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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恨(上)

    进入三月,在西路军和凉军的战事陷入胶着之际,朝堂上下因为一个消息而荡起了涟漪。

    太子能下地走动了。

    永安二年,汾阳长公主秽乱宫廷、谋逆篡位。事败后,长公主服毒自尽,驸马郑氏一门二百余人皆被弃市,就连长公主之女、太子妃郑氏也被盛怒的皇帝下令赐死。太子携子女跪于肃章殿前三天三夜,仍不能改变皇帝的心意。皇帝甚至对太子生了厌弃之心,将其与皇孙幽禁于十王宅。

    太子旧疾复发,这三年来缠绵病榻,甚至一度传出了病危的消息。若非皇帝还需要用太子来压制郑柳二党蠢蠢欲动的心,若非太师还对东宫存有回护之意,只怕他早已被废掉了。

    眼下郑柳二党烟消云散,而太师也已驾鹤西去,所有人都在心思微妙地等待着,看是皇帝先下废储的圣旨,还是太子熬不过,自个儿先去与太子妃在九泉之下团聚。

    然而自今春以来,太子身体便日渐好转,能进上一碗饭,睡上两三个时辰,这几日更是传出了东宫不需人搀扶,在院内走了一圈的风声。

    这个消息如同插了翅膀似的,瞬间便传遍了整个京都。

    然而皇帝对此却没有什么表示,他的头疼之疾反反复复,太医束手无策。皇帝不堪病痛折磨,连着贬斥了三名太医院医正,仍无济于事。

    人在受病痛折磨时,便会将全部的希望寄托于神佛。皇帝日夜在玉熙宫斋戒,一来祈求菩萨保佑,自己能龙体痊愈,二来也为几十年来生死未卜的静贞皇太后祈福。对于那个他亲眼看着来到人间、曾经亲手抱过也曾寄予过厚望的长子,他似乎完全遗忘了。

    甚至有宫人看见,在得知太子能下地走动的消息后,皇帝还不悦地垂下眼眸,轻哼了一声。

    人们纷纷在心中揣测着圣意,同时对政局未来的走向,涌起一丝无可言说的茫然和担忧。

    ****

    皇城的西南角有一片连绵的殿宇,东边是一个稍大些的院子,正是十王宅中太子居住的东三院。

    已是深夜,太子躺在东边的屋子里,忽然间睁开了眼睛,唤道:“秀姑。”

    外间小榻上的宫女忙掌了灯,赶到床边,问道:“殿下可是要喝水?”

    “看看谁来了。”太子支撑着坐起来,轻咳数声。

    秀姑一怔,还未转身,已听到外面内侍低沉的声音:“禀殿下,广宁郡王和云阳郡主求见。”

    广宁郡王和云阳郡主均是太子妃郑氏所出,太子与郑氏夫妻情深,他仅有的一儿一女,都出自正妃。然而郑氏因长公主谋逆连累,被皇帝下令处死后,广宁和云阳都被圈禁于十王宅的另一所院子,与太子轻易不得见面。

    太子愣了一下,挣扎着起身:“胡闹!”他披了外衫,咳道,“让他们进来,不要惊动了金吾卫。”

    秀姑领命而去,不过片刻,领着年方十岁的广宁和八岁的云阳进来。云阳扑倒在太子面前,哭道:“父王!”

    太子看向她身后的广宁,冷声道:“云阳不懂事,你也跟着胡闹不成?!霍小仙可不是吃素的!”

    广宁脸上憋得通红,忽然直挺挺跪下:“父王,您救救我们吧!我们就快要被逼死了!”

    太子赫然变了面色,身形晃了晃,喃喃道:“你说什么?谁想逼死你们?”

    云阳跪行至太子面前,揪住他的衣襟,哭道:“父王,我今日偷听到两个宫女的谈话……她们说,皇爷爷病重,命钦天监为宫中之人都算了一下生辰八字,钦天监请来的和尚说,说……”

    太子轻声道:“说什么?”

    云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那和尚说我和阿兄的八字与皇爷爷相克,他向皇爷爷进言,要将我和阿兄流放至岭南,最好终生都不与皇爷爷相见,这样方可保皇爷爷平安……”

    太子面色发白,往后退了两步,若非秀姑眼疾手快扶住了他,他就要跌倒在地。

    广宁急忙上前扶住太子:“父王!”

    云阳满面泪水,继续哭诉:“父王,先不说外祖母谋逆是真是假,她犯下的事,为什么要我和阿兄来承受?我们是皇室子弟,我们姓李啊!父王,您若再不振作起来,我们、我们就要被活生生给逼死了!”

    “住口!”太子压低声音。

    云阳豁了出去,一径往下说:“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什么八字相克,分明是二王叔一系在兴风作浪,想将我们逼死。皇爷爷将您圈禁,也根本不是因为母妃,而是他忌惮父王您在朝中的威望……”

    她话未说完,太子已站起来,“啪”一下搧在她脸上。这一掌力道太重,云阳跌坐在地上,捂着火辣辣的脸颊,怔怔地看着父亲。

    她有一双和郑氏一模一样的杏眼,这样看着他的眼神,便如同郑氏被处死之前,跪在地上,绝望地看着他一般。

    太子心中大恸,怆然后退几步,喃喃道:“是,是父王没用,保不住自己的妻子,保不住自己的儿女……”

    ****

    这日是大朝会,破晓时分,在京都的文武百官穿着正式的朝服,穿过巍峨壮丽的宫门,爬完长长的龙尾道,进入含元殿时,见皇帝和御史中丞都还没有到,便纷纷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正乱哄哄时,却忽听得殿外内侍拉长的尖细声音响起来:“太子驾到——”

    含元殿内的所有人都静默了,他们震惊地齐齐转头,望向殿外那个正被广宁郡王搀扶着慢慢走进来的身影。

    他消瘦了许多,黑色的衮服穿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但气色却明显要比传闻中好许多。他一路走来,目不斜视,只在走到最前排的内阁相辅和沈太尉面前时,才停住了脚步。

    苏理廷带头跪落,满殿的臣子便纷纷拜下:“参见太子!”

    太子虚扶了一下苏理廷和宋怀素,又向另一侧武将之首的顾宣微微点头,才在广宁郡王的搀扶下站在了队伍的最前列。

    众人不敢再交耳议论,均在心中默默猜测,为何今日大朝会,皇帝会将名为养病、实则幽禁了三年之久的太子放了出来。

    罄钟击响,鼓乐齐鸣,皇帝升座。众臣山呼万岁后,都偷偷觑了一眼皇帝,只见他苍老了许多,憔悴青黑的面容显示,他的病情愈发严重了。

    皇帝喜怒不辨的目光投向了一直沉默不言的太子。

    群臣当此时,大气都不敢出,皆微低着头。

    皇帝缓缓道:“太子身体康复了?”

    太子跪下答道:“蒙父皇隆恩,儿臣近来感觉好了很多。儿臣这一病就是三年,令父皇忧心,实是儿臣的罪过。”

    “康复了就好。”皇帝点头道,“朕收到你的上表,说有要事需与朝臣相商,是什么事啊?”

    太子一时间没有作声,也没有动,他紧抿着嘴唇,眼神幽凉莫测。众臣这才发现,三年的幽禁,已让之前那位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太子变得有些让人捉摸不透了。

    广宁不安地轻唤了声:“父王?”

    太子往前走了一步,抬起头直视皇帝阴沉如水的面容,朗声道:“三年来,儿臣不能为君父分忧,愧为太子,父皇却隆恩浩荡,宽宥儿臣之过,儿臣感激涕零。可今日儿臣却有一本不得不奏。

    “皇祖母静贞皇太后失踪已四十余载,父皇虽贵为天子,却也有子欲养而亲不待之痛。父皇登基后,封赏沈氏族人,下谕各道州县备法驾奉迎,寻找皇祖母者遍及天下,达数万之众。

    “父皇孝思之意感动天地,儿臣等也欷歔感咽,时时冀上天降恩,让皇祖母无恙归来。可是父皇,恕儿臣今日说句大不讳的话,皇祖母若是还活着,已逾古稀之年,父皇如此公诏天下寻找,她若还在人世,又缘何不归?

    “十余年来,奉迎制耗费巨大,达千万贯之余,已渐成劳民伤财之举,此其一;为了让皇祖母与先皇合葬,父皇迟迟未有下旨封闭先帝陵寝,扰先帝于地下之不安,此其二;多年来屡有奸滑之徒冒名顶替,蛊乱人心,此其三;父皇虽一片孝思,却令皇祖母始终不得入太庙享皇族祭祀,若其真的已不在人世,那便是孤魂野鬼,难享香火。儿臣每每在祭奠列祖列宗时想起,便心痛如绞,情何以堪!

    “儿臣今日恳请父皇下旨停止寻访皇祖母,明诏为其发丧,以正神名,令皇祖母能袝代宗庙,永享祭祀!”

    说罢,太子挣脱广宁郡王的手,伏到地上,恸哭失声、哀不自胜。

    含元殿内,空气仿佛都停止了流动。

    许多大臣先是愣愣地听着,接着不由自主地趴到了冰冷的地上,再后来,皆发觉自己的中衣都湿透了,凉凉地贴在背脊上。

    自太子奏对伊始,皇帝的胸口便一直在剧烈起伏,他盯着太子,又看向广宁,眼中闪过一抹怨毒。待太子说罢,皇帝狠狠地吸了几口气,咬了咬牙,森然问道:“还有谁同意太子的奏请?”

    众臣面面相觑,谁都没有站出来。

    皇帝又将目光转向沈太尉,声音缓和了一些:“舅父的意思呢?”

    沈太尉已届古稀之年,他沈氏一族这十八年来享尽了荣华富贵,只要李氏皇朝不倒,这份富贵想来也能延续下去。有参加过七年前某次朝会的官员们都清楚地记得,当时有一位御史冒死上折,谏请皇帝停止搜寻静贞皇太后、为其发丧,当时的沈太尉是如何勃然大怒,唾沫星子溅得那御史满脸都是。

    而七年过去,沈太尉鬓边已满是雪色。他避开皇帝期盼的目光,颤巍巍地躬下身子,泣道:“臣幼年蒙静贞皇太后亲自启蒙,手足情义如海之深。太后娘娘蒙尘之后,臣等无时不刻都在寻访,每每闭上眼睛,就会浮现胞姐慈容。可岁月流逝,臣春秋已高,也不知这辈子是否还有机会能再见到亲姐一面……”言及至此,他仆伏在地,放声痛哭。

    皇帝不料他竟是这般对答,嘴角不住轻抖,克制了又克制,才没有在朝堂上失却一名帝王应有的仪态。

    他腾地站起来,刻薄怨毒的眼神投向御座下的太子,颤声道:“静贞皇太后蒙尘之时,朕方六岁。她为了护住朕的性命,孤身引开了乱军。她留给朕的最后一句话是:大郎,你呆在这儿不要动,母妃定会回来接你。

    “四十多年来,朕一直派人守在当初与她离散的地方。只因朕相信,护子之心、舔犊之情,乃人伦天理!正因如此,她不惜为朕舍命,又焉肯丢下朕一去不回?定是她被困在了某处,又或是失了记忆。为人之子,不仅不能侍奉膝前,反而任其流落、置之不顾。太子,你也为人子,又有何颜面谏请朕停止搜寻?”

    皇帝越说越怒,袍袖一拂,小内侍刚刚奉上来的参茶“呛啷”一声滚落在地。众臣急忙跪下,齐声道:“陛下息怒!”

    太子却从容不迫地抬起头,直视皇帝震怒的目光,没有丝毫退让,缓缓开口:“护子之心、舔犊之情——父皇这句话说得极好,实乃人伦至理。静贞皇太后待您是如此,儿臣待广宁和云阳亦是如此!郑氏已嫁给儿臣,是我李氏皇族的媳妇,长公主即便是谋逆,又与她何干?儿臣未能护得郑氏,已愧对当日誓言。若再不能护住广宁和云阳,儿臣又有何颜面立于天地之间?又有何资格再做这个太子!”

    众臣心中“轰”地一响,这才明白太子今日这般破釜沉舟所为何来。

    皇帝痛处被一戳再戳,只觉怒火冲天,正左右看着要找个东西砸向太子。太子已抬头傲然道:“父皇之命,儿臣万不敢从。父皇若是要流配广宁和云阳,就先将儿臣废了吧。儿臣定会在山水之间,恭祝父皇福祚绵长,永寿无疆!”说罢,他牵着广宁的手径直出了含元殿,走出很远,犹听得皇帝在御座上暴跳如雷的怒吼声:“逆子!逆子——你当朕真的不敢废你吗?”

    直到走下高高的龙尾道,太子才双腿一软,险些跪落在地。广宁将他抱在怀中,痛哭失声:“父王,您这是何苦……皇爷爷要流放孩儿,就让他流放好了,您……”

    太子颤栗着伸出双手,轻抚着眼前这张酷似太子妃的面庞,低低道:“广宁,你皇爷爷心中有一根刺……这是父王的业力,只怪父王年少时懦弱,没有劝阻他们,造下了杀孽。父王活不久了,过了今日,只怕再也没有机会。唯有这样将你皇爷爷架在火堆上,才能保住你们的性命啊……”

    大朝会风波之后,百官们都心中忐忑,不知皇帝的雷霆之怒将会如何发作,太子又将是何种命运。

    可宫中迟迟没有传出圣意,正在百官们松了口气,以为太子的进言触动了皇帝的舔犊之心,这场风波将消弥于无形之时,东宫长史房敏的一封密告,让朝堂顷刻间变成了风刀霜剑的寒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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