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光芒缓缓的，温柔地亮了起来。

    通向冥界的列车速度也在这光芒里逐渐缓慢，最后停了下来。

    无烬站在门口，很绅士地冲我做了个“请”的手势。

    眼前是一条奔腾的黑色河流。

    我在很多故事里读到过忘川，却从来没有想过可以亲眼见到忘川。这条黑色的长河寂寂无声地向遥远的未知的黑色空间奔腾而去，没有尖叫着伸出手来的怨魂，只有沉默的河水，在宽阔的望不到对岸的河道间，用苍老亘古的姿态前行，没有波澜，也没有声音。

    一道森白的桥梁，横亘于长河之上，荒古的气息蔓延开来。

    而那抹淡淡的温柔的红包光芒，来自河岸上密密匝匝怒放的醴艳到极致红色花朵。

    彼岸花开满忘川边，从身体里亮起的光芒如同渲染成红色的极光，它们在墨色的土地上缓缓升起，将这片黑色的空间灼烧出致命的温柔与妩媚。

    “原来……”我的声音不自觉地变得轻缓，“忘川真的开满彼岸花……”

    无烬一直站在我的身后，直到我出声才走上前来与我并肩而立，“是啊，幽冥之花盛在忘川，是冥府与人界唯一的联系。在所有有生命的东西里，只有它们可以活在两个世界中。”

    “传说……”

    “传说有很多，除了花开不见叶，叶生不见花，其余种种应该都是猜测。”无烬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他招招手，一朵血色的花朵便飞至其手心，“它们只是太顽强，落在冥差的身上，随他们去了人间。而作为代价，花叶永不能再相见。并且……”

    他叹了口气，有一点惋惜：“它们永远无法凝灵了。”

    “凝灵？”

    “是啊，凝灵，活物皆可凝灵。”无烬手一挥，那朵花便飞到我掌心，“但他们不可以。”

    我的心情顿时沉重了不少，“那也挺可怜的。”

    “走吧。”无烬陪着点了点头，“待会看到什么都别太惊讶，有问题也不要一直问，等流程走完我再回答你，明白吗？”

    “喔...好的。”

    我连忙附合了一句，心想我三观已经崩了，问题太多了反而问不出来了。

    走近那座巨大的白色桥梁桥梁，桥头排着一队“人”。

    这是来到这个世界见到的除了无烬以外的第一批人。我不由有些兴奋，但是仔细看去，这些人有老有少，全部都面容呆滞，僵硬地站成一排，一点一点跟着队伍向前挪。很容易便让我联想到大学选修课上看的江西赶尸纪录片。

    我的脚步当即定住，无烬斜了我一眼，表情不言而喻——怎么这么怂。

    旁边领队的是个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的小男生，老远便朝这边打招呼：“组长！你回来了！”他也穿着同无烬一样制式的黑衣服，连脸色都是同款苍白，也长的挺帅。

    难道现在的鬼差都必须长这么帅才行？不然容易把死了的魂魄再吓死一回？我在心里暗暗嘀咕，便见无烬点了点头，下巴向桥那边一扬，“我先带人过去了，今天人不多，卿卿忙完让她早点下班。”

    “这批不多，可还有三四组没回来的呢！”队伍前头传来了脆生生的少女音，“早下班是不可能的！——哟！你带了新同事吗！”

    顺着长队望过去，队伍尽头是一张非常接地气的办公桌，桌上放着台电脑，还有一个小笔记本，桌后坐着个……少女？

    之所以加个问号是因为，她实在有点矮，看起来只有十岁左右，显示器都能挡住她大半，但声音和表情又确实不像个小孩子。

    无烬示意我跟上，冲小姑娘打了个招呼，转头对我道：“这是卿卿，是这一届奈何桥的主事，人界也有她的传言的，不过……”他瞥了卿卿一眼，露出了个心有余悸的表情，“她可不会熬汤，她做的东西吃了会死神仙。”

    叫卿卿的漂亮小姑娘站起身，对着无烬恶狠狠地翻了个白眼，转向我时已经笑得要多甜有多甜：“你好呀～”

    她的手冰凉冰凉，皮肤好得像几千块才能买一点点的锦锻。

    “我们先走了，祝你早点下班。”无烬摊摊手，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但卿卿明显已经不准备理他了，只跟我招了招手，就继续坐下做登记去了。

    无烬显然已经习惯了，也不多废话，示意我离开。我跟着他走了几步，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看那一群呆滞的、一脸惨白的“人”。

    “奈何桥主事负责对魂灵进行生前登记，方便后面走流程，你别看卿卿像个孩子，她一百多年前刚入职的时候就这个样子。”无烬似乎看出了我又怂又好奇，边走边科普，“这些魂灵的七魄已经散了，只剩下三魂，所以看起来都很呆滞，只能简单地条件反射。进了冥府，彻底与前世剥离之后，他们就会重新产生灵识的。”

    但是我已经听不进去他的话了，面前这座恢宏荒古望不到对面的桥梁吸引了我所有的注意。

    这座多孔石桥由奇怪的白色石料堆砌而成，没有栏杆，及目便是寂寂无声的忘川，仿佛一道苍白的玉带捆在墨色的河流之上，仔细看石块上有细密的花纹，盯久了竟然有摄人心魄之感。

    “杰作啊……”我不禁感慨出声，脑子里全是几天前还在上的中国建筑史，这座桥太漂亮了，从构造到纹理无一不完美，“我国最长的多孔石桥多长来着……算了不重要了，这结构……这工艺……太完美了……”

    无烬似乎压根没想到我不但飞快适应了自己的死后生活，而且犯起了严重的美术生职业病，沉默半天只能继续充当解说员：“奈何桥乃万物之骨所铸，初代神主集众神之力，敛第一次圣战的各界灵体，以三昧真火焚其肉身锻其残骨，堆砌成了这座奈何桥，这座桥距今已有亿万年，历经数次圣战，每次圣战结束之后，就有新骨铸入其中，以警三界八荒。”

    我正蹲着仔细看脚下的纹路，刚准备伸手摸一摸，就听见他说是这用骨头堆成的，当场吓得一个激灵跳起来，迅速放弃了摸一摸的想法，放眼望去，这座奈何桥横亘在忘川之上，尽头隐匿在沉沉黑暗之中。

    这得死多少才能砌成这样啊……我咬了咬后槽牙，但来不及多想，无烬话里的新词汇吸引了我，“什么是圣战？初代神主又是什么意思？”

    “呃……”无烬犹豫了一下，慢条斯理道，“按理说这是神界公开的秘密，一般秉承不科普原则，但看在你是新同事，并且我已经很久没见过新同事的份上，我大体给你解释一下。”

    “嗯嗯嗯！”我非常配合地恭维他，“多谢引魂使大人！”

    他看出我的恭维非常没有诚意，撇了撇嘴，还是慢条斯理地开了口。

    “人类的诞生是由单细胞生物不断进化，历经几亿年，发展到如今的模样，你所在的星球若有灭顶之灾，那整个星球的生灵将全军覆没，或从零开始，或从某个阶段重新开始。”

    “简单来讲，人族与兽族的整个世界，是经历过很多次覆灭与新生的，好像一个可以存档的游戏，你打过游戏吗？就，如果历经大难，要么从初始开始，要么从某一存档重新开始。例如你们现在这个世界，从最早的生命的起源，到如今的新历，如果在此时世界覆灭，那你们这个世界就要么回到最初混沌鸿蒙之始，要么倒退到数千万数百万年前，总之重回某一节点，重新从那个时候开始发展，重新在这片土地上诞生出新一批生灵，文明。不过游戏只有一个结局，而人类世界能发展成什么样子，活过多少个年头，是谁也无法预料的，即使神族也不可以。”

    “游戏我倒是玩过，但是你说的这些有矛盾啊，比如这个存档回到从几千年前，那么重新开始的这一代人的印象里到底有没有历史呢？如果有，那虚无的历史从何而来？如果没有，那又怎么重新开始呢？”我立刻提出质疑，并且活学活用地把高考历史唯物主义那一段掏出来用了。

    “说实话，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上……”无烬轻轻笑了，“你们这个时代的华夏文明发展飞速，已经到达了神也为之赞叹的水平。我虽然没有亲眼见过文明的覆灭，但是据老前辈们所言，倒退幅度最小的也有数十万年，那时候最多只诞生了人类，根本不存在所谓‘文明’，目前还没有哪段覆灭倒退到文明诞生之后，所以我也回答不了。”

    “好吧……”我历史与哲学其实都很烂，只能点头认命，“那还是说说神族吧。”

    “与人族不同的是，神族是不死之体，拥有不灭的灵魂，人族是千百轮回，神族却只有一个。也就是说，从初代神至今，神族诸神没有经历过覆灭，也不存在轮回，初代神至今已经不知活过了多少年岁，但是，这并不表示神就可以千秋万代，一个神的修为是有上限的，当达到这个上限时，你的能力将再难寸进。而实力无法精进的代价，就仿佛人类的老去。”

    “在天地灵气不再与一个神交融之后，等待他的便是灵力的消耗殆尽，魂魄融于天地，永守三界。”

    我很努力地消化新知识，尝试用自己能理解的方式来了解这个新世界：“那圣战呢！圣战又是什么？”

    “说到圣战，就要说到另外一个种族。”

    “就像人与兽族同源却不同类，神族也有这样一个对立的种族，而我们的不同类，不是物种，而是观念。”

    “神族的观念里，我们是三界守护者，守护天界人界与冥界，让三界在天地间维持平和，这便是神族毕生之责任。”

    “而与我们同宗同源，在观念上却相去甚远的另一族，我们称之为魔族。与神族一样，他们也没有轮回，同样拥有近乎永恒的生命和不死不灭的灵魂，却是正因如此，他们认为，神魔高于人族兽族妖族，是统治者，其他族类，是神魔的附庸，或者说，是汲取力量的工具，可以肆意榨取和毁灭。”

    “万物有灵，人可成神，妖可成神，兽可成神，同样也可以成魔。”

    “创世神之一的盘古以巨斧劈开混沌，形成二界，这个所谓的界并不是人类以为的天与地，而是两个位面，鬼界就在两个位面的阴阳和合诞生，收容二界没有□□的灵魂，这才有了三界的格局。灵力不足却生灵众多的凡界到底是神族应该守护的还是掠夺的对象，创世神爆发了激烈的争执。就是这样的分歧让我们分成了两个族类，也衍生出了各自不同的传承秘法，亿万年来冲突不断，其中大规模的战争，便被称为圣战。战败的一方往往需要千余年来休养生息。”

    “神族也有战败的时候？”我讶然。

    “输赢都有。”无烬叹了口气，“神族战胜，人族就能好过一些，神族会平息地脉，降下甘霖让凡界休养生息，三界也能维持着和平。若魔族战胜，那人族与兽族则大抵祸乱不断。魔族用神魔分宗之前的禁术，来汲取人与兽的魂力增强实力，他们战胜的那段日子，人族往往是无休无止的战胜与灾害。”

    “距离上一次圣战，已经过去五百余年了。”

    "我年岁尚轻，没有经历过圣战，但是典籍中记载，那一场战役之中，冥界收敛了数万神魔的骸骨，都融进了我们脚下的奈何桥中。神族的至高神们伤亡惨重，就连当时的帝后也都身受重伤。但是幸好……啊，我们到了！”

    我好不容易听进去无烬的长篇大论，他的音调却是陡然拔高，我这才发现，我们不知走了多久，已经走到了桥的尽头。

    奈何桥的尽头依旧没有光，黑漆漆的一片，再稍微走近点，有一个黑色的，巨大的石门凭空伫立在虚无的黑暗之中，仿佛与黑色的虚空融为了一体。

    那扇门太大了，静悄悄地立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像一个巨人俯视着渺小的我们。

    “真压抑啊。”我忍不住小声吐槽。

    “别嘀咕啦，待会记着，看到领导少问点问题，尽量话也少说几句，他可不是省油的灯。”无烬拿手肘怼了怼我，小声嘱咐了一句，然后冲着前面黑色大门边的人招招手，“老宋，开门！”

    门边倚着两个穿着黑色工装打瞌睡的小帅哥，听到喊声睁开眼，懒懒地挥了挥手示意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奇怪的红色按扭按动了一下。

    面前厚重的石门漾起了一圈奇异的涟漪。

    我无法用语言去形容那种感觉，涟漪荡起时我的灵魂似乎也跟着颤抖了一下，仿佛宿命，轮回，天与地，我的前世今生，都融合在一起，随着这扇门的打开，将完全呈现在我面前一般，让我战栗，惊惧，又期待。

    “走吧。”

    无烬回过身来，微笑着向我伸出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