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

    翌日午后,何岑在前院处理了部分公务,动身回溪风院。

    郑松派人在蝶苑查到点眉目,就速速撤退的事,他已从四弟那耳闻。侄女何念进京,还是他书信多年二弟,才说服他。这是二弟的独女,又是在京中出事,于情于理何岑都会过问。

    大夫人没有隐瞒自己去庵堂的事:“她从不出门,消息一向闭塞,身边只有个安娘。”

    年节时总是忙乱的,府上既要待客又要处理迎来送往的东西,那原本去庵堂的婆子误了时辰送吃食,安娘耐不住就自己找出来,所以才听说了二爷的姑娘在府上的消息。这样的事,回去后的安娘没有道理瞒着主子,两人这就动了歪心思,趁着元宵节聚会时坏掉何念的名声,往她房间丢个男子,让她万劫不复。

    只是没料到何念机敏,偷偷跑了。

    大夫人眉心突突跳,“想来,元宵那夜买通荔枝动手,安娘不放心,所以一并跟到蝶苑。念丫头跑了,安娘怕事情败露,就一不做二不休杀了荔枝……”

    “想来?夫人就凭着猜测么?”对此事,何岑更想要确切的证据。

    有的事,林氏只能猜,所以被何岑反问,她便在心中翻了个白眼。

    她当然想找到安娘,照那人的说法,元宵夜后,安娘回过庵堂跟她说事情没办好。次日后,她就再没见过安娘了。

    今早还是经桂嬷嬷提醒,说官衙的义庄收容了好几具从汜水河捞起的无人认领的尸首。于是令钱妈妈去看,

    安娘的尸身赫然在列。

    听夫人说完,坐在堂上的何岑不禁皱眉:“那就是死无对证。”

    正是死无对证!

    庵堂的那位甚至还不认安娘会杀人,疯疯癫癫的。林氏少不得道:“此事荔枝脱不了干系,夫君放心,妾身会尽快平息此事的。至于庵堂,日后更会多派人手看着。”

    郑松走了,何念的嫌疑自然解除,林氏要怎么处理后边的事,自有她的手段。何岑只是不放心庵堂的那个人,道:“不能再出这样的纰漏了。”

    谁能想到这么多年过去,那人依旧心结难消,恨意难除?林氏知道轻重,保证道:“不会再有了。”

    府上是她管家,再有这样的事,她就不必做管事的人了。

    夫妻两又说了些府中琐事,临走前,何岑道:“过些时候等命案的风声过去,你便给阿念挑个合适的夫婿。二弟的意思,老实本分即可,不忌是官身还是白身。”

    闻言,林氏微惊:“是不是定亲的那人?”

    何岑摇头说尚未找到:“自他失踪始,就报过案,几年过去还是杳无踪迹,总不能让姑娘家一直等着。”

    林氏称是,“阿念亦十七岁了。”

    京中的姑娘都定亲早,何府及笄的小姐中,三房的五小姐何渺是早两年未婚夫病死了,开始不好议亲,今年也要提上日程了。再来就是七小姐何念。

    何岑想了想,又道:“日后找到合适的人家,阿念此事亦不必隐瞒。”

    当年何灿回落云县,府上都以为他在那里尝遍苦头,没几年就会回来,可他一留就是十数年,恁是没有回头。林氏试探道:“他既让我们给念姐儿物色,那他是不是也要回了?”

    想到何灿这几年的来信,何岑心中有数:“他不会回的。”

    送走了何岑,桂嬷嬷跟林氏说荔枝家里的事。昨日钱妈妈半是威胁半是利诱,硬是让她那赌鬼爹领回荔枝的尸身,找地方埋下立冢。收下钱妈妈的五两银子后,赌鬼爹昨晚就被人诓着去赌场,输了彻底,赌疯后丧尽天良,连家中老小都卖去做奴。今儿回到家,一堆小混混打砸了那赌鬼,眼下他正奄奄一息:“奴婢的意思,但凡他再乱说什么,就教场子里的人……”

    至于会做到什么份上,就看他怎么做了。

    事情解决一桩算一桩,大夫人点头,算是同意她们此举。只是总会想到昨夜的事,她心中有疑:“嬷嬷,若照那人来说,安娘没有杀荔枝,第二日没有取走她的妆奁盒,更没有埋人偶,那这些都会是谁做的?”

    那人念念叨叨,说安娘服侍她多年,还从未碰过她的妆奁盒,因为她不给碰,亦从来没让安娘进过自己的屋。

    可那妆奁匣子却无端端不见了。

    大夫人林氏在她跟前摔了盒子,那人还宝贝一般哆哆嗦嗦堆着,仿佛要重新拼凑起来。

    看林氏胡思乱想地出冷汗了,桂嬷嬷只好道:“夫人莫急,知人知面不知心,她又不是安娘肚子里的虫子,怎知道安娘想什么,要做什么?除了她,再没有旁人了。”

    那两人终日龟缩在庵堂之内,人不人鬼不鬼,既怕见人又怕人见着她们。时日久了,疯癫了受不住了,都是寻常。

    “她自己不敢杀不敢死,不代表安娘不敢。”

    桂嬷嬷递来干净帕子,林氏慢慢收敛了神情,端着在那,就还是平日那个掌管内院诸事的何家大夫人。

    *

    何念几乎每天都出门。

    她有意在京中最旺的长乐街开一间成衣铺子。

    长乐街是鱼龙混杂之地,秦楼楚馆多,酒楼茶楼数不胜数,街后就是密密麻麻的窄巷、低矮的瓦房草屋。在其中穿行,只觉得茫然,所见基本都是些流鼻涕的小儿与衣衫褴褛的乞儿,还有游荡无所事事的男女。这条街常有达官贵人光顾,衣食美人,稀有的古董字画等等应有尽有,很难想象街后就深藏着京城最低贱最卑微的人,每日苟且活着,双眼溜溜转,想从过路的人中得到点改变际遇的机会。

    纵是白日黑夜走过多次,在这大街上,黄力依旧严阵以待,“姑娘若是要在这边开铺子,得多请些打手看着才行,这里的扒手最多。”

    当然,这里巡逻的官兵亦不少。

    黄力将马车停在陶然居茶楼,何念上到三楼雅间,香雪还没推门进去,就看到里头前来开门的黄飞。

    黄飞整日在外头探消息,穿的都是极不打眼的洗的发灰的薄袄长裤,束着乱糟糟的短马尾,耷拉着像总是睡不醒的小眼睛。他刚刚一直临窗看着,早瞧见哥哥的马车,见人上来了,闻声就开门,极爽脆地跟何念及香雪打招呼。

    何念点头,在窗边的长几坐下。

    香雪给她沏茶,黄飞就给她说这几天的事。

    那昌平侯府的公子在衙门没关几天,昨晚就被放出来了。虽是男子,但平日里毕竟是养尊处优惯了,所以在牢中受不住,吃不下睡不下,折磨地浑身无力站稳。说是被里头办差的人好一通问,那公子始终都是闷声不响。

    对许戡很快出狱的事,何念心中有数。他有爹娘,就算是顾及侯府的面子,他都不会在狱中久留。

    黄飞又说起近日捞起来的汜水河尸首,荔枝已经被家里人接走了,但府中钱妈妈却单独领了一具女尸,另外埋了,“听说那人是钱妈妈的表姐,是个五六十岁的婆子,名字叫安娘。安娘倒是溺水死的,似乎亦是死在元宵前后。”

    钱妈妈是大夫人跟前很得脸的女管事,右边的嘴角有一枚黑痣,此前给府上送年礼的时候,黄飞见过,所以记得很清楚,于是多了几个心眼。

    何念知道钱妈妈,却并不知道有什么婆子叫做安娘。

    而且她死的还那么巧,跟荔枝是差不多的时候。

    何念记下此事,让黄飞接着说。

    接下来无外乎是路人皆知的,发生在朝上的事。

    工部侍郎曹钦被人参,说是涉嫌贪污前年栗县修河款的十万两银子。这案子去年就判了,夺了栗县知县的乌纱帽,抄家只找出二万余两银子,其余并无踪迹。当年工部的人就换了一班,曹钦更是新换上去的,侍郎的位置屁股都没坐热,就被人一把火烧了,自然是拼死不认。不过参他的人却证据确凿,如今曹钦就被下了诏狱,还是待查的阶段。

    对于朝事,何念的记忆中,许戡说过,那曹钦是镇国公沈旗的人。

    有镇国公沈旗这棵大树靠着,这次的事,曹钦是安然躲过,后面官途还十分顺畅,扶摇直上,一路坐到了工部尚书的位子。

    而何绛给她的密信,上面记录的内容,就与曹钦贪污案有关。

    那是曹钦的把柄。

    后边黄飞又说了别的,何念都只是听。

    半个多时辰后,她从陶然居出来,去了一趟普济堂大药房。

    周泽老先生还坐在老地方眯着眼抽水烟,他自在惬意,没有认出她,何念便没有过去打搅,称了些实用的药材,又转去隔壁的书肆。

    那封密信拆了,但她还是要如约交给崔柏君。

    原模原样,不管是色香味,纸的质地,上边的痕迹,包括印章的弧度。

    小二颇费了一番力气,才找到何念要的早几年产的厚茧纸信封。这个女主顾,笔墨纸砚,还有书,买了足足二十多两银子。他一边用油纸包着何念要的东西,边好奇道:“姑娘怎会买这些旧物?”这纸放久了,味道颜色其实都不好。

    “帮人买的。”何念不想多言,在等小二收拾的时候,她便隔着幕篱打量他背后的墨。

    这家的墨都是自制的,拓的都是铺子的名字“聚源”,颜色深浅度不一而足。

    墨的形状大多为条状,但亦有圆月形,扁圆形,还有梭子形等等。

    正看得入神,旁边却有人急急“诶诶诶”了好几声。

    轰地一声,原来是书架倒了。

    何念始料不及,还没走开几步,就一下被人撞开了去。

    刚要摔倒在地,后背忽然伸出一只手揽住她的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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