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北港空气是湿漉漉的，温带季风气候时不时就能带来一场暴雨，和一场暴雨之后的雨过天晴。

    睁开眼睛，及目所至是医院病房雪白的墙壁，玻璃上的雨痕还没有干，金色的霞光从窗户透了过来，斜斜地打在我眼睛上——彻底把我从混沌中照醒了。我忍不住眯了眯眼。丁达尔现象给房间带来了一种朦朦胧胧的美感，让我刚清醒的意识跟着恍惚了一下。

    但五脏六腑传来的撕心裂肺的疼痛让我马上就再次清醒了过来，疼精神了的感觉不爽到极致，我当场从牙缝里挤了个“靠”，用手抵住胸口，挣扎着从床上爬了下来。

    发生了什么来着？

    我为什么在医院？

    还没等我想明白，有个声音突然响了。

    “你好啊，唐夏夏。”

    安安静静的病房里，陌生的青年音让我顿时一个激灵，我这才发现，门口斜阳照不到的阴影里，倚着一个一身黑的...奇怪的男人。

    公平的讲，这个陌生人长着一张出道男团式帅脸，帅的非常教科书，但是一身仿佛连光都能吸走的黑衬衫黑西裤黑领带和一头及腰的丝般顺滑的黑发还有几乎没有血色的脸让他显得非常不正常，他本来靠着墙站在阴影里，此时直起身子走过来，我这才看到，他手里捏着一个平板电脑，说实话，如果不是怪模怪样，他的气质其实很像在北港金融大厦玻璃栈桥上走过的职场精英。

    “精英”的小白脸露出一个帅气的微笑，道：“还疼吗？是不是没感觉了？”

    我这才意识到，刚才如同把五脏六腑塞进破壁机里搅拌过的疼痛已经消失了。

    “看你的表情应该是已经不疼了，看来生前的残感已经彻底褪了，来，过来签个字然后跟我走吧。”

    “生前？？？”

    我大脑顿时就宕机了。

    “是啊，生前。”小白脸左手举着平板，右手指了指床的方向，“你不会忘了自己是怎么死的吧？”

    我慢慢回过头。

    病床上躺着的，戴着氧气罩，插着一身管子的女的，是我？

    床头显示屏上，心电图是一条长长的，毫无波动的横线。

    我看着病房门开了，张院长第一个冲进来，还有医生，护士，和孩子们。

    我看着他们嘴唇开合，眼泪落到我的被子上，面罩上，和她的脸上。看着医生抱住试图扑到我身上晃醒我的唐晨晨。但是没有声音，听不到任何的声音。

    世界好像突然变成了调成了静音的电视剧。

    我？这？这是怎么了？

    我本能地往前踉跄几步，想拉一拉张院长的手臂，然后就看着自己的手轻松的穿过了张院长的身体。

    “喂？喂？真想不起来了？”

    我愣愣地转身，看向一旁的黑衣青年。

    我想起来了。

    意识消失前是一辆失控的货车，在文化路的十字路口，我把那个一蹦一跳过人行道的小姑娘推开了，她还尖叫来着……

    所以说我居然是这么偶像剧的死法，还是这么俗气又老套的剧情？

    “看样子想起来了，快签个字吧。”小白脸递过来平板，“名字写在最底下。”

    我……我呆呆地签上自己的名字。

    小白脸接过平板，戳了几下，满意地点点头：“你还挺淡定嘛，一般你这个年纪意外死亡都又哭又闹的，一堆心愿未了或者觉得生死簿写错了，要我说呢成仙的人就是跟要入轮回的人不一样哈。”

    “成仙？？？什么？？？”我瞬间心里“咯噔”一下，“你说什么？？？”

    “走啦走啦！”小白脸很不客气地一巴掌拍在我肩膀上，“待会路上跟你说！”

    一阵天旋地转，院长，晨晨……医院病房和所有人，在这一瞬间都成为了模糊的光影。我只来得及思考一件事：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们吗？

    我看着她们消散，没看到走廊的尽头，在光的源头，飞奔而来的身影……

    坐在软软的商务座上，我的思维像是被豆浆机搅过，眼前一条一条飘过“这都什么跟什么”。

    窗外是一片漆黑，是不同于黑夜的仿佛黑洞般能吞噬一切的黑。

    小白脸坐在对面，终于收起了他的平板，思忖片刻，手一晃，递给我一瓶冰红茶。“我知道你问题多了去了，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无烬，是这一届引魂组的组长，你们人界比较习惯叫我黑无常。趁还没到忘川，你有什么问题就问吧，我会尽量解答的，虽然不在同一个地方工作，但以后我们也算同事了。”

    我抱着大不了（再次）一死的态度拧开盖子喝了一口，居然还真是冰红茶，当下想都没想就问，“你这冰红茶哪来的啊？”

    “呃...”这哥们显然没有想到我的第一个问题是这个，但是还是老实回答了我，“刚刚在医院的自动售货机买的。”

    “你们神仙也能用人的自动售货机？还能买东西？”

    “可以啊。”无烬又晃出一瓶可乐，揭开盖子与我的冰红茶碰了一下，“有钱就可以啊，神界在人界的产业不少，我们出来出公差都是有经费的，讲道理人界的饮料比冥府的好喝多了。”

    “所以......”我感觉自己脑子更不够用了，一大堆问题堵在嘴边，反而不知道怎么开口，只能努力组织了一下语言，“我到底是怎么了？什么同事...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学生...死了难道不就是死了吗？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我伸手揉了揉太阳穴，“现在我好乱...”

    “没关系，这是正常的，在人的认知里死亡即永久失去意识，你感觉三观崩塌我也是可以理解的。”无烬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我来慢慢给你顺一顺过程哈。”他翻手又拿出了平板，划了几下。

    “你，唐夏夏，19周岁，北港市国林大学建筑设计专业的准大二学生，无父母关系，从小在北港市福利院长大，死亡原因是车祸，没错吧。”

    我呆呆地点了点头。

    “啊，在你们人的观念里，死了就是死了，但是其实呢，躯体的死亡意味着这一世的结束，你们人界有个词，叫魂飞魄散，即三魂离体，七魄散去，其实是有一定道理的。而真正的死亡呢则是魂与魄都散尽了。”无烬摩挲着下巴，很熟练地解释，“我们引魂组的工作就是将躯体死亡后“飞”的魂引回冥府，上面就会安排下接下来该往哪送。其实这些人界都是有传闻的，八九不离十吧，你应该也听说过。”

    我继续点头。

    “一般来讲，人类和兽族的灵魂有三种归宿。第一种，也就是最常见的，清算了上一世的善恶，转世投胎，继续做人或者继续做兽。第二种，兽族比较少见，人族则...就是恶果深种，不配为人，此种将打入十八层地狱，直至赎清罪孽。”

    “第三种，也就是最为少见的一种，善缘累积到一定程度，或是灵魂强大到一定程度，又在机缘巧合之下，够入仙门，可以成为一名小神仙。”无烬说到这里，痞里痞气地笑了一下，“恭喜你啊，你就是第三种。”

    我费劲地消化了一下这番话，开启了问题模式：“一定程度是什么程度啊？每天死的人那么多，还要加上兽族，那你们忙的过来吗？”

    “别问我标准是什么，五花八门多得很，总之缘分到了就行。引魂组的工作人员很多的，但像你这种够资格成仙的，百年有一个就不错了，所以是我亲自来单独接的，至于兽族，兽族与人族是非常不同的，大部分兽是没有灵的，我们要接引的，是修炼出灵可以化为人形的兽族。——不要太惊讶嘛，你没见过又不代表没有。”“至于选择，当然是可以选的。不过我还没接过不想当神仙的，也不知道都有哪些能当神仙却不当的，没仔细了解过，到时候你想知道自己去查吧！”

    “那么...”我似懂非懂，“所以，我现在就只是灵魂了吗？我是没有实体的吗？”眼角余光瞥到手里的冰红茶，“那为什么我还能喝冰红茶？”

    “你当然是实体。”无烬伸出手戳了戳我的手臂，车祸的严重擦伤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此时上面一丝伤痕都没有，白花花的，被戳出一个自然的小凹陷，是正常的触感，不是刚才我穿过张院长手臂的那种虚无，“在你残感消失之后，你的神体就逐渐成形了，只不过，神与人是两个位面...呃，位面你懂吗？就是...”他拿手比划了一下，“你可以理解为平行世界，只有轻盈的魂魄才能穿过两界间隙，而只有神族才能在两界自由来去，所以你的院长他们看不见你。”

    虽然还没明白所有的情况，但是事情经过好歹理顺了，我还停在巨大的冲击里没有完全缓过来，只能叹了口气：“说实话，如果不是那种撞的程度完全没有活下来的条件，我都不信我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眼前是无烬那张帅脸，“你真的是黑无常？我真的不是在做梦吗？”

    “你真的不是在做梦，”无烬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虽然当了组长之后我就不怎么出公差来人界带人了，但事实证明你们问的问题真的都差不多。”他想了想，还是强调了一句，“你口中的黑无常白无常，也就是引魂使，是个职位，而不是特指某个人。”

    “你的名字是无烬，职位是引魂使者？”

    “没错，就是这样。”无烬满意地点点头，灌了口可乐，“其实你们人界的传闻有很多还挺是那么回事的，当然大部分传闻还是都是错的。”

    “那既然是不同位面，”我把两只手叠在一起作平行状，“人们是怎么传出冥界的和神界的传闻的？你们又是怎样到达我们的位面的？我们又为什么不能去你们的位面？”

    “天大地大，宇宙洪荒是一个巨大的圆盘。”无烬微笑着，眼底闪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无论哪一族......都生活在其中，即使位面不同，总有哪一瞬或者哪一刻有了交互贯通。”他伸出手，将我两根食指对在了一起，“一丝微小的贯通，就能让两个位面进行勾连，所以你们人族才总有‘见鬼’‘请神’一说。只不过，毕竟算作两个世界，有些东西若是让人族感知太多并非好事，所以，神族有自己的方法。”

    “无论哪一族，都是天地轮回中的尘埃。我们即使可以让人类无从察觉，千百年间总有纰漏，一传十，十传百，自然就变成了人界津津乐道的传闻。”

    这样说还是很容易理解的，我点了点头，但是环顾四周，还是忍不住吐槽：“可是你们不是神仙吗，带我去冥府不应该是瞬间移动吗？为什么我们还要坐……呃，坐这辆高铁？为什么冥府会有高铁啊？还有平板！”

    “所以说你们听到的传闻大多都是错的嘛。”无烬摊摊手，一副你不懂的表情，“首先，空间移动是比较耗费精力的法术，我们都是能不用尽量不用，何况每次办案还要带上这么多不通仙术的魂灵。”

    “其次，我们引魂使办案，也确实能做到带很多魂灵非常快地到达冥界，不需要乘坐这些交通工具，但是，那是因为，他们是魂，非常轻，你不是啊，你是有神体的，实实在在的，我自己是没有问题，但是带上你这个什么术法都不会的萌新，能坐车，我当然不愿意浪费力气了。”

    “最后，你们人都能科技进步，我们神仙为什么不能发展，你们人造出来的能让大家行方便的东西我们也可以拿来用嘛，知道为什么关于神族的传闻还是老版本嘛，我们神族也是在发展的，让人族尽量少感知一些我们，不然麻烦事比较多。”无烬指了指在黑暗中穿梭的“高铁”，“这是通往冥府的魂车，以前也做成轿子啊船啊的样子，我们也讲究与时俱进，所以最近一回整改就改成这样子了。”

    “我还是感觉我在做梦。”我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太扯了，比我看过任何一本小说都扯。我感觉过一会我醒过来，就能发现这是一场梦。”

    “挺正常的，你如果觉得不奇怪我才觉得有问题。”无烬把手臂搭在椅背上，又露出了痞里痞气的笑容。“早些年我还在出普通任务的时候，那些魂灵恨不得扒到我身上问我问题。”

    “不是吧？”我瞬间想起院里的小屁孩们听鬼故事时的表情，“按理说，他们应该怕你的。”

    “话不能这么说，”无烬很拽地扯了扯嘴角，“如果我们引魂使真长成人界传言那个样子，他们或许害怕多一点。事实上见到我们大部分魂灵都是惊讶多一些，惊讶自己已经死了，惊讶真的有冥界。”

    我看着无烬帅得非常标准的脸，嘴角忍不住抽了抽，别说，连我看到他的第一眼都是我的天好帅，果然人类都是看脸的。

    反正状况都已经这样了，不管是不是做梦，冥界神族到底是不是真的，已经坐在这趟奇怪的高铁上，面对着一个看上去又精英又正经却根本掩饰不住闷骚气质的所谓引魂组组长，我尽量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并且试图和这个组长开玩笑。

    “咳，你刚刚说，可以选择当神仙还是当人？”

    “是啊。”

    “但是我可还没选呢，你怎么知道我要选什么？”

    “啊？”

    这下轮到无烬惊讶了，“这还用选，还有不想当神仙的？”他翻了翻手里的平板，“不对啊。你明明是...”

    他的话却突然打住了，脸上罕见地收起了营业性的微笑。

    他的反应有点不正常！我心里警铃大作，心道没想到随口一问还问出了点东西。正准备开口，一直漆黑的窗外忽然亮起了一道淡淡的。氤氲的红色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