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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恨(下)

    房敏愿为首告,向武德司密奏,太子对皇帝心怀不满,阴谋造反。

    群臣一片哗然。

    主管武德司的霍小仙则不慌不忙,将房敏呈上的证据一一读来。

    面对房敏列出来的一条条似是而非的罪状,东宫一系的朝臣纷纷反击,唾沫星子喷得房敏满脸都是。

    房敏却视这些大臣如无物,甚至不曾将脸上的唾沫星子拭去,坚称自己所述乃是事实。这时二皇子裕王一系大臣逐渐下场,将辩论引向高潮。

    皇帝恹恹地坐在御椅中,听着群臣激烈争辩,不发一言。没人知道他的心里在想着什么,所有人从他的神情中看不出一丝端倪。

    苏理廷则仍一如既往的圆滑,看着说了很多,但仔细想想,他却始终没有表明立场。

    而素有清名的宋怀素恰好在月前被皇帝派去巡视南三省,不在朝中。东宫一系官员情急之下,把求助的目光看向了一直沉默不言的顾宣。

    顾宣曾与东宫同受李太师教诲,算得上半份同门之谊。

    左史刘可面红耳赤地叫道:“纪阳侯,太子蒙冤,你作何想?”

    顾宣沉默着,似乎在斟酌着用词,又似乎是在思考。

    御座上的皇帝忽然也露出了关注的神色,但他同时也因头疼而痛苦不已,他撑住额头,倦怠地问道:“顾卿,你对太子谋逆一事有何看法?”

    端朝多路帅府,唯一在朝的便是纪阳侯顾宣。

    他的话代表着手握重兵的武将立场。

    虽然眼下皇帝将他扣在京都,而派出了顾云臻去熙州领兵作战,但顾云臻能否压制得住顾九那一干将领,尚是未知之数。至少在顾云臻没有彻底掌控西路军之前,无人敢轻视顾宣说话的份量。

    东宫一系顿时都眼巴巴地看着顾宣,如同掉进水中的人看见了最后的那根救命稻草。

    朝堂上逐渐寂静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顾宣身上。

    顾宣沉默片刻,徐徐从队列中踏出两步,向皇帝躬身:“微臣认为,不论太子谋逆是否属实,一切均应依律法而行。既然东宫长史上表首告,言之凿凿,就应责成武德司彻底查清此案。太子是否清白,查明后自有公断。”

    东宫一系的脸色,用“铁青”二字已经不足以形容。

    大端国的人,便是最普通的百姓都知道,只要进了武德司的大门,就没有一个人能活着出来。

    没有人说话。

    皇帝也不发一语。

    在一片静默中,太子面无表情地取下朝冠,俯首磕在金砖上,呈现出一种无力的苍凉:“儿臣愿入武德司,以证清白!”

    ****

    顾宣走在含元殿至正安门的大道上,步伐不快不慢,神色从容。

    左史刘可忽然冲出,一头撞向顾宣:“顾宣狗贼,我与你拼了!”

    顾宣轻轻一让,刘可跌倒在地,他欲待再爬起来,顾宣反手将他按在柱子上,压低声音道:“你想害死太子吗?”

    刘可的哭嚎声噎在咽喉中,定定而不解地看着顾宣。

    顾宣轻声道:“从长庆二年,太子留在京都,领兵抵抗叛军那一刻起,陛下心中便有一根刺。你们现在只有什么都不做,才能寄希望于陛下能慢慢抚平这根刺。而我……”他讥讽地笑了笑,“我现在若站在东宫这边,那才是太子的催命符!”

    刘可怔了怔,瘫在地上,嚎啕大哭。

    哭嚎声中,顾宣上马,绝尘而去。

    斯时,皇宫东面的天空是墨一般的黑色,成团的乌云在快速翻滚。盛春的京都正准备迎接今年最激烈的一场雨。

    长庆五年三月十九,武德司上奏:太子谋逆一案已审明,太子多次在十王宅秘密召见属臣,并暗中调动驻军,欲在皇帝头疾发作、无法理政之时发动政变,东宫一系,悉数同谋。

    结案状上,不仅有房敏的首告信,还有东宫一众属官的亲笔供述。

    当晚,皇帝头疾发作,屡作谵妄之语。

    次日,钦天监呈上星象,谓紫薇、太薇、天市三垣闪烁不定,晦暗不明,乃荧惑入侵之象,国家将有大乱。

    皇帝狂怒之下,在武德司奏表上用朱砂笔重重地写下一个字。

    杀。

    ****

    这夜,凄风细雨,天地间黑沉如墨。

    十王宅似比这夜色还要暗沉,仅有一盏灯笼在细雨中闪着微弱的光芒。

    金吾卫橐橐的靴声中,苏理廷慢慢推开十王宅的门,缓步走进了太子幽禁的内室。

    太子躺在榻上,无力地道:“秀姑……云阳和广宁……怎么样了?”

    苏理廷慢慢走到榻边,太子眯起眼睛,半晌才看清他的面容,一把撑起身子,挣扎着要坐起来。苏理廷却轻轻按住他的肩膀,温言道:“殿下不必恐慌,郡主和郡王暂且平安。”

    太子倒回枕头上,幽晦的目光看着苏理廷,揣度着他的来意。

    苏理廷慢慢在室内踱着步,视线掠过清寒的屋子,轻轻叹了声:“长庆二年,殿下年方十三,带领大军与叛王作战,百官俯首、众望所归,真正的意气风发,那时,殿下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吧?”

    太子没有说话,沉默地看着苏理廷。

    苏理廷走回榻边坐下,从袖中取出一封发黄的信函,慢慢递到太子面前。

    太子喘息着展开信,刚看了一段,他胸口便似受了重重一击,本已孱白的脸血色尽失。他的手指颤栗得如同风中的秋叶,好不容易将信全部看完,再也支撑不住,扑在榻沿,猛地呕出数口血来。

    苏理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嘴角噙着一丝冷峻的微笑。

    不知过了多久,太子才撑起身子,他拭去唇角的血渍,缓慢地将整个身子陷入薄被中,神情幽晦地盯着墙上那幅如来佛像,声音似在空中飘浮。

    “令公,你信不信佛?”

    苏理廷一愣,旋即微笑道:“佛门经义,有其独到之处,但苏某乃儒家子弟,修的是孔孟治国齐家之道。”

    “那看来令公是不信‘业力’之说了?”

    苏理廷没有回答。

    太子惨淡地笑了笑:“孤以前也不相信什么因果报应、轮回业力,一直到……”他盯着房梁上飞速蹿过的一只壁虎,深深地呼吸了几下,才喃喃地往下说。

    “一直到三年前,孤最心爱的人……被父皇处死,而孤的一对儿女,也时时活在朝不保夕的惊惶和恐惧之中……”

    黯淡的烛火照着他身上陈旧的被子,他嘴角噙着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哀:“我在郑氏的尸体旁坐了一天一夜,那一天起,我就开始在想,父皇为什么会信佛?这世上是否真的有业力?是不是每个人过去所做过的事情,都会成为他的业力……终有一天,如滚滚洪涛一般席卷而来,你却毫无招架之力……

    “可我还是想不通,如果有业力,也应当是孤的业力,为何要报应在他们身上?”

    太子忽然间狂笑起来,血自他口中不断涌出。

    “多谢令公相告,这,的确是孤的业力。”

    太子缓缓抬眸,看向苏理廷:“只是孤想不通,令公此来,又为了什么?只为了让孤知道真相?可真相如何,重要吗?只要父皇活着一日,那些冤魂,便永远不可能安息!”

    苏理廷笑了笑,没有说话。

    太子眼中闪过惊骇和了然:“你……你们想做什么……”

    太子猛地挣扎起来,但他刚一动,便扑在榻沿,再度呕出数口血来。那血落在地上,像开出了大片大片暗红的花朵。

    苏理廷转身,缓步走出了屋子。

    屋外,夜风吹得廊下的铁马丁当作响。

    他忽然想起与她初识,正是秋草连天的季节,琵琶川的风将她绛红色的衣裙吹得飒飒作响,她如一团烈火,在风中抱拳朗声:“在下沈红棠,不知公子高姓大名?”

    ****

    三月二十日,太子于十王宅呕血数升,服鸩自尽。

    因是谋逆大案,未等秋决,三月底,除首告的房敏免于一死,东宫一系官员及阖族男丁被斩于都亭驿,由司宫台总管霍小仙监斩。

    这日浓云翻滚,低沉得仿佛就要压到人的头顶,空气中全是潮湿的雨气,却偏偏不落下来。刽子手杀得汗流浃背,单衣尽湿,胸口文着的獬豸若隐若现,狰狞可怖。

    当斩到左史刘可时,第一滴雨终于落了下来。

    满地的鲜血和雨水混和在一起,滚落的头颅睚眦欲裂,仰望黑压压的天空。

    暴雨中,一骑泼剌剌狂奔而来。

    宋怀素到近前滚下马鞍,他望着满地的头颅,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踉跄走了几步,跪倒在泥地之中,喃喃道:“我来迟了……”

    重重雨雾中的皇宫宛如琼楼仙阁,若隐若现。因天色昏暗,宫门前点上了八盏巨大的宫灯。桔黄色的灯晕在雨雾中如同猛兽的眼睛,守护着这大端朝的中枢之地。

    宋怀素疾奔向宫门内,黑色官靴踏得雨水四溅。

    雨雾中,一个颀长的身影举着紫竹伞,步伐不急不缓,迎面而来。

    宋怀素看清来人是顾宣,停住脚步,二人伫立在广场中央,于雨雾里静静对望。

    宋怀素恍然明白了什么,身形不可置信地晃了晃,轻声道:“为何这么做?”

    顾宣沉默着,没有回答。

    宋怀素厉声道:“我问你,为何要这么做?”他情绪激动下长须颤动,“当初在天牢,你来找我,我看在你大哥的份上,答应你教导云臻,助他顺利接掌西路军,为他在朝中提供最有力的帮助。我答应你的,都已经做到了,你为何要做出这样的事?”

    顾宣略一欠身,道:“宋先生,这地方空旷,又下着雨,有些话,我将坦诚相告,而不怕隔墙有耳。”

    宋怀素冷冷道:“你说。”

    顾宣沉默片刻,轻声念了一段话。

    ——三月初十,获报,轻服赶至琵琶川,斯时尸骨腐烂,臭逸十余里,白荻河血色蜿蜒,引无数蝇虫。吾以方巾掩住口鼻方能上山,所见所闻实为人间地狱。

    宋怀素先是压抑情绪耐心听着,接着露出惊愕之色,本能地道:“琵琶川的案子,与太子何干?又与你何干?”

    顾宣微微笑了笑,轻声:“宋先生,以您之能,就真的没有想过,一个石家,为何就敢勾结突厥残部,奔袭延州行宫?您就没有怀疑过,我大哥和太师联手压下此案,令琵琶川上万人含冤莫白,就真的只是为了保一个杀良冒功的顾六?”

    天空中一道闪电劈过,宋怀素轻轻地抽了一口冷气。

    他忽然觉得,这春夜的风雨是如此寒冷,冷得胜过三九天的霜雪。

    顾宣还在轻声说着:“陛下若死在延州行宫,谁是最大的获益者?太子当时不过一少年,我不敢断言,他有弑父之心,但他身边的属官,却有效仿威宗之意。陛下抛弃了京都,巡狩延州,却不愿如穆宗般禅位,他们就起了贰心,而最好的刀,便是突厥和石家。”

    宋怀素面色苍白,喃喃道:“你可有证据?”

    顾宣淡淡道:“我有静贞皇太后留下的血书为证。”

    “静贞皇太后?!”

    宋怀素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失声到嗓子尖锐起来。

    顾宣容色安宁,仿佛说着的不过是最平常的一件事情:“是,静贞皇太后,也是折老寨主的夫人,沈夫人。”

    顾宣今日所言,如同一个又一个滚雷,宋怀素已经惊得无法言语了,只怔怔地听着顾宣的声音在风雨中平静地讲述。

    “沈妃当年为了救陛下,孤身引开乱军,被乱军所俘,遭遇了人世间最悲惨的事。乱军将她掳至横山,被折老寨主救下。沈妃遭此苦难,不愿再回到皇室,折老寨主又一片诚意,便嫁给了他。

    “折老寨主为人诚朴,治愈了沈妃的伤痛。沈妃与他十分恩爱,生下了一儿一女。他们本来可以永远这么幸福地过下去,可千不该万不该,沈夫人的女儿折小棠在山中狩猎时,截获了石家和东宫属官的密信。

    “沈妃虽然不愿意回到皇室,但也无法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生骨肉死在阴谋算计之中。可她又不能暴露身份,折老寨主便暗中警告了石家,想让他们放弃此次阴谋。没成想,石家反生了豺狼之心。

    “石家看准顾六急于立功,找上了他。顾六善于算计人心,知道这是一个火中取栗,即使做下滔天大恶,也能全身而退的机会。他与石家联手,不但灭了突厥残部,还血洗了琵琶川。

    “等我大哥和太师赶到琵琶川,已是无力回天。他们能怎么办呢?太子正在京都率领将士抵抗叛军,而皇太后也已改嫁他人、自刎殉夫。孙儿害死了亲祖母,娴静贞洁的皇太后弃天子如蔽履,真相若披露出来,天下将如何沸腾,咱们偏激执拗的陛下又会作出何种疯狂的事情?大哥和太师多方权衡利弊之下,为了顾全大局,联手将此事压了下来。于是,便有了各方或有意为之、或无意造就的滔天冤案!”

    顾宣平静地看着无法言语的宋怀素,最后说出了意味深长、一语双关的一句话。

    “上万条人命啊,宋先生,您说,他们死得冤不冤?”

    说罢,顾宣举着雨伞,欲从宋怀素身边擦肩而过。

    宋怀素忽然回头,略略提高声调:“可这,与你顾宣何干?”

    顾宣停住脚步,他的眼神,仿佛在透过无穷无尽的雨帘看着一个人,眸子里露出一丝温柔和决然。

    ——我负她良多,唯有用这副残躯,为她劈开所有桎梏。

    ——一切罪孽,由我一人承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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