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火没有因为夏雨而受潮,顾廷之尝试了几次,很快燃起一把。
他麻利地将灭掉火折子,一手揽住一大捆树枝,一手举着火把来到楚宁面前。
楚宁适应了光亮,慢慢睁开眼,趁顾廷之忙活的时候偷偷擦干泪。
她还是想问,为什么他们不能出去,而是要在洞底待着。
但是她选择不开口。
也许顾廷之确实有他的理由。
可是楚宁想,他对她的态度太过明显,明显到就算她想忽视也忽视不了。
他们已经不是昔日一起做功课的友邻了。
他待她如陌路,她也应当遵循礼制,避免落入尴尬。
楚宁的头还是很疼。
她觉得自己最好不要动弹,但见到顾廷之把木柴扔在她脚下后,她还是默默往后退了一步,与顾廷之拉开距离。
“再过去一点,别挡着。”
顾廷之蹲在地上摆弄着树枝,并没有看向她,却突然开口,言简意赅下了命令。
楚宁下意识又往后退了一步。
头痛愈演愈烈,混杂着被顾廷之命令的委屈,让楚宁难受极了。
可是就算是寻常路人,也不该是这样下令吧。
楚宁昏头昏脑地想。况且她还带着伤呢。
火很快就起来了,火星噼里啪啦,发出欢快跳跃的声音。
顾廷之观察了一会儿,确认无误后,便坐在了火堆旁。
楚宁缩在角落里。
她无神地看着火光,久久陷入沉默。
眼中光亮明明灭灭,虚化又变实。
楚宁盯着看了一会儿,觉得实在晕头转向,慢慢移开视线。
顾廷之到此刻,才觉察到两人之间尴尬的气氛。
但他不太明白为什么楚宁忽然间就不说话了。
在他的印象里,楚宁一直都是叽叽喳喳说个没完的人。
反而这次回来后,在他面前,似乎楚宁都没有说过几句话。
是他的原因,还是楚宁变了?
顾廷之很快排除了第二个假设。
方才楚宁刚回过神来的时候还在不停地说,月前和瑶悦在将军府里的时候也经常大呼小叫。
就算他只是在书房里做事,都能听到两人的打闹声。
那就是他的原因了。
顾廷之神情一滞,顿时觉得有点不知所措。
行军打仗讲究效率,能用最少的话表述清楚,顾廷之就不会多说。
况且他本身也不是一个多言之人。
就算是几年前还在都城的时候,他也只和祖父还有楚宁会多讲上几句。
去了西羌,虽然瑶悦的性子和楚宁有几份相像,但两人最多的还是讲军政之事。
他的生活贫乏无趣,他也从来不知道如何与人交往。
顾廷之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才能让两人不再尴尬。
也许是刚才自己的口气太过于像在军营里指挥手下?
他手里拨弄树枝的动作停了一下,抬头看向楚宁。
楚宁正慢吞吞地将视线挪开,避闪不及,恰巧与他对上。
“你站在了洞口正下方,”顾廷之清了下嗓,解释道,他试图让自己的口气听起来更柔和一些,“生火既能取暖,炊烟又可作为永安侯等人寻来的标记。”
哦,所以呢?
所以顾廷之将军就可以对她颐指气使了吗。
也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她醒来后,头痛变得难以忍受。
楚宁尽量不显露出来,隐忍着点了点头。
她又缓慢地挪动了下身子,顺势移开视线。
不想看见他。
好想立刻回家啊。
回到家就有叔母照顾她,尽管叔母不能吃糕点,但叔母一定会给她买天茗阁的桃花酥。
也好想吃桃花酥啊。
楚宁和瑶悦离开营地的时候是下午,到现在深夜,她已经饿了好几个时辰了。
做什么都好,就是不想待在顾廷之旁边。
明明不过是几年没见,他走之前被她惹生气罢了。
怎么,堂堂顾将军,一气就要气这么多年,现在在她面前还要卖弄大将军的风范吗。
楚宁越想越委屈,瘪了瘪嘴。
不过谁说不是呢。
他是大将军啊,自然可以对所有人下令。
谁不知道他顾廷之,说要来临羌山就来,连王上的意见都可以忽视。
楚宁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联想到这些。
但她此刻,痛得意识恍惚,仿佛头脑不再属于她,飘忽在空中。
在火苗上的那隐隐蓝中。
“啪嗒”一声碎掉。
火堆温热地环绕着她,像叔母屋里那张她从小盖到大的毯子。
但很快这种适宜的温度就变成了刺骨冰凉。
楚宁难受地抱住自己,动了动嘴唇,模糊呓语。
“疼啊……”
她是不是……伤口在疼啊。
顾廷之福至心灵,突然意识到先前自己的猜测都毫无意义。
楚宁小时候几乎没受过伤,最多从树上跳下来时蹭破皮罢了。
他在西羌的时候虽然没有与她写过信,但每封她寄给祖父的信,都被他反复细读过。
她也不曾受过什么伤。
如今义举看似易行,对她而言,代价却属实不小。
身为统领大军的将军,顾廷之此刻甚至有些懊恼和羞愧。
他怎么会以为,她受伤就像将士受伤一样,忍上几个时辰就好了呢?
甚至连她的伤口都还暴露着,未曾包扎。
索性他早先就怕情况比瑶悦说的更糟糕,出发来找她时带了许多不同的伤药。
顾廷之迅速从怀中取出药,看了眼楚宁,又脱下外衫,用力扯下一块底衫的软布,把药抹了上去。
眼下生起火,有了光亮,可以帮她细致些上药了。
他干脆利落站起身,不等楚宁反应过来,已经欺身压了过去。
楚宁恍惚间只觉得眼前突然暗了暗,然后她就被温暖的衣物包裹住。
衣衫上带着她有些陌生又似乎熟悉的气息。
像是很早之前,她一直被这样的气息包围着。
在每一个初夏的午后,与刚出炉桃花酥的香气,还有油墨味道。
浓郁又好闻。
她仰头,怔怔看着顾廷之。
属于成年男子的高大身形背对着火堆,微微弯腰对着她。
楚宁眨了眨眼。
似乎在眨眼的这一瞬间,她看到了一个瘦削的少年。
少年就站在她面前,被身后的光勾勒着轮廓,红着耳尖。
他紧张且小心,护着她的头,声音微哑却还带着少年独属的青涩。
喊她。
“宁宁。”
“……别动。”
顾廷之的声音不算温柔,但也不再像之前一样冷淡。
沙哑低沉,似乎永远刻上了西羌风沙的印记。
他给她包扎的动作很小心,在楚宁刚刚觉察到伤口上传来微痛时,顾廷之就朝后退开了。
那种好闻的气息变淡了些。
随之而来是火燃树枝的干洌,和盛夏深夜中,雨后清爽的味道。
少年留在了她十二岁的将军府,但是顾廷之的外衫还盖在她的身上。
楚宁无端觉得,这样情形下,她和他,似乎过于亲近了些。
他已有婚约,而她也即将要和宋简交换庚帖。
就算今日是情急之下,应当也要保持距离才是。
大概是药物的作用,楚宁精神了些。
她看了看身上被用来当作毯子的名贵布料,在心底悄悄叹口气,扭动了下身子,想要把衣服还给他。
她摔下陷阱时后脑着地,还蹭破了一大片旁边的皮肤。
血迹和头发混在一起,看起来虽然吓人,但最严重的也只是中间那一块罢了。
顾廷之拿的是王上赏下来的宫中秘药,虽没有起死回生的本事,但也非寻常药物。
对于楚宁这样的伤势,已经足够。
只是楚宁并不知道。
才上了药,就想到处走动,让人不省心。
顾廷之剑眉微蹙,立刻抬手制止了她,语气不自觉变得严厉:“让你别动。好好盖着。”
楚宁撇嘴朝后躲了一下,兀自缩成一团。
她就知道。
顾廷之当将军当习惯了,把谁都当自己手下随意指使。
也不知道瑶悦怎么能受得了他这臭脾气。
只是她如果真的埋怨起来,楚宁深信顾廷之是可以把她扔在这里,自己回去的。
毕竟他刚刚说要让烟从洞口传出去,给寻她的人信号,言下之意不就是他已经尽他所能,让她听天由命了吗。
楚宁想了想,觉得虽然孤男寡女的在火堆旁坐上一晚听上去不太妥当,但也比自己一会儿又被伤口疼晕要来得好。
大不了就不跟顾廷之说话了呗。
一整夜干巴巴坐着,相对无言,说给瑶悦听,她都能笑上一个月。
楚宁腹诽道,端正了下坐姿。
顾廷之这次很快就意识到了气氛的变化。
他抬眼看向楚宁,见她表情生动地做了个鬼脸,又不说话躲在角落里,便肯定这下应当是他话说重了。
只是该要怎样开口,才能让她知道,他只是不懂要如何说呢。
刚回来的那几日见到楚宁时,旁边大多都有其他人。
为避免被有心人探听,也觉得不急于赶着一时与楚宁相谈,顾廷之便索性略过她。
怎么现在,就落得一个两人无言的下场了呢。
楚宁打定主意将沉默进行到底,甚至别过头去,阖眼假寐。
她的态度疏离有礼,是极有教养的侯府贵女模样。
但不是那个会爬树翻墙的宁宁。
顾廷之的神色暗了暗。
他突然不知道,他到底还来得及吗。
从宋简对他不甚友好的态度和定国公的无心闲谈,他大约能推测出永安侯的想法。
朝政风云变化极快,和平不过短暂在南齐停留了七年。
永安侯要为楚宁未来考虑,定国公府在谁的眼里都是个好选择。
可如果他来不及呢。
他和瑶悦计划中的来日方长,赶得上人心易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