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很快楚宁就忍不住了。
顾廷之带来的伤药药效极好,楚宁不仅不再感到头痛,甚至连伤口周边的刺痛都淡了很多。
她一会儿动动腿脚,觉得久坐在地上实在难受,一会儿又摇头晃脑环看这形状古怪的陷阱。
等到周围再也没有令她觉得有趣的东西时,楚宁才勉勉强强收回了视线,沉闷盯着火堆一尘不变的燃烧。
然后她的双眼不自觉就看向了顾廷之。
他坐在火堆另一侧,看着起起灭灭的光。
光线温柔地印着他的侧脸,就连眉上那一小道伤疤似乎都柔和了很多。
火苗跳跃,在火中,也在他温亮的眼中。
楚宁裹在他宽大的外衫中,突然觉得顾廷之也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讨人厌。
起码他在找到瑶悦后,还来找她了。
甚至还随身带了伤药给她包扎伤口,又正人君子地给了她外套。
就算脾气差了点吧,但她大人不记小人过,看在他没有抛弃她回营地,还陪她在这里等人寻来的份上,也是可以原谅的。
“顾廷之……”
楚宁想了很久,才决定主动打破僵局,张口唤了顾廷之一声。
然而在顾廷之看过来的瞬间,她又突然不知道,到底该怎么继续对话。
似乎自从顾廷之回来以后,两人还是第一次有机会,在私下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谈话。
楚宁有些紧张。
是要问问他,什么时候和瑶悦行大礼吗?
这种问题问瑶悦就好了,问顾廷之,总是有点奇怪。
那表示一下关心,问下他那沾了灰就要倒的病好了吗?
没好的话应该也不能来这儿找她了吧。
不然问问他,这几年在西羌是不是受了很多苦?
这简直就是废话,谁打仗不吃苦受罪的,更何况他去的时候年纪还那么小。
那要问点什么呢……
“将军府里的梨花树,瑶瑶说是你让砍的,”楚宁开口接道,神情真挚充满好奇,“为什么啊?”
顾廷之看着她短短几个瞬间,神情变化丰富多彩,已经起了好奇。
但他没想到楚宁却问起了将军府的事,一时有些无语。
他侧过身子去拨弄火堆,以掩盖自己的不自然,平淡答道。
“安全。”
他顿了下,还想解释下去,却不知从何讲起。
似乎在此刻,他才意识到五年不通音信,他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要想解释一个小小的行为,背后竟有那么多事需要告诉她。
他想说,是因为在西羌的时候,有北戎探子躲在了军营附近的树上探听军事。
军营旁的树,早在驻扎时就砍得差不多了。
顾廷之抵达的时候,只有几株好不容易才长起来的幼树,在西羌的风沙里摇摇颤颤。
幼树与那棵共生在永安侯府里的大树截然不同。
枝桠矮小,甚至连叶子都没有几片,看着可怜极了。
顾廷之刚带着行李抵达,见这树桠就无端想到,如果楚宁看到这几棵树,定然会觉得砍了它们很可惜。
就留着吧,左右也藏不下人。
那时他望着幼树,满怀希望,甚是有些天真地想,祖父这次把他带来,定然只是让他磨练一下的。
等到过几个月战事安稳了些,祖父就会把他赶回家。
到那个时候,这树也长到能藏人的大小,就可以砍掉了。
他会带一枝树干回家,然后告诉楚宁,这几棵幼树的命运和它们的故事。
可是谁能知道,几个月后,顾廷之都已经变成千夫长,他也没听到祖父让他回去的消息。
那几棵树似乎被人忘在了脑后,直到一日帐中例会结束,顾廷之猛地在沙地上看到树上投下的人影。
北戎派来的探子格外矮小,甚至不如寻常女子的个头,最多只有八九岁孩童的高度。
索性从探子身上没搜到什么,顾老关押了探子,又令人砍了那几棵树,便罢了。
顾廷之亲自监督手下,看着树被砍断,锯成柴木。
他拿走了最好看的一枝。
将军府的梨树并不算高大,甚至当初他在和瑶悦说要砍掉时,瑶悦都觉得没有必要。
可是瑶悦要在将军府里待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不能冒着再有探子躲在树上的风险了。
他不想再眼睁睁看着回家的念头一拖再拖,拖上五年。
顾廷之看似在挑起柴火避免火堆灭掉,眼尾余光却在追着楚宁,隐隐期待她追问下去。
然而楚宁似乎并不感兴趣。
听到他简短的回答,楚宁轻轻“嗯”了一声,便又蜷缩在角落里。
她怔怔盯着火光,像是对光亮很有兴趣的样子。
为什么把树砍掉就安全了呢?
楚宁几乎在顾廷之话音刚落的一瞬间就想追问。
她大约能猜到,应当是为了瑶悦的安全着想,不得不砍。
但是她很想知道,从顾廷之嘴里说出来,会不会是别的什么原因。
或是有什么故事。
就像很久之前,她总是缠着顾廷之,问些天马行空的问题。
顾廷之会认真回答,还会举一反三,讲出许多她不知道的故事。
但是在楚宁就要张嘴的那一刻,她就清醒了。
他们和以前不一样了。
她不可以这样。
或许她可以遵从本心,将问题问出口。
可是如果瑶悦知道了的话,楚宁想,如果她是瑶悦,她会有点难过的。
顾廷之为了来找瑶悦,意外找到了她,将她救起,已经是意料之外。
她不能因为一时的好奇,而成为一个不坦荡的人。
楚宁朝顾廷之笑了笑,乖巧地坐得更远了一些。
顾廷之面无表情,继续用树枝拨弄火堆。
好像如果他不这么做,火就要灭了一样。
他的心里空落落的。
在以前,如果楚宁总是叽叽喳喳问来问去,他会选择忽视那些有的没的,只回答她一些正经问题。
可他万万没有想过,数年后的今日,他竟然会怀念楚宁那些奇奇怪怪的天马行空。
现在的楚宁面对他,甚至学会了委婉一笑,不再穷追不舍。
他怅然若失。
长夜看似漫漫,不过也就眨眼之间。
当第一缕阳光斜射进洞口时,嘈杂声也在两人的头顶响起。
“宁宁!”
是叔父啊!
楚宁长呼了一口气,兴高采烈地站起身,大声喊了回去:“在这儿呢叔父!顾将军也在!”
她弯了弯坐得僵直的背,顺手卸下顾廷之的外套,想要递还给他。
“啪嗒”。
随着她的动作,楚宁怀中掉出一个小包裹。
包裹用上好的粉色丝绸面料紧紧缠绕,顾廷之清楚记得,那是楚宁最喜欢的颜色。
面料上绣着交颈鸳鸯,然后下方密密绣着几句诗。
字体娟秀,看得出是女子的笔迹,但笔锋却带着些许豪放不羁。
与他的字迹有七分相似。
他的视力极好,一眼就将诗句看得清楚。
——愿人间天上,暮云朝雨长相见。
顾廷之紧紧盯着刺绣。
他突然觉得心口一阵刺痛。
彷佛就是这一瞬间,所有声音都离他远去,徒留他的心缓慢在胸口跳动。
“扑通”。
一声是五年前那个午后,在他的书房里,楚宁靠过来时,他猛烈的心跳。
“扑通”。
又一声,是在西羌,他不得已必须要带着瑶悦,以未婚王夫的身份保护瑶悦回南齐时,他悄无声息的无奈叹息。
“扑通”。
这一声后,顾廷之似乎再也听不到旁的声音。
南齐世家少年男女,在订婚前,若有了长辈的默许和鼓励,便会私下交换信物。
与前朝更看重交换庚帖的仪式不同,如今,似乎是这样信物的交换,才更显亲密。
亲密到,可以让世人知晓,这不仅仅是一桩长辈满意的婚事。
更是两情相悦,为人称赞的美事。
而这属于她和他人的美事,就发生在他缺席的这五年里。
在他因为不敢面对那一个午后,迟迟不敢写信的五年里。
在他偷偷去祖父营帐里看她寄来信件中描述的点点滴滴里。
楚宁长大了。
她再也不会跟在他后面问东问西,也不会甜甜喊他“廷之哥哥”了。
这五年,翻天覆地的是他的生活,也是她的生活。
他已经太迟了。
顾廷之闭上双眼,绝望地抚住胸口。
心跳依然强劲有力。
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
于事无补。
过往种种皆如烟雨,她已经兀自前行,徒留他紧紧抓着旧回忆不敢放手。
顾廷之的左手紧紧扣住长剑,似是要将剑柄折断。
他突然觉得血液里的每一滴都暴戾起来,躁动起伏。
那个午后,她天真无知招惹了他,却就那样离开,难道不需要有个说法吗?
还是祖父在给她教授书礼时,忘了告诉她,行事当得磊落?
她却与旁人说。
……暮云朝雨长相见。
顾廷之的心口猛地一松,再无期盼。
“你的东西。”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缥缈虚无。
楚宁抬头,看到她为宋简准备的礼物正躺在顾廷之的手心,一下子磕巴了起来。
“谢、谢谢顾将军。”
好像他也没有露出什么特别的表情。
楚宁小心翼翼观察了下他,快速从他手里抽走了包裹,将他的外衫放在他的手中。
包裹落在地上沾了些泥,楚宁细心擦掉,又用袖口蹭了蹭,才小心地将它重新收回怀中。
他闭了闭眼。
温热的指尖轻轻碰到他的手心,软绵细嫩的触感短暂停留后,消散于晨光。
仿佛一切都只是他的幻觉。
然而他的眼前又浮现了那句诗。
暮云朝雨长相见。
顾廷之拨去外衫上的灰土,神色平常。
等回到都城,天气就要凉了吧。
他想。
仿佛这个盛夏,在还没开始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