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宋葳蕤几乎一夜未眠,撑到拂晓时分,脑袋越发昏沉,上下眼皮恨不得黏在一起。熬了个大夜整个人都无精打采的,刚想合上眼帘养养神,外头就传来鸡鸣鸟叫,一声接着一声,聒噪得很。

    她用手腕揉着干涩酸胀的眼睛,木然地看向窗外。天还泛着隐隐的青,凉丝丝的空气从破旧木窗中渗进屋来,夹杂着湿润清冽的植物气息。

    身旁的床铺一轻,熬了通宵的梁三已经麻溜地起床了。房中的一切他都稔熟于心,唯独多出一个她,让他浑身不自在。

    他转过身去穿衣,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宋葳蕤枕着手臂侧卧,看他穿衣的背影,像一座孤山,峻拔而峬峭。他这人好生奇怪,打正面瞧他是个文弱隽秀的少年郎,背影却比面容沉稳坚毅许多。

    宋葳蕤臂腕高抬,身姿婉转,像只猫儿似的伸懒腰,懒洋洋地打着哈欠,把眼角都润湿了。

    她嘴张得几乎能塞下拳头,还未来得及闭上,那人突然转过身来,见她这副张牙舞爪的模样,二人皆是一怔。宋葳蕤故作镇定,默默合上嘴,脚趾却在被子里用力地抠扒。

    这尴尬的对视,让人窒息。

    一个嘴张得老大,面容扭曲。一个嘴肿得老高,惨不忍睹。

    宋葳蕤看着梁三的香肠嘴,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想起昨夜自己应激之下捂了他的嘴,竟忘了手心沾满了辣蓼汁液。

    不过,他的嘴真的好好笑,丑的不一般!两片红润薄唇此刻高高隆起,唇周的肌肤一片赤红,像是晕染着口脂。

    舒展修扬的弦月眉和狭长上挑的丹凤眼太过文气,搭着扎眼的香肠嘴,怎么看怎么离谱。虽然有些愧疚,但她还是没憋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你还笑!”梁三别别扭扭地背过身去。

    “对不住!我已经尽力忍了,但……哈哈……真的好奇怪啊。”

    梁三轻抚着唇,他只凭感觉知道嘴唇肿的厉害,却不知道到底肿成什么模样,屋里没有镜子,即使有,他也不敢照镜子,怕辣眼睛。

    他气恼地一屁股重重坐在床边,环着手臂,朝她的手瞄了一眼,“你给我下毒了吧?”

    “绝对没有!”她说的一脸诚恳。

    “我看一下哈。”宋葳蕤倾身去托着他的脸颊,梁三偏头躲开。

    “我看看嘛!”她态度坚决地把他的头拧得对着自己,一手搓着下巴暗忖片刻,对他说:“大概是过敏了。”又指了指自己红肿的眼睛,劝慰道:“没事的,过两天就好了,你看我都不怕,你一个大老爷们儿怕什么。”

    “我要脸!”梁三无奈地叹一口气,起身默默捯饬自己,等他收拾好了,天边已然升起一抹亮白。

    他一踏出房门就瞥见一个体态丰盈饱满、阔面圆眼的妇人站在转角处,那妇人伸长脖子朝这边探望。梁三现在这副模样实在没脸见人,正准备开溜,却被那妇人快步上前拦住。

    这妇人正是梁家老大梁以安的媳妇,名叫侬春琴,是屠户之女。梁以安袭了梁老爹的木匠活计,在栗山县里的木匠行做工,侬春琴现下怀着身孕,留在村里。

    “大嫂。”梁三跟她打招呼。

    侬春琴见他一直以袖掩面,不由地好奇。她狡黠一笑,猛地扯开他的衣袖,先是一愣,而后扯着嗓门问:“呦,老三这嘴怎么了?”

    她嗓门大,叫唤一声十米开外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一声叫唤就把葛氏和梁家二儿媳覃文淑引了过来。

    葛氏一路小跑,“我儿嘴怎么啦?”

    梁以讷被三个女人团团围住,看猴儿似的打量他,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这一大清早,真够倒霉催的,真是被宋葳蕤害惨了。

    “弟媳妇呢?”侬春琴向屋里探头,“这都快到辰时了,还在床上赖着呢?”侬春琴嘴角一撇,心想谁家新妇像她这么懒。

    葛氏心中不满,既心疼儿子又气宋葳蕤不懂规矩,那日相看时葛氏就不喜欢她。

    梁三熬了一宿眼底发青,无精打采道:“让她睡吧,昨儿夜里折腾坏了,一宿没睡个安稳觉。”说着还以手掩面打了个哈欠。

    一句话引得三位妇人面面相觑,场面尴尬不已。梁以讷反应过来时,脸都红到脖子根了,赶忙向三人解释:“昨夜里有一只……”

    话未说完就被大嫂打断,侬春琴一脸揶揄之色,她大嘴一张,对着梁三一通狂轰乱炸,根本不给他丝毫开口的机会。“我们几个都是过来人,谁不懂啊?老三,你也别不好意思,刚成婚的都这样……”

    “昨儿动静闹得忒大,我在东屋睡着呢,硬是被你们闹醒了。”侬春琴对着葛氏和覃文淑挤眉弄眼,绘声绘色地比划着,“娘和老二媳妇听见了吗?好家伙,后半夜闹个不休,一想到那屋里天雷勾地火的一番景象,谁还能睡得着啊?咱家老三平日里看着清瘦,没想到……”

    梁三听着侬春琴那张嘴喋喋不休,尽是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他恨不得将双耳戳聋,没想到一只老鼠能闹出这么大个乌龙,可怕!以大嫂这满嘴漏风的习惯,后果他都不敢想象。

    侬春琴的目光直喇喇地从头到脚,寸寸打量他,语重心长地说:“你听大嫂一句劝,年轻也该节制点儿,瞧瞧你这两眼乌青的,啧,小年轻怎么就这么不爱惜自个儿身子?”

    好不容易等到个插话的机会,他正要解释,唇一轻启就被拉扯地又麻又痛,稍一迟疑就被大嫂抢了先机。

    她有意无意地将话头引向宋葳蕤:“老三媳妇也是的,不知道劝止吗?谁家新妇进门好意思赖床?不早起侍奉婆母,还让一家老少等着。”说着又向二嫂使了个眼色,“我们当初可不是这样的。”

    听了侬春琴的一番话,葛氏表情凝重,气得鼻翼微微翕张。心想,绝不能让宋葳蕤这小贱人阻了我儿的科考之路。

    葛氏劝道:“三郎当以读书为重,切不可被儿女情长绊住。”

    梁三满口应答,面上羞赧,逃也似地匆匆走下木梯,真是丢人现眼,这个家是片刻也待不下去了。他走得太急脚下不稳,一屁墩跌坐在木阶上,尾椎往上硌得生疼。

    葛氏扒着楼梯护栏朝下望,“我的儿啊,摔伤了没有?”说着就要上前查看。

    “不碍事。”梁三连忙摆手,怕她们撵上来,他咬牙起身,扶着腰匆促夺门而出。

    -

    宋葳蕤早就打听过了,梁家人口颇多。梁木匠原配闭氏生的老大梁以安,娶了屠户女侬春琴。大女儿梁以宁,嫁给县里富户黄员外家的大管家莫友德。老二梁以平,娶了教书先生的女儿覃文淑。

    闭氏去世后,梁木匠娶了北方逃荒过来的葛氏,老三梁以讷是葛氏逃荒时带来的,并不是梁家血脉。葛氏与梁木匠生了一子一女,即老四梁以敏和小女儿梁以仙。

    宋葳蕤起床后到厨房的水缸舀水洗漱,侬春琴抱臂倚着门框指派她,“今日午饭由你做,爷们不在家用午饭,家里就娘、我、老二媳妇、小妹……还有你,不必多煮,够五个人吃就行了。”

    宋葳蕤随手拾一根细木柴,对着水面将一头青丝绾起,又将鬓边碎发拨到耳后,懒懒道:“你怎么不做啊?”

    侬春琴尖着嗓子说:“你是新媳妇,我这是给你表现的机会。”

    虽然看得出来侬春琴对她的敌意,让她做饭也是想找茬,但宋葳蕤丝毫不慌,做几个拿手小菜还真难不倒她。

    宋葳蕤在厨房里四处翻看熟悉环境,发现厨房里除了糖盐清油还有各色香料,品种挺多,又戳了戳桌上摆着的肋五花和猪扇骨,看着还挺新鲜,她挽起袖子准备开整。

    先点一把干草放入灶坑引火,再添几根干柴。舀一锅水,将五花肉和切好的葱姜放入锅中小火煨着。

    两刻钟后五花肉被煨得软糯,捞出五花肉趁热在猪皮上抹一层野蜂蜜,再将五花肉切成均匀的方块,在猪皮上切十字花刀。起锅热油,将肉块下锅煎炸,锅中滋啦滋啦的响着,油点飞溅。

    “你要炸厨房啊?到底会不会做饭啊?”侬春琴被油烟呛得咳嗽,伸手扇了扇鼻前的油烟,一脸嫌弃。

    “大姐,你着什么急啊,等做好了再看。”宋葳蕤快速将油中的肉块捞出。

    “谁是你大姐?我是你大嫂!”侬春琴站得远远的,踮着脚尖往锅边探头,看见盘中的肉块被炸得金黄酥脆,她咽了咽口水,而后嘴一扁说道:“倒这么多油,油不要钱啊?”

    宋葳蕤翻了个白眼,忙着做菜,懒得理她。宋葳蕤将锅中的热油盛到碗里,只留少许油在锅底,准备熬糖色。

    见她手伸向糖罐,侬春琴哎了一声,宋葳蕤回头看着侬春琴,“又怎么了?”

    侬春琴欲言又止,看着糖罐一脸不舍地舔了舔嘴唇,然后眼神闪烁,嘴张了又张,却一言不发。

    宋葳蕤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大嫂也太抠了,这也舍不得那也舍不得,难不成让全家吃白水煮肉?那满口猪骚味谁咽的下。

    将炸好的肉块倒入糖色拌匀,放入各种香料翻炒,再加盐加水小火慢炖,香料和肉味被蒸了出来,顿时满屋飘香。

    侬春琴被勾到锅边贪婪地吸着,口中涎液增多。想不到老三媳妇真有两把刷子,平平无奇的食材经她手一加工,变得引人垂涎欲滴。

    宋葳蕤一个人既烧锅又炒菜,围着灶台转悠半天,做了两道费时费力的菜。虎皮红烧肉和酱扇骨刚端上桌,梁以仙就闻着香味过来了。

    红烧肉肥而不腻,酱扇骨软烂入味,侬春琴品尝后,嘴硬道:“也就一般吧。”

    而其余人却对这两道菜赞不绝口,侬春琴一时脸上挂不住。宋葳蕤瞥见她一脸不服气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不禁心中暗爽。

    “三嫂做菜真好吃,甜津津的。”梁以仙吃的满嘴油光,睁着圆溜溜的大眼问:“以后能天天吃这么好吃的菜吗?”

    宋葳蕤只微笑着也不答她,心想你别捧我,我不想天天做饭。

    侬春琴眼珠一转,问宋葳蕤:“这菜吃起来甜津津的,你放了不少糖吧?”

    “你放了糖?”二嫂覃文淑问道,“刚才只觉得味道好,竟没反应过来这菜里放了糖。”

    “怎么了?不能放糖吗?”她家乡爱吃甜口,很多人炒菜放糖提鲜,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但见大嫂二嫂的反应,宋葳蕤一时心中没底。

    侬春琴顿时就来劲了,“家里统共就那么一点糖,是我爹送来给我补身子的,你把糖用了我怎么办?”说着还挺了挺腰,手在隆起的小腹上轻抚。

    宋葳蕤立刻明白过来,糖在他们这儿是金贵的东西,因为大嫂怀着身孕,那糖是专门给她养身子的,怪不得大嫂见她拿糖罐欲言又止。可侬春琴也不跟她明说,有意无意地针对她,谁知道这大嫂安的什么心呐。

    宋葳蕤看着大嫂,“我做菜时你一直在边上瞧着,用了什么不该用的你看见了也不说,原来就等我跳坑呢。”

    侬春琴大着嗓门道:“你这话说的,是怪我故意为难你,我根本没看见你用糖。”

    见两个儿媳不和,葛氏也很为难,她是长辈不能明目张胆的偏心,于是在宋葳蕤和侬春琴之间端水。

    葛氏先将过错推到宋葳蕤身上,再说宋葳蕤刚到梁家不知情,犯些小错也情有可原,因而并不责备她,还夸她做饭手艺好,安抚宋葳蕤的情绪。

    葛氏又说能体谅侬春琴的委屈,但她是大嫂,理应大度一些,妯娌之间要处好关系,家和才能万事兴。

    葛氏让宋葳蕤跟侬春琴道个歉,想把这事就这么糊弄过去。偏偏侬春琴是个泼辣的,宋葳蕤也是个犟种,两人谁都不肯让步。

    宋葳蕤指着侬春琴,一步不让。“我没错为何要道歉?她就是故意的!”

    侬春琴一屁股坐在地上,捧着肚子嚎啕大哭:“你们见我男人不在家,欺负我一个有孕的妇人。”

    “大嫂可别哭了,当心伤了胎儿。”覃文淑赶紧去扶她,劝慰道:“这也不是多大的事,回头让老三去买些糖赔你就是了,一家人最要紧的是和和气气。”

    侬春琴见大家不偏帮她,心中又急又气,越发的撒泼放刁,连葛氏也被她骂了一通。

    “娘也不帮我,老大不是你生的,老三才是你亲儿子,所以你们都帮老三媳妇不帮我,哎呦——我的命怎么这么苦……”

    葛氏是梁木匠的续弦,人说继母难当,她最怕的就是被人说偏心。如今被扣了一顶偏心的帽子,侬春琴又是个孕妇,葛氏更是不敢对她有所指责,是以一个劲地撺掇宋葳蕤向侬春琴低头认错。

    这才刚进梁家,侬春琴就要给她个下马威,宋葳蕤知道这次绝不能低头。这回服软了,以后别人只当她是好欺负的,更会肆无忌惮欺辱她。

    宋葳蕤被大嫂的哭闹和葛氏的念叨搅得烦躁,大声喊道:“都闭嘴!为了一点破糖在这儿折腾半天。不就是一罐糖嘛,我能给你做一筐。”

    侬春琴止住嚎哭,变脸似的,脸上阴霾一扫而空,看着宋葳蕤的眼神满是挑衅。“吹牛谁不会啊,还一筐糖,你知道一筐糖得花多少银钱吗?”

    宋葳蕤懒得跟侬春琴打嘴炮,一瞬间回想起龙平县的满园甘蔗,快到甘蔗成熟的季节了,今年她不在家,茂儿瘦小的身躯要钻进甘蔗林,持着镰刀弯着腰,从日出砍到日落,那种又痒又乏的感觉,她再清楚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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