吻问他:“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是你想做什么。”他的手掌维持着挑开她衣领的姿势,拇指点住她下巴往上用力,“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玛尔斯,你就是他,他就是你。”

    他直直看入她被迫挑高的视线,眼神锐利得就像她才夹在指缝、险些伤他、却下不了手的、削得极锋利的刀片,平静也不容反抗得撕咬开她最后的一点自欺欺人。

    自始至终只有她,也只有她会为了他心生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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