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见

    落在肩头的那只手有些绵软无力,勉强将她扶住,何念有些惊讶,但还是道了身谢,自己先撑着桌柜站好。

    发现幕篱掉在地上,她下意识俯身去捡,余光中看到身旁帮她的人并不是什么女子,而是男子。一身青灰色袍服,同色皂靴,似是注意到她的视线,他有些不自在地后退一步,迅速将手放到背后。

    他速度不慢,但她还是看到了那手隐隐有些红彤彤的点,一个接着一个,重叠着,像起了什么疹子,上面还覆着一层青绿色的药膏。

    这男子也戴着幕篱,让人看不清面容。

    等女子背对他把幕篱戴好了,男子稍松了一口气,含笑道:“姑娘出门在外,可要留神小心。”

    闻声,何念的背脊有片刻的僵硬。

    冤家路窄,男子竟是许戡。

    近处一片混乱,闹哄哄的,许戡没听着回声,以为她是没听到,就走近了重说一遍。

    何念只好道:“我知道了。”

    女子的声音很耳熟,许戡有些奇怪:“姑娘,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没有见过。”

    女子背对着他,语速很快,许戡没有听清,正想再问,就见一个小丫鬟快步进来。

    香雪一直站在门外,听到里头动静,还有人哎呀痛呼,她顾不得旁人,忙走近何念,打量着:“姑娘,您可有受伤?”

    有人在身边走过,何念用手按住幕篱边,摇头:“我没事。”

    堂中的书架一倒,露出大片被白蚁蛀出的空洞,让人望之就起鸡皮疙瘩。

    不知为何,许戡没有离开,站在原地不动。

    幸而放在架子上的书不多,四处的人避地快,除了有两三人擦伤外,再无其他伤员。

    可书肆人多,还有不少学子是或站或坐着看书的,眼下就有些混乱。

    掌柜的此刻又不在,店小二便着急,走出桌柜,与其他伙计一起与客人们说“对不住了”

    这状况,小二们自顾不暇,是无法继续帮何念包扎东西了。

    许戡就在后头,何念不欲久留节外生枝,便先指挥香雪先把已经包好的东西拿到马车上,剩下的她自行全部码好,一并拿走。

    书肆内忙乱一片,有些客人看不下去,先离开了。许戡隔着片幕篱,只看那一直背对着他的女子。

    他总觉得,这姑娘的身形很眼熟。

    声音也熟,可一时半会儿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人。

    直到那女子拿着东西走出去了,他都没有再问一声。

    反正,有缘总是会再见的。许戡如此想着。

    马车将书肆的混乱抛在后头,往朱雀巷去时,何念已平复好心中暗涌。

    香雪将买的东西都梳理好,便好奇道:“姑娘,刚刚那人是不是昌平侯府的公子?”

    在门外站着时,她看到侯府马车的徽印,随侍的小厮都叫他公子。

    自来京后,荔枝跟府上的嬷嬷们都教她们认过各家的徽记,可以机灵点少犯错。

    “的确是昌平侯府的公子。”

    真是缘分匪浅,许戡出狱不久,她就给碰上了。

    许戡虽是庶子,但生母得宠,他自小亦是养尊处优。看他手上的疹子,想必在狱中遭罪不少。

    他这人长得俊美非常,平常看着亦是好说话的样子,一直把侯府的庶务处理地极漂亮,年纪轻轻,待人接物俱让人人称道。

    只有周围近身的几个人知道,他喝酒之后,会偶尔冲动,做出超乎身份以外的事。

    因此,他在外都鲜少喝酒。

    掳走她是一桩,跳水是一桩。

    偏偏,都让她给遇上了。

    若是掳走她,是他还有酒意,只是误伤。可后来他恢复理智了,任她百般劝说保证,他都不愿放她离去。

    山间别院偏僻,次次逃跑次次抓回。

    他不朝她动手,只会责打看守她的奴仆,让他们在四下哭嚎哀喊,彻夜不断。

    教训了几次,难得看到主子的另一面,那些仆从都惊惧不已。

    他们一个个都是家生子,身家性命都系于她之身,自当尽忠职守,守口如瓶。以至于那别院如同一个坚不可摧的牢笼,让她插翅难逃。

    这就是他的手段,他的方式。

    何念可惜,汜水河那次真是他福大命大。

    有的人,或许就是命不该绝吧。

    “香雪,等回府后,你去悄悄打听个事。”

    *

    樱桃跟绿鹦来了枫桥轩,便归阮嬷嬷管。

    此处比起溪风院,倒是人口简单,而且七小姐不好大场面,每日出门至多就带一两个人。

    今日何念从外头回来,刚被服侍着洗漱完,就扔了包草药让樱桃去熬,随后就将自己关进书房,甚至不要人帮忙磨墨。

    樱桃熬药的时候,阮嬷嬷掀盖看了几眼,都是些防风、独活、麻黄等散寒祛风的药材。煮好了,她陪着樱桃一块送到书房,先看了下何念:“姑娘没生病,为何要喝药?”

    “这药,我另有作用。”何念将药与颜料摆一块,用羊豪沾了点在厚茧纸上。等那药汁干后,她感觉颜色太浓了,就让樱桃取了暖壶来。

    樱桃纳闷地端了暖壶过来,却见她蘸了药汁在小碟子上,然后一点点兑水,边兑水边在纸上试颜色。

    她忽然明白了,七小姐这是要画画。

    可分明有好好的颜料不用,为何却要煲药来画?樱桃不解。

    阮嬷嬷更不解了,可见何念并不是生病,也不是要吃药,她就放心了:“姑娘,该用晚膳了。”

    其实是原先的信封有药渍。

    何念重新取了一个厚茧纸信封,将调好的药汁在上面泼上一道,又急急擦好放在边上,才去外屋用饭。

    今晚吃的是酱烧草鱼,清炒时蔬,饭后还有雪梨银耳汤。

    食不言。

    吃完糖水漱口完,何念靠在迎枕上用茶,阮嬷嬷便与她闲唠府上的事:“四少爷的病像是养好了,原先伺候他的婆子丫鬟都回他屋了,今儿的吃食是他院子里的婆子去拿的。”

    早些时候,四少爷何绛屋里负责伺候的全赶到庄子去了,没人伺候不说,饭都是三房的五小姐何渺亲自送去的。何绛毕竟是三房嫡子,生母肖氏家道中落,常年缠绵病榻。先前不知道他的事就算了,知道他是被禁足的,少不了挣扎哭一场。不过府上是大爷当家,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就是老夫人亦奈何不得他。最后肖氏只好安排五小姐出面,平日吃饭的时候多备些,另外送到何绛那里,不至于让他没人搭理饿死,大老爷那边就当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阮嬷嬷又悄声道:“听说是那西北大将军打发人来府上,还带了赔礼,说是一场误会。生辰纲那事都查清楚了,是四少爷手下的人不小心泄露出去,让不知道什么人生了歹心,顺势劫走生辰纲。幸而东西都找到了,邹羡将军的人还说,这次还是要治四少爷治下不严的罪,回去还要领罚。”

    何念见过大伯父几次,亦被他问过话,印象中,这个大伯父很重视家族荣誉名声,为人严谨,近乎于刻板。

    他不仅是家中长子长兄,何氏族长,还是朝中礼部尚书。

    这次有邹羡的人特地来登门说明,让何绛脱了嫌疑,自然就没有继续禁闭的道理。

    何念意外,事情过去该有几个月了,丢掉的生辰纲居然还能找回来。

    而且京城去信西北军,快马加鞭亦要一天一夜以上。

    五天,崔柏君就只用了五天而已,连带着查东西还有传信。

    何念不知道他究竟用的什么法子,但说的他都做到了。

    想到书房里那正在伪造的信封,何念决定趁铁打热,起身就继续忙活去了。

    这封拆过的密信,她务必要复原地完完全全,不能让人看出端倪。

    *

    接下来的几天,香雪带上香凝,往各院去送落云县特产的茶叶“胭眉”

    这茶叶细长,产量少,味道却浓厚,还是新进送来的。府上的各院主子们都好这口茶叶,奈何每年送来的都很少。纵是得了一小罐子,心中亦是欢喜,打赏更是少不了香雪香凝。

    何念任她们去打探各路消息,自己将信封做好,检查又检查,确认无误后,她让黄力驾车,出门去了趟宸王府门口。

    崔柏君不在。

    跟上次一样,她约见崔柏君到望江楼。

    老地方,老时间,她喝茶慢等。

    六楼,风还是很大,呼呼作声。

    崔柏君如约前来。

    进了门,他先将大开的窗关去一半,才缓缓坐在原先的位置上。

    自他进来,何念就放了杯盏站着,等他坐好了,她先替何绛道了声谢,便将密信从袖袋中取出,双手递到他的跟前。

    看着那封信,崔柏君没有立刻接过来,只是问:“这信的内容,你就不好奇?”

    握着信封的手指如葱白,在光影下显得晶莹剔透。

    闻言,那手有一瞬的紧绷用力,两指微曲。

    想了想,何念没有收回那信,顺着他的话语道:“自然是好奇的……想来,这信对殿下很重要。”

    那人还盯着信封看,何念不禁凝眉,继续道:“殿下,这封信自到了我这里,就一直随身放着,再没有别人动过了。”

    这信封她复原地相当用心,确定会天衣无缝。

    崔柏君不可能会看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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