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章

    第五十七章录音

    嗒嗒的脚步声,是巡捕黑皮靴落地,声音清脆,回荡在阴暗捕房的过道里。

    绿棚吊顶灯闪烁明灭,巡捕身后还跟了一个男人,在陈乔礼的监房门口站定。

    陈乔礼没醒,躺在草垫子上睡得很深。

    巡捕用手里的枪狠狠敲打着监房的铁门栏,旋即发出刺耳的声音。

    他终于醒了,但还是躺在地上不动。

    巡捕笑道“曹先生,你看他不会死了吧。”

    曹于轩抬眼,阴厉的冷笑道“好好一个大活人怎么会死?你先走,我探监。”

    巡捕得令,走出监房嘱咐道“曹先生注意保护自己,当心疯狗乱咬人。”

    曹于轩从腰间掏出一把十分小巧的,银制美国M1911半自动手枪,回头道“放心。”

    巡捕作揖片刻,消失在廊道里。

    在正对陈乔礼的床上坐定,一双黑洞洞的眼睛,眼眸半睁着瞧了陈乔礼一眼,“醒了怎么不起来?还有大少爷脾气?嫌我吵你睡觉?”

    陈乔礼不语,阖眸。

    “陈小爷,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天真,十年的前事,那么多人都解决不了,你指望在十年后的今天解决……”

    曹于轩把枪放在地上,道“我马上就是南京市市长了,你非要登报,害我名声变臭。”

    说着,又把枪一脚踢到陈乔礼眼前。

    一把枪顺着水门汀地滑过到他鼻尖前,有硝烟味,但他毫无反应,甚至连睫毛都未动。

    曹于轩又道“这南京不是你的天下,是日本人的天下,你要怪,只能怪你站错了队。还要把我抓起来,真是荒谬绝伦,我根本不会给你出庭的机会。你以为你还是以前的陈小爷?你只不过是个穷酸医生,在战场上吃炮灰的。”

    陈乔礼这才睁开眼睛,眸色似深谙的黑洞,黯淡无神,呆呆看着眼前的草根。终于开口道,“就不怕我拿枪打死你?”

    对面的人嗤笑道“不会,你还有陈府的家人,你杀了我,他们一个也活不成,我深知陈乔礼是个心软的人,一妻一妾,死了谁都不行,对吧?”

    不愿费口舌解释这一妻一妾,他只把曹于轩当死人,当臭虫。

    “那曹先生,是要让我自杀吗?自杀前,我只有一个请求。”

    “说。”曹于轩不理不睬的喃喃。

    陈乔礼撑住草垫子,缓慢坐起身,靠在墙上仰头道“放过刘士文,陈府的所有人,大平,阿荣,张妈妈,袁小姐,还有我最重要的张思乔和陈研氚。”

    “好,我答应你。”曹于轩语气轻快。

    “用我的命换他们的命。”

    言罢,他捡起那精致的M1911,食指轻放在扳机上,将枪口对准太阳穴。

    在短暂的一生即将结束前,一定要对世间万物的不舍说一句话。

    千言万语汇成几句低吟,“思乔,氚氚,你们要好好的活下去,去一个和平安全的地方,过安稳快乐的日子,把我这个不负责任的人忘了罢。爹娘,姐姐,我来了。”

    简短的告别仪式后,就扣下扳机。

    ---

    张思乔大衣内侧口袋里藏着磁带录音机,袁小姐从美国拿回来的新洋货,上面只写了HL-1。

    这是一栋日式房子,里外都是木头。

    在门口站定,里面出来一个艺妓,迈着小碎步走到她面前,手里还拎着一双木屐。

    木屐放在地上趿拉,发出清脆声,艺妓弯腰示意她把这换上。

    换上鞋再走进去,瞬间忆起,这就是十年前她来这里刺杀日本人,险些丧命的地方,这里也是他救她的地方,是缘分开始的地方。

    经过十年那缱绻的岁月,兜兜转转,还是来到了这里。不禁感慨万分,世事难料,任何事都不能说死。

    里面的陈设基本不变,清水公使坐在正中间,身边围了一圈艺妓,中森一戒则在一边,身后还有三四个士兵。

    屋子不大,一览无余,应该只有这些人。

    她在屏风前站好,神情恍惚,却极力掩饰着心底那份忐忑,努力像十年前的自己一样,什么都不怕的站在这里。

    十年前,她也是站在这里,不过那时是真的不怕,因为没有家,没有他,没有牵挂。

    但现在不同,她怕死,但更怕他死。

    望向后门,思绪飘荡回过去的时光……

    他十年前应该就埋伏在那门后面,等着救自己呢。就是那个小英雄,二话不说冲上来,拉起自己的手就跑。

    跑到一半,他就被日本人打了一枪,不过那时候他年轻,甚至还介绍起自己来——你先走,我可是陈小爷。

    念头流到这里,心里一抽一抽的痛,但是关键时刻不能脆弱,只好把那回忆硬生生赶回心底去。如今没有他救自己,是自己救他。

    清水公使操着一口蹩脚的中国话,道“张小姐,什么事?坐下说。”说罢,他指着对面那个离他不远的垫子。

    那离他太近了,可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房间突然安静,木屐踩在榻榻米上,哒哒,哒哒,节奏感很强。

    一屋子日本人只能听到响声和呼吸声。

    而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跪坐在棉垫子上,又偷偷抬眼看了下那些艺妓是怎么坐的,随即也学着她们的样子,把腿合拢,屁股压脚腕做稳,手放在膝盖上,将头低得格外低,作出一副低声下气的模样。

    “张小姐,什么事?”

    深呼吸,不敢对上那人的眼睛,只能让头更低,再低,许久才道“问……十年前,陈府的凶手曹于轩。”

    声音太低,没有一个人能听见。

    她思索,不能直接问,于是鼓起勇气抬头,直直对上那公使的眼睛,大声道“我给你斟酒,你喝。”

    屋里哄笑一片,没见过这么有意思的女人。

    男人们的脸上都裹挟着促狭又戏谑的笑,一双双眼睛就死死盯着她——这个新奇物件。

    拙劣的目光都在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等她下一秒出丑或是说什么出人意料的话。

    她给公使倒酒,只觉得这一双双眼睛就像一堆火把,扔在自己身上,灼热又痛苦。像马戏团亦或者动物园的畜牲,被人当乐子使。

    手一抖,撒了些酒。

    又是哄笑一堂。

    但怎样也要坚持下去,为了陈乔礼,为了陈研氚。

    中森一戒道“酒也不会倒,张小姐,还听说你是唱大戏的呢,妓院里的客人都没让你倒过酒吗?”

    面前的公使道“还是根本没有客人?”

    依旧是一片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她攥紧拳头,咽了口唾沫,把这羞辱都忍下来,双手举起酒杯,道“请。”

    公使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烈酒下肚,脸一下红了些许。

    见这脸色变化,她心一喜,又斟了一杯酒。

    中森一戒道“过来让我喝,他那边那么多人。”吹了声口哨,跟叫狗一样。

    她刚起身,膝盖就一阵疼痛。

    “她们都是爬着走。”中森身后的一个日本人说道。

    “爬着走。”

    心里突然憋闷的慌,但为了真相,忍了。

    她爬下,刚行动少顷,那几个又道:

    “不是那样!”

    “手脚并用。”

    “像狗一样。”

    此时,中森又扮起绅士,为她解围道“什么狗?一点都不会怜香惜玉,张小姐是猫,来,这里。”

    爬到他身边,给他倒满一杯酒。

    他喝下,脸不见红。

    她太着急了,不知何时才能结束这场酷刑。

    中森道“怎么不说是什么事求我们?你不会真来倒酒?”

    又是一片嬉笑,震耳欲聋。

    他们越是这样,她就越想他,迫不及待的想看见他那真诚又温柔的目光。

    她轻轻摇头,道“您喝五杯,我就说。”

    中森笑眯眯的捏着她的脸道“说你是猫,你还真是猫,干什么都要让我们猜。”

    她举起酒杯,端到他面前,面无表情的从喉咙里发出轻声,“请。”

    中森看向她的冷冰冰的脸,竟愈发欢喜,伸手搂住她的腰,举杯饮酒。

    张思乔此刻只觉得这只手真隔应,真恶心。

    怕口袋里的录音带被发现,她只好挣脱腰间的大手,又倒了一杯酒,面上终于堆着笑“请,还有四杯。”

    等再喝一杯,就说还有四杯,那杯不作数。

    但日本人精得很,也逼着她喝。

    她端起酒杯,都灌到嘴里后,再找机会慢慢吐出来。

    这二人似乎酒过三巡,时机成熟,该出击了。捏了捏口袋里的盒式录音机,立刻放下手问道“还喝吗?”

    中森眼神呆滞又迷离,脸红得可怖,浑身散发着难闻的酒味,跟泡在酒里的虫子似的。

    见他不答,她又道“你知道陈府吗?”

    他又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十分粗暴,令她脖子一紧,险些喘不上气。

    无奈,只好在怀里问道“你知道陈府吗?当年,导致陈府近乎灭门的惨案,真正的凶手是谁?”

    中森不答,只把脸贴过来。

    一股酒味,简直让她崩溃的要吐出来,但依然强忍着道“是曹于轩吗?他是背后真正操纵局面的人吗?”言罢,推开他丑陋的嘴脸,坚持不下去了,实在令她咋舌又作呕。

    清水反而道“你说曹于轩?他,就是一条狗。”

    她大喜,但又不可溢于言表,继续淡淡道“所以他是凶手吗?十年前的旧案,陈府人的惨死。”

    中森也迷迷糊糊,一边傻笑,一边点头。

    但她要的不是点头,是一句话,一句可以录到带子里的话。

    于是她又问道“是吗?是他吗?”

    他不答。

    “是他吗?曹于轩。”

    中森那军人的脾气马上遁形,他面露恼色,挥手扇了她一巴掌,骂了嘴日语。

    艺妓惊叫连连,吓得不敢动。屋内的气氛也格外紧张,空气要凝固似的。

    清脆的声音,红色的掌印。

    手劲之大,她直接躺倒在地上,身体撞在低几上,茶杯酒杯均晃动得响。碎发散落下来,有几根还吃到嘴里。捂着炽热的脸,太可怕了,虽然手脚又开始冰凉,但也要极力去掩盖细碎的哭声。

    努力安慰自己,不怕,不怕,这算什么,挨一巴掌,顶多几个拳头,他就回来了,什么都值了。毕竟以前的自己可是皮糙肉厚的,不怕打架更不惧暴力的日本人。

    许是和他在一起,把自己当成个玫瑰,放在罩子里养着。不过罩子一摘,玫瑰就不再是以前的样子,玫瑰依赖它,没有它不能活。

    但为了它,玫瑰要坚强起来,像以前饱经风霜一般。

    手从脸颊离去,狼狈起身,又迎上笑容,道“是我话密了,顶烦人,您喝酒。”

    这时的屋子才开始欢声笑语。

    她终于松了口气。

    后门响起掌声,皮鞋跟嗒嗒的走,语气中自带笑意,道“好精彩,好感人,张小姐为了陈小爷真是什么都肯做。”

    听声音,正是那晚来府的男人——曹于轩。

    回首望去,对上那狡黠的眼神,只觉大事不妙,自己入了虎穴,危在旦夕。

    曹于轩一双手背在身后,走进她道“张小姐为何要来这里?你不是一向痛恨我们清水公使和中森先生吗?”

    她不作答,也不敢看这一屋子的虎狼。

    “张小姐为什么要问关于我的事情?你还想让我坐牢?”

    就是现在,让他亲口承认罪名。

    她握紧拳头起身,瞪着曹于轩,用尽平生最十足的勇气,开口“不要你坐牢,我只要一个真相,只要还乔礼一个清白!只要他活着!”

    曹于轩点头,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皮革手枪套,递到张思乔面前道“打开看,你会有惊喜的。”

    怔愣片刻,颤着手接过那手枪,打开扣子,里面是一把枪,但她不知什么意思。又是微微一滞,闻到一股血腥味,那银白的手枪壳上沾满了凝固的血液。

    曹于轩笑道“看见了吗?你丈夫的血,他拿枪指着太阳穴。”

    一声惊雷打在她脑子里,幽冥的瞳孔里死死盯着枪,那只拿枪的手也颤抖得厉害,好像这手枪有千斤重。

    曹于轩一把夺过手枪,放在自己太阳穴一旁笑道“张小姐,你看,就是这样,啪!”言罢,他又夸张的摊开双臂,大笑道“全是血!溅了我一脸。”

    屋子里弥漫着嘲讽的笑声。

    她猛地一抬头,用毒怨的目光剜了曹于轩一眼,那深切的恨意,陷入疯狂的恨意,透过失去神采的眼眸散发出,直刺他的灵魂。

    就在曹于轩恍惚的那一刹,她冲向前去,正要夺走他手里的枪,不料自己的脖子就被身后一直大手勒住。

    顿时,腿一软,跪坐在地上。

    那只手不停的掐,力道愈发狠毒,她痛苦得紧闭双目,不知是谁的手。疯狂叫喊,疯一般的挣脱,蹬腿,木屐也被甩得老远。

    胸口好像有一股闷气,又好像被一块石板狠狠压住,脖子和脸红成一片。地上挣扎着的,是披头散发哭喊乱叫的女人。

    趁机拿起桌子上的酒杯向身后砸去,可在清脆的响声过后,又来了一只手,揪住她的头发。头发连带头皮,头皮又连带一整个身体,整个人被甩了出去,撞到墙角的桧木上。

    后背的脊柱有痛到断裂的感觉。

    头晕眼花,天旋地转。

    鼻子里有一股血腥气……嗓子眼里也有。

    大腿,衣服里,伸来一只手,两只手,三只……数不清几只,眼前的世界一片混乱,所有面前的人都变成灰色的影子,愣神间,又漆黑一片。

    这是一个黑暗的世界,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安静的可怕。

    但她喜欢这安静,是个休息的好机会……

    ---

    世界亮了,一束聚光灯从天而降,站在聚光灯里面的人很眼熟。是谁?他穿着白长衫,黑马褂,手里拿着折扇不停地款款扇。

    再走进,是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郎。

    他道“张小姐忘记我了?我是陈小爷啊。”

    她哭了,不知为何,忽的冲进他怀里,可还没有环住他,这个陈小爷就消失了。

    随后又是冗长的黑暗。

    啪——又一束聚光灯,她转身。

    那人穿着白大褂,眉宇英气但目光柔和。

    他张开双臂,柔声问道“怎么了思乔?为什么哭?”

    这又是谁?和刚才那个人很像。

    不管是谁,她依旧冲进他怀里,不过令她高兴的是,这一次他没有消失。

    他轻轻抚摸自己的头发,像摸一只小猫。

    “怎么了,为什么哭?”

    这一问,就哭得更厉害。

    虽然不认识他,但在他怀里,有种不可比拟的安心,有种要同他倾诉的冲动,“我为了救一个人,去了一个地方,可那个人死了,那里的人欺负我,他们不讲道理……”

    “你要去救谁?”

    对啊,是去救谁?她也忘了。

    “我忘了,我只记得我很伤心。”

    话音未落,他就消失了。

    这次是无尽的黑暗。

    ---

    睁开眼时,才发现原来是一场梦,自己躺在冰冷的榻榻米上,房间里空无一人。

    一个激灵,开始下意识的找身上的录音机,希望渺茫,但手还是拼尽全力的里外翻找。

    果然,录音机不在了,但庆幸的是自己竟然还活着。

    撑住地板慢慢起身,又扶着墙,一拐一拐的走出房子。

    像游魂厉鬼一般走在街上,路过的人——无论中国人还是日本鬼子,亦或是洋佬,都向她投注诧异又惊鄂的眼光。

    陈府的们大敞着,踏过门槛时却被绊了一脚,一个趔趄扶门框站好,不过还是一个趔趄摔在地上。

    分明是五寸的铜制门槛,如今却像高了几寸一样,高到小腿上,专门绊人。

    爬起来,手心全是脏。

    拍拍手,继续往里走。

    府里空空荡荡,连个虫子蚂蚁都没有。

    不远处的地上有张格格不入的白纸,平静的躺在枯枝下等她。

    走过去拾起,上面写着:

    张小姐:

    今早五点,我借着原商会会长女儿的身份,请了警署的朋友护送我们离开。

    我带着阿荣张妈和大平,还有陈研氚,陈洛伊和淼淼,坐飞机去了美国。

    我们会一路平安,勿念。

    找到乔礼后请来美国——艾奥瓦州,得梅因县,邦迪兰特,格林路。

    看到孩子平安无恙,她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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