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墨」
春风里。
王俊凯靠着廊柱，指尖一点猩红。他没有烟瘾，抽烟多是因为角色需要，此时却想来一根。大多数人用二三指夹香烟，王俊凯特别些，用食指和拇指捏住，烟气和火星都拢在手心里。
宋扬走过来。
“扬姐。”王俊凯打招呼，“还是劳动您了。”
“帮陈老打听个消息而已，谈不上劳动。其实你可以直接找我。”
“担心有利益冲突，让您为难。”王俊凯淡笑。
“你就是心眼太多。”宋扬根本不信，她知道越是重要的事情，王俊凯能相信的人越少，也定要对泄密严防死守。
王俊凯笑笑，也不争辩，静静吸完最后一口烟。“那我进去了，扬姐，回头一定专程感谢。”
“嗯，去吧。”
年青人肩宽腿长，身穿夹克的背影在廊灯的陪衬下，既熠熠生辉，又坚不可摧。
宋扬看着，突然想起很久以前，他们解约前后的事。
当年在威尼斯和金鸡奖上突出重围，让王俊凯一举跃升至新生代第一梯队，如此年轻的国际国内双金影帝，放在哪个时代都不多见。但说来搞笑，金鸡奖颁奖时，前途无限光明的王俊凯正在拍电视剧，两个月前签下的古装剧。当初刚签下他时，宋扬给了几个剧本让他选，王俊凯选了一个古装男二，身份是不良人，宋扬说不行，理由之一是这部剧涉及真实历史，可能面临二次审批的问题——不愧是在行业摸爬滚打十几年的人，还真叫她说中了，这部剧在一年半后才得以进入拍摄周期。王俊凯和这部剧缘分不浅，不过此时不是演男二了，是演男主。
此时非彼时，青睐王俊凯的片约一抓一大把，每一个都比眼下这个更优质，不论怎么算，毁约接新片都是更有益的选择，甚至连剧组制片都在颁奖后旁敲侧击地问他的想法。宋扬给出观点，说建议你拍。你之前有过一次毁约——不论原因，外界只看你怎么做从不问为什么——如果这次再半途而废，对一个市场新人来说是减分的，会有好资源开始担忧开始观望。再说，这片子再一个月就拍完了，不差这一点时间。王俊凯利落说好，制片很高兴，主动给他涨了片酬。宋扬又叮咛，既然决定拍，就全心投入做到最好，双金影帝第一次亮相，给所有人看看，不论什么班底什么片，你都hold得住。王俊凯应声，又提醒她，姐，算不上双金影帝，金鸡拿的是最佳新人不是最佳男演员。宋扬笑了，王俊凯第一次从这个精干利落的女人脸上看出点慈祥。
王俊凯自己确实不差这一个多月，但和宋扬的合约不这么说。还是宋扬主动提醒他，说合同快到期了，“签的时候我说，两年之后你愿意续约还是要换一家，我无条件同意，现在仍是这个意思。”王俊凯说自己要想一想。
再次见面是一周后，王俊凯主动约的，他专门和剧组请了一天假，郑重约在朝阳门附近一个咖啡馆，他记得宋扬提过喜欢他们家的蓝山。宋扬说，你从大兴过来太远，折个中吧，我知道一家茶室。
王俊凯提前半小时到茶室，宋扬居然已经在了。窗外天色阴沉，灰蒙蒙一片，室内装潢是柔和的木质暖色，宋扬挂在衣架上的橙色大衣愈发显眼。
她招呼他坐下，“这边茶师的冲泡手艺都很好，而且赏心悦目，有时候压力大会过来坐坐，减压，就是路远不常来，今天算是沾你的光。”
“可以试试踩枯叶，那个声音很解压。”王俊凯说，看了眼窗外光秃秃的树。
“有机会试试，就是可惜有季节限制，春夏冬季怎么办？”
王俊凯想说捏泡面，觉得不妥，忍住了，笑道：“我一般打拳击。”
“老了，吃不消，”宋扬说，“我选择做SPA。”
滚水的咕嘟声在室内弥散开，茶师把头泡倒掉，晶莹茶汤在茶海上淙淙而过，茶香扑鼻。
王俊凯嗅了嗅，问：“正山小种？”
“对，桐木关小种，而且是无烟种，”宋扬说，“一会尝尝看，回甘的桂圆汤味更醇厚。”
说话间，第二泡第三泡明亮的茶汤流入公道杯中，宛如纯净剔透的琥珀，空灵鲜爽。
“后面我们自己来吧，”王俊凯说，“拿个茶盘。”
茶师躬身，出门，很快有人放了茶盘在矮桌上。后三泡入杯，王俊凯观茶色闻茶香，而后斟茶给宋扬，宋扬并拢双指，叩指回礼。高山韵入口，松茗香浓醇，桂圆香鲜润，好品质好手艺一览无余。
“我还以为现在的年轻人都对茶不感冒。”宋扬问。
“演员么，啥都得会一点，”王俊凯笑，“我还会调酒，下次常常我的特调。”
“好，那说定了。”
宋扬再品一口好茶，切入正题，“所以，什么打算，续约还是不续约？”
王俊凯也放下茶杯，“扬姐，你在我一无所有的时候签了我，名气、履历统统为零，我很感激，后来……”
宋扬打断他：“别整大段铺垫，直接说结论，续还是不续，一个字还是两个字？”
“两个字，不续约了。”
宋扬点点头，看起来并不意外。她这人有点宽己严人，要求王俊凯别长篇大论，自己倒说起来。
“获奖的消息一出，就陆续有人开始打听你的经纪约、商务约，现在应该已经有人找过你了。
“既然你说不续，那我就按照不续给你叨叨几句。
“前一阵让你跑时尚资源，不停曝光，又让你签下这个电视剧。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舆论，对这些通告是骂声一片，全是要求你换团队的、要求你甄别资源优劣的、要求你珍惜天赋善用天赋的。所以，如果你现在换经纪人，在外界看来是值得拍手称快的一件好事，绝对不会有你刚出名就膨胀之类的负面言论。”
“扬姐……”
宋扬抬手拦他的话，“不用不好意思，塑造艺人的公众形象本来就是经纪人的职责之一，不论用什么方式。再说，我的工资里面包含了挨骂的费用。
“现在你风头正盛，是块谁都想咬的香饽饽，经纪行业又鱼龙混杂，总有些人是想用你的名气捞快钱，你得注意甄别。龙头经纪公司和精品工作室，我之前零碎说过一些，现在系统给你讲讲。我没提到的那些基本不用考虑，你要是有犹疑，也可以来问我。”
王俊凯安静地听她把多年经验凝练清晰地讲出来，适时提问，心里满是感激。
“扬姐，您总是这样刀子嘴豆腐心，我又不是缺根弦，人心向背当然能感觉出来。您嫌我话多不耐烦听，但我还是要说。您签我那阵我其实挺难的，不光是经济上，不光是没有片约，最要命的是压力大，一天比一天没有信心。所以您抛来的橄榄枝，对我来说不但是一个极好的offer，而且是一针强心剂，让我觉得，自己没有那么一无是处，如果坚持下去，是有未来的。
“后来我倔着要去演李导的片子，您生气归生气，说到底也没拦我。”
王俊凯有意略去了一些，夸人的时候，当然捡好听的说。
“再到今年夏天，又是我接不到片约的时候，您带我签了这个剧。再后来拿到提名，您还是经验丰富，就开始奇货可居嘛。”
宋扬听到这笑一声，端起茶杯，王俊凯也笑，顺手给两人添上茶。“然后就到了现在。”
“说谢谢太单薄，但除了感谢我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王俊凯说，“我给姐夫订了块表，留的是您的手机号，快递这两天就到，您收一下。”
好茶和好酒一样，舒怀畅饮都让人微醺。
“欸？你小子。”宋扬许是想推辞，但还是道谢收下了。
又说：“其实，如果我预测到你能拿金狮，这个电视剧我是不会签的。关键这次入围的人都太强了。皮埃尔，我男神，七十岁了创作生命力依然旺盛，你这一轮最有力的竞争者，不不不，应该说，奖项揭晓之前，他才是夺冠热门。”
她呷一口茶，不自觉的抿抿嘴，接着说：“也可能是我带了偶像滤镜。但不管怎么说，小凯，你打败了我男神。”
王俊凯注意到她的小动作，也端杯喝一口——即使室内温暖如春，茶水的温度还是慢慢降下来了。正好公道杯见底，他抬手叫了桂花茶，笑道：“应该这么想，扬姐，一个是男神，一个是您的艺人，谁得奖您都赚了。”
“扬姐，我其实有个疑问，”王俊凯斟酌着开口，“我不是得了便宜卖乖，但说真的，我说不续签，您是不是也松了口气？”
“你是说我主动把你往外推？为什么这么说？”宋扬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倒也不是往外推，就是顺其自然，让我来选。别的我也不太清楚，但对商务约还是略知一二的，品牌都是扎推找当红炸子鸡。哎，这么说有点自夸的嫌疑啊，”王俊凯变换姿势，把手肘支在腿上，“金狮到现在有三个月了。一些高端品牌有考察期，先给个品牌大使之类的头衔，这我可以理解。但快消品牌肯定是闻着味就找来了，您也没有一上头拉着我就签。我能想到的就是，您对续约的事也在犹豫，因为如果签了商务，合同到期不续约的话，利益分配啊，和品牌交接啊，得有一堆麻烦事，对您对我都是。”
这话其实很难说，进一步是您为我考虑给我铺路，退一步就是您居心叵测要雪藏我或者要用商务约胁迫我，但王俊凯说得漂亮，宋扬也听得舒心，她点头承认，“我确实在犹豫，你是拍电影的好苗子，我想要，但说实话，我手头资源和你的匹配度不算高。”
王俊凯抬眼看她。宋扬很看重宣发和营销，和多家媒体、大小KOL们关系紧密，是造热度的好手，在时尚圈也说得上话，但手上电影资源有限，而且更偏重周期短的商业片。相较而言，王俊凯还是更坚守演员本职工作，看重剧本和人物，想把戏演好。这点分歧，在说是两年实则折半的相处磨合中，两人都逐渐看明白。但王俊凯很意外宋扬会说出来，没有人会向即将分道扬镳的合作伙伴揭短。
“怎么？没想到我会说出来？我能后来居上，靠的就是这样准确的自我定位和当断则断的果决执行力。”宋扬白他一眼，“还有一点，你太轴了，我脾气也不怎么样，所以你搁我这就是个刺儿头，我管不了，累心。”
王俊凯以同样的真诚回报，问出疑惑很久的事：当初的合约为什么只签两年。宋扬也就说出当年陈老的推荐，发表了一番高风险高收益之类的言论，感慨他这一路走得坎坷，又说：“所以，其实你不用感谢我，我没能像他嘱托的那样给你提供些实质性的帮助，你的困难都是靠自己挺过来的，你今天的所有成绩所有荣光也是自己努力拼搏出来的，都是你应得的。”
“你以前没有依赖任何人，以后就更不用了。”
王俊凯灌了一口茶，缓缓压下微妙的感激、愧疚和受到肯定鼓励后激昂澎湃的情绪，说：“扬姐，唐凛约我见一面。”
“唐凛，还是唐凛工作室？”宋扬问。
“唐凛，是他个人，昨天给我发的邮件。”
“哦！他是老大哥了，可以可以。”宋扬高兴起来，“但不是我托大，他的时尚资源绝对跟我差着层级，所以之前那些看秀拍片上杂志也不算白费，算是给你在时尚界打个基础吧。”
“我让你咨询我，你还真问呐，”宋扬咂摸出点味来，笑骂，“忒不讲究啊，小伙。”
“因为是扬姐您么，要是别人，我也不可能交底。”
“行，那你好好准备，到时候好好聊，他的人脉眼光都是一等一的。”
宋扬又说些陈涵年轻时的轶事，两人交流下最近的圈内动向。茶汤再次见底，就像两人不深的缘分，签约一场，到了要尽的时候。
“扬姐，咱们走吧。”王俊凯说。
“我晚点还要见个朋友，不急着走，你先回去吧。”
于是就此别过。
隔着玻璃，宋扬目送王俊凯离去。他头戴冷帽，抬头呼出一口白气，随手整理着鸽灰绒围巾，把下摆塞进大衣领口。回头对上她的目光，他笑起来，挥了挥手，不知道说着什么，有更多白汽飘散，而后他转身，把手塞进口袋，向远方走去。
黑色背影逐渐缩小，像是要融进苍茫天地间，宋扬一直目送他，直到被巴士挡住视线，再看不见。
巴士开走，那个小黑点似的背影依然在缓缓移动，依然清晰可见，越过一棵又一棵行道树。北风刮得树梢摇晃，他像是天地间永不溶解的一滴墨，沿着笔直道路，向远方地平线上的一线白前进。
枝头微白，蓦然落雪，那身影似要融进苍茫天地，却始终在惨淡而长存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视线模糊了，宋扬抬手拭去，突然莫名有点感动。
娱乐圈是个大染缸，任你底色如何，凡进入者统统染成五颜六色，变成一幅混乱诡异的抽象画。
唯独墨色，看似吸收集成所有色彩，实则最悍最拧，可以稀释，不能污染。
挥毫得宜，可成就一副浓淡相宜的水墨。
——到头来，竟是最干净的颜色。
茕茕孑立的年轻人，尽做些吃力不讨好的选择、尽栽些不听老人言的跟头。
见过险恶，踩过深坑。
独一根脊梁从不弯折，扛得了天，镇得住地。
把自己活成了一滴墨，能在任何画布上挥洒，从心所欲，不求人，但为己。
-
两个背影跨越时空重叠在一起，宋扬下意识追了两步，抬起手想要叫住他。很快她意识到此时非彼时，她并没什么要说的，于是轻笑着摇摇头，放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