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临羌山,风雨难测。
楚宁冷得打了个颤,恍惚觉得鼻尖又痒又麻,挣扎好几下,才小声打了个喷嚏。
这个喷嚏打得她头昏脑涨,身下的床榻也又冷又硬。
楚宁很是不满地嘀咕,她试图翻身,想趁着睡意还在的时候,继续入梦。
然而枕头也太硌她的脑袋了,楚宁蹭了一下,觉得怎么都睡不舒服,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
怎么回事啊!堂堂永安侯府,连个觉都睡不好了吗。
她闷闷埋怨了声,终于留恋不舍地慢慢睁开眼。
得让婢女来换掉床上的被褥枕头。
楚宁模糊看到周围昏暗,料想还在深夜,只得气冲冲地坐起身,准备自己下床换个地方睡。
随着她的动作,楚宁只觉眼前一花,一阵晕眩猛烈占据了她的意识。
大概睡坏脑子了。
楚宁闭了闭眼,想等这阵晕劲儿过了再站起来。
她默默坐了一会儿,脑中的晕眩却丝毫没有变淡,反而很快演变成剧痛。
楚宁禁不住,紧紧皱起眉,“啊”地小声叫了下。
实在是太痛了,她闭着眼,伸手捂住额头。
就仿佛陪叔母去拜佛时,那敲钟的小和尚拿着木槌狠狠敲了她的脑袋一样。
楚宁痛苦哼了一声,朝后一靠,撞到了湿漉漉的墙壁。
触感令人不喜,但又很熟悉。
像是夏日雨后的山体,湿润黏滑。
楚宁皱了皱鼻尖,嗅到雨后青草的气息。
也是临羌山雨后的清新冷冽。
临羌山……楚宁想起来了。
这里不是永安侯府,叔母已经带着她来临羌山避暑了。
然后……
楚宁停顿了一下,猛地想起失去知觉前发生的事。
“瑶瑶!”
她睁开眼,顾不得根本看不清前方,头晕眼花地就想站起身。
“怎么了?”
是谁?
这个声音有点熟悉,但楚宁下意识觉得需要保持距离。
可是听起来,声音的主人又有点着急。
楚宁晃了晃身子,顾不得墙上黏腻的触感,靠在一边站稳。
那人朝她走来,身形高大,不远不近地停在她的面前。
楚宁眯起眼,重新凝聚视线,辨认出来人。
“顾……顾廷之?”
楚宁愣了下,甚至觉得是自己撞坏了脑子,出现幻觉。
顾廷之不是和宋简一起来的临羌山吗?
本来王上是不想顾廷之离开都城的,但是因为瑶悦决意要去,为了西羌王女不在南齐的地界出事,只得准许了顾廷之前往的请求。
楚宁也是出发后,从瑶悦那里知道的。
可一路上除了那一次提起过顾廷之,剩下的日子两人欢声笑语,互相打闹,楚宁几乎已经忘了,其实顾廷之也来临羌山了。
但顾廷之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楚宁短暂地忘了头痛,愣愣看着顾廷之。
她的视线清晰了些,能勉强看出顾廷之的表情。
他面无表情,冷淡开口:“楚宁?”
就好像是很意外在这里的人是她一样。
楚宁很快反应过来。
瑶悦差点落入陷阱,危急下她虽然避免了瑶悦摔进洞里,但瑶悦到底还是受伤了。
在那种情况下,瑶悦能不能从山林中找到路,并且喊人来,楚宁不得而知。
更何况如果是真的有人蓄意谋害瑶悦呢。
楚宁不知道自己昏过去多久,但就这般模糊的视线,她估摸着天色应当已经很晚了。
她和瑶悦单独出行久久不回营地,一定让永安侯府和将军府大为紧张。
顾廷之应当是来找瑶悦的,楚宁点点头。
那他为什么还站在这里?
联想到顾廷之语气中的冷淡和意外,楚宁恍然大悟。
她与瑶悦穿的是一模一样布料制成的骑装,天色这样晚了,顾廷之肯定是在进入陷阱时将她错当成了瑶悦。
不然顾廷之费这个力气做什么。
可是瑶悦在哪里?
顾廷之不去找瑶悦,在这儿浪费精力做什么?
楚宁一手扶住墙壁,无暇去计较顾廷之的冷淡,急急开口:“顾廷之,可能有人要害瑶悦!你有没有找到她?她还好吗?”
顾廷之定定看着她,一时没有回答。
楚宁未曾习武,无法夜视。
她在黑暗中只能根据自己的直觉判断出,顾廷之没有动弹。
楚宁感到甚是奇怪。
这样紧急的情况下,顾廷之怎么还如此淡然?
陷阱距离地面似乎有些距离,楚宁抬头看了看,只见头顶上被月光照亮了一小圈。
墙壁湿润无法攀爬,大约要等到天亮才能行动了。
楚宁血涌上脑,心下着急,冲着顾廷之脱口而出指责:“顾廷之,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瑶悦有危险!”
“王女无碍。”
这回顾廷之倒是很快回答了她。
楚宁紧绷的弦松了松。
她不太相信般,又追问道:“真的吗,瑶瑶没事?”
“王女已经被她的管事带回营地了。是她让我来的,永安侯和永安侯夫人也在外面找你。”
顾廷之终于开口,对楚宁解释道。
他停顿一下,语气略微奇怪地又接着道:“定国公家的宋小公子也在找你。”
楚宁只听到前半段话,就放心下来。
瑶瑶的管事云盛看起来不太靠谱的样子,但对瑶瑶似是极为忠心,与西羌母国人在一块,瑶瑶应当是安全的。
她松了口气,摸黑往前走了一步,对顾廷之道:“那我们回去吧,叔父叔母肯定都急死了。”
也少不了回府被训叨了,楚宁心里嘀咕道。
刚刚她摸了摸脑袋,除却发丝有些湿,一侧好像肿了起来,似乎没有明显外伤。
能救到瑶悦,又没受多大的伤,楚宁乐观地想,感觉自己有点厉害啊。
顾廷之又不说话了。
直到楚宁失去耐心不断催促,他才幽幽道:“楚宁,这些年你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啊。”
山林里刚下过雨,他淋雨寻人,到现在衣衫还湿着也就罢了。
只是那雨将来路的印记都冲刷洗净,月黑风高下,若是辨错了方向,何时才能找回大路?
再说,她这般受伤的模样,想要爬上地面几乎不可能。
顾廷之行军这些年里,夜视极强,滑下陷阱的第一眼就看到了楚宁血淋淋的脑袋。
她蜷缩在角落里昏迷不醒,像是失去了生息。
他难以形容见到她那一刻时心中的惶恐。
在西羌时,他明明见过比这更惨烈的情景。
他从不适到麻木只用了很短的时间。
可是当他找到楚宁,她却没有反应的时候,顾廷之觉得他一点都不能接受。
他和瑶悦的计划都重在从长计议。
但如果人都没了,再谈从长计议又有何用?
顾廷之第一次对自己的决策产生了怀疑。
瑶悦被云盛找到的时候也受了伤,顾廷之从她嘴里问出了两人游玩的大概方向后,便带着伤药寻了过来。
他的运气还是好的,很快就看到了瑶悦描述的陷阱。
急急跳进来,确定楚宁的气息,又给她上了药。
他才觉得自己重又找到了呼吸。
眼下大约是药起了作用,楚宁精神很足。
自己伤成这样,还喋喋不休别人的事。
顾廷之忽然很生气。
他懒得与她解释,从怀中掏出火折子打亮,观察起周边。
瑶悦说这陷阱大概就是普通猎人为了狩猎打的,洞口小但深,她看不清里面是什么样,应当没有其余的危险。
她的判断似乎乍看之下并没有什么不对。
但若是为狩猎,洞底却没有削尖的木棍,就很可疑了。
而且这洞里似乎也大有学问。
顾廷之环着周边走了一圈。
洞底的空旷处极大,约能站下十几人,寻常猎人绝不会为了猎两只鹿而挖这么大的陷阱。
且角落隐蔽处还散放着些柴火,倒是像猎人歇脚的地方。
但什么人会选择放弃简单用木材搭个小屋,转而往地下挖,作歇脚处?
又为什么要在洞口旁种下那些令人昏迷的草药,故作陷阱模样?
顾廷之想到楚宁刚醒来时着急对他说有人要谋害瑶悦,心下赞成。
在西羌王逝世,传位文书失踪时,顾廷之亲自选了信任之人,和瑶悦一起回南齐。
他可以保证身边之人,都是生死之交,绝无宵小。
而瑶悦来南齐的日子并不久,若北戎的探子这么快就知道,唯一有可能的就是将军府内传出了消息。
可将军府里的人都是祖父精心挑选过,世代在将军府做事的,叛敌的可能性极小。
顾廷之想到这里,一时也没了头绪。
还是先把今夜过了,再回去商议吧。
他的视线落在角落里的木柴,跨步走去。
楚宁本还喋喋不休地在催促顾廷之,听到他开口,愣了一下。
然后顾廷之就拿出了火。
她的眼睛不适应突然的光亮,激得紧闭起来,渗出泪。
在她为自己创造的一片黑暗中,她的脑子里反复回想着顾廷之的话。
“你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啊”。
是吗。
原来她以为能救瑶悦出去,虽然把自己搭了进来,但多少也是值得嘉奖的事。
可是这只换来顾廷之一句轻飘飘的“没有长进”。
真的没有长进吗。
她已经懂得人生路长,有人走但也会有人来,她学会了接受。
但顾廷之只是冷淡地说,你没有长进。
楚宁不知道是强光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突然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