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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月】

    陈麦再次出现在谈忠信面前时,他正坐在桌案前低头习字。

    简陋的小屋中物件摆设不曾变过,陈列干净又整洁,那两个红木的柜子搭在一起放在墙角也没有挪动。这间房子里唯一有变化的,恐怕就是粘窗户的纸。

    现在的窗户纸已经不是陈麦离开前那张泛黄的麻纸,换上又撕下的窗户纸一层又一层,让窗户四周的边框足足厚了好几分。

    看到少年明显长高了些,也长开了不少,她的心中闪过一丝疑惑,但又很快被再次相见的欣喜沉沉淹没。

    她掩饰嘴角的笑容,双手背在身后,故作深沉地咳了几声,想要引起少年的注意。可少年却像是看不到她一般,无论她如何发出声响,做出什么样的动作,依旧在自顾自地低头写字。

    发现他并不能看到自己,陈麦的心瞬间提起,她害怕上次的相识只是偶然,就像平静的宇宙中一时出现的BUG,眨眼间就会消失,无法再现。

    这世上根本没有不能复现的漏洞,如果不能,肯定是缺少了某个步骤。

    陈麦无聊地坐在床边,看似无所事事,脑袋却转个不停,不断地回想这次的不同。

    一旁的少年沾了沾砚台上的墨,又继续提起笔,认真地在纸上写字。当笔尖顿在纸上,乌黑墨汁在上面晕染开来的一瞬间,她猛然意识到了不同——这次临睡前,没有用毛笔写字。

    意识到可能是这个原因后,她当即懊恼起来,但很快又想开了。

    既然这次和从前的梦一样,她只是一个旁观者,那么说明只要她一觉醒来还能回到现实中。这次帮不了他,下次也可以,只要她记得入梦前的步骤。

    她放宽了心,坐在床边静待醒来。

    只是经历过一次相识,她已经不再把眼前的少年当成了游戏里没有生命的NPC,而是看做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有思想,也有情绪的人。

    想到又要被迫观看他悲惨的人生,陈麦也无法继续沉下心,她迫切地想要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于是起身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摸了摸上锁的实木衣柜,又不小心扣掉了一小块墙皮。最终,她还是将目光放到了那个少年身上。

    现在的谈忠信看起来倒有几分读书人的模样,头顶结着发髻,又用网巾缠绕一圈固定住,身上穿着的是蓝白色相间的圆领衣袍,脚上也换上了布靴,简直和她在电视剧里看到的那些古代书院的书生一模一样。

    她感叹般啧啧两声。

    这时候谈忠信已经写完了一张纸,他将新纸铺在桌面,拿起毛笔沾墨写字。可他看起来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就连衣袖染上了墨水也没有发觉。

    陈麦见状,随口道了句:“你袖子脏了!”

    她话刚说出口就想起来现在的她只是一个旁观者,她梦里的这个主人公既看不见自己,也听不见自己讲话。然而事实上在她话说出口的那一刻,少年手中的毛笔掉落在了桌上。

    ……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屋内亮堂堂的。

    安静许久的屋子里传出少年干净却又充满了怨气的声音:“姐姐前日明明说会一直陪着我,第二日就消失无影踪。我原以为姐姐是嫌闷出去玩,可直到傍晚也未见你归家。我找了村子的每个角落,都不曾找到姐姐踪影。这些时日我总能看到姐姐出现,可与姐姐说话,姐姐你却不理我。不仅不理我,每每我上前,姐姐就会消失,后来我才知道那些是幻象。我本以为这次也是幻象,便没有理会姐姐,可谁知……”

    “行了行了。”看到他不喘气地连声抱怨,陈麦的耳朵像是起了茧子,不耐地打断他的话,可在看到他微红的双眼时,软了语气,“我离开多久了?”

    听到她问,少年嘟囔道:“约有十个月了。姐姐离开前是夏日,现在已是初春。”

    十个月……

    陈麦裹着叶嫂嫂的单衣,看向窗外。

    后院旁的老树还是像她离开时那样,笔挺地立在原地,只是枯枝交错,不再是她上次见到的那样繁茂。

    她又往远处看,有人扛着锄头,裤脚管撸到大腿处,赤脚走在布满泥泞的小路上。冬日留下的薄雪还未化净,霸占着一小片土地,慵懒地趴在上面。

    这些种种时间经过留下的迹象正在无声地告诉她,这里的一切都是有生命的。她在过着自己生活的同时,这里的时间也在流逝。

    看到端坐在方凳上,眼神中带着幽怨的少年,她的心中忽然涌起一阵愧疚:“那个,这次应该能一直陪着你了。”

    “真的?”少年的眼睛瞬间亮起。

    “真的。”陈麦不看他,视线转到地面上,又心虚地补充了个语气词,“吧。”

    谈忠信并没有发觉到她话中的不确定,开始兴奋地给她说起这段时日发生的各种事。陈麦见他如此激动,也不忍心打断他,只是安静地听他说。

    他说在她离开的第一个月,有个成衣铺子把叶嫂嫂织的布全买了去,他们当天的晚餐罕见地有了油水;他说在她离开的第三个月,他进了圣笃书院念书;而在她离开的第七个月,他学会了她走前留下的简体字……

    他讲起这些事来滔滔不绝,可在陈麦看来,这都只是日常琐碎,不值一提。然而看着眼前的少年,她又往深处想了想。

    当发现他说起繁杂的琐事只是想让她看起来不曾离开过时,她的内心被不知名的东西触动;当看到他神采奕奕的眼神时,她意识到了更令她吃惊的:她不仅想过自己的生活,她还想要参与进他的人生中。

    不再是一个冷漠的旁观者,也不只是为了救自己的命。

    看着眼前的少年正喋喋不休地说起他与徐鲤上山打猎的趣事,她突然开口打断:“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姐姐会向上次那样离开你,你千万不要害怕,也不要惊慌。”

    少年听到这话,整个人立时僵住,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先前的激动与兴奋在他身上顿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低落与颓唐。

    光线照在他白净的脸上,偌大的泪珠随之而下:“姐姐是说,你还会离开。”

    “也许吧。”陈麦看不得有人流眼泪,尤其还是这样好看的男孩子,她伸出手,抹去他脸上的泪痕,“或许是,又或许不是。你还记得吗?姐姐曾告诉过你,姐姐也有自己的爹娘,也有像你和徐鲤那样要好的朋友。”

    “姐姐有自己的人生,也要过自己的生活。但姐姐向你保证,如果姐姐真的像上次那样离开,也只是暂时的。因为姐姐也会像今天这样,重新出现在你面前。”

    “所以,也请你相信我,我一定会想尽任何办法回到你身边的。”

    谈忠信垂头沉默,没有回答。

    “等我回来,你还像这次一样,把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发生过的所有事都一一讲给我听,好不好?”

    他不开口,陈麦就耐心地等待着。

    直到光线从他的脸上移到身后的灰墙,在角落折起,才听到他小的不能再小的声音:“好。”

    听到他答应,陈麦露出笑脸,拍了拍他的肩说:“好了,那你继续讲吧。你们遇到老虎后,是怎么躲开的?”

    谈忠信并没有继续再讲,而是问她:“今年八月秋闱,姐姐可以待到那时候吗?先生说我的能力不错,我想在中榜后能立刻将消息说给姐姐听。”

    闻言,陈麦脸上的笑容停滞。

    她想了想,反问他:“你知道杜甫吗?”

    谈忠信点点头。

    “你读过李白的书吗?”

    谈忠信依旧点头。

    “杜甫六七岁就能作诗了,在我们那个时代,他被称为诗圣。李白呢,在我们看来,他一人就是半个盛唐。”陈麦看向他,问,“你知道你和他们的共同点吗?”

    谈忠信对她的话不明所以,摇头问:“我与他们,有何相同之处?”

    “没有。”陈麦回他,“李白一生都没有参加过科考。杜甫倒是参加过,但在他考取进士那年,却因一句‘野无遗贤’落榜,那场考试中没有一人考中。”

    “小一不懂姐姐之意。”

    陈麦语重心长道:“好男儿志在四方,这世上又不止科举一条路可以走。你看看流传千古的名家诗人,一大半都不是因为考中进士成名的。再说了,你要真心想走这条路,只管闷头往前走,结果什么的,等你考完再想也不迟。”

    谈忠信认真揣摩着她这句话,总觉得她话中有话,刚想细问却又听到她在催促。

    见谈忠信忘记了先前的提问,转而继续讲他遇到的有趣之事时,陈麦紧了紧身上的衣裳,大松口气。她一番胡言乱语将谈忠信糊弄了过去,就是不想回答他的问题。

    糊弄他的原因有两个。

    其一,她作为已经见证过多次谈忠信人生的旁观者,当然知道他在今年的秋闱落了榜,再考中举也是六年后的事情,但她不想现在就说出实话,让他因为提前知道结果而失落。

    其二,她确实无法给出肯定的答案,因为她对自己在这里的未来,真的一无所知。

    **

    就在两人面对面地坐着,说起彼此生活中的事情时,一人站在门外停留许久,透过门缝观察里面的情形。

    当看到房间内谈忠信时而笑、又时而难过的模样,叶嫂嫂大感震惊,她颤抖地伸出手放在门上,却在下一刻转头跑了出去。

    她很快跑到邻居赵大姐家中,气喘吁吁地大声问:“赵大姐,您先前说的那个大师,他现在人在何处?”

    被问话的赵大姐身材圆润,脸上肉感十足,她头上裹着普通农家女人都会戴的素布巾,身上的麻衣被她撑得平整,没有一丝褶皱。

    叶嫂嫂来时,她正在堂屋切菜,十个指头犹如刚拔出土的水萝卜,淡黄臃肿中带着一道道裂痕。见隔壁的叶小娘子匆匆跑来,她赶忙放下手中的菜刀,又在抹裙上蹭干净手掌的水渍,上前迎道:“怎么了?是不是你家那苗子又魔怔了?”

    赵大姐生在农家,长在农家,后来又嫁给了农户,一生没见过几个读书人。于她而言,读书人就像稻田里的秧苗,轻易会折,须得除草施肥,精心呵护,才能让它结出果实来。

    自然而然,谈忠信就是她眼中不可多得的秧苗。

    叶嫂嫂微微喘气,坐在矮凳上向她哭诉:“先前得您帮扶,给小一请了郎中,让他服了几帖药。眼看他这些日子慢慢好起来,可怎么……怎么就又变得更严重了呢!”

    她回想起刚才在门外看到的场景,见道谈忠信坐在凳子上对着空气讲话,一下兴奋、一下又落泪的样子,不禁为他如今的精神状况感到忧心。

    “原先公婆离世,他也深夜惊醒过,哭过不少次,后来大了,堪好了些。上回见他那样,我只以为他是思念公婆,便不曾多想,可今日看到他在屋里自说自话,再连系他这期间异于平常的行为,小妹是真的害怕。”叶嫂嫂说着抽泣起来,“您说,小一他若是真得了癔症,小妹我该如何向公婆交代?又该如何向淳哥哥交代?将来九泉之下,我又有何颜面再见他们!”

    见她垂头低泣,王大姐也忍不住为她难过,拍着她的手背安慰道:“叶妹子,你也别将事情想坏了去。说不得,那就是因为你家秧苗整日里念书念得累了呢?他不好跟你说,才会自个儿和自个儿说话,打发心中的烦闷呢!”

    叶嫂嫂摇头,接过王大姐递来的帕巾,一边抹泪一边说道:“王大姐有所不知,小一这孩子从小便喜爱念书,绝不会对诗经等物厌烦。小妹只怕……怕他沾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她抬起头,看向王大姐:“记得您提起过,您娘家那个整日哭闹的小儿,就是被捉鬼大师摆阵作法才好起来,可是如此?”

    王大姐认同地点点头。

    “可烦请王大姐帮小妹问上一问,那位捉鬼大师他可愿意来这里?”

    听到她的话,王大姐皱起眉,两条又粗又黑的眉毛像两个正在蠕动的大虫子,七高八低。她看着眼前的小娘子,不确定地问道:“你是想给你家那根苗,作法驱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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