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章

    第五十六章监房

    一进去,陈研氚重重的翻了个身。

    两个人也不敢再大声说话。

    张思乔一夜不敢阖眼,生怕有人闯进来把陈乔礼绑走,毕竟这种事小说里常有。

    不知何时才睡着,但睡得很浅,一听有窸窣的响动就马上起身,起来好几次,每次都要确认一眼他还在。

    最后一次醒来是清晨。

    清晨的寒意逼人,看见陈乔礼不在氚氚身边躺着,心猛地跳一下,又骤然抬头,发现他站在逆光中穿衣。

    他披上那件熟悉的黑色麂皮绒大衣,两指熟练的系住衬衣领间的口子。

    不知为何,她忽的起身叫道:“陈乔礼!”话音未落,又跳下床跑到他身边。

    他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身轻声道:“怎么了?把你吵醒了?”

    陈研氚被她这一嗓子吵得迷迷糊糊睁开眼,但转个身又睡去。

    她努力让呼吸平静,拉住他的手道:“我要去旁听,丈夫打官司,老婆哪有不去的道理?”

    他佯装轻松道:“没事的,有刘律师在,一定能赢,外面乱,你安心在府里。”

    既然都这么说了,她也不能再要求去法庭,就是去了也会让他担心,反而是帮倒忙。

    “好了,不早了,我先走了。”说着,他转身走了几步。

    她却下意识跑去抓住他的手,待他转首才道:“什么时候回来?”

    看着她如此担心,他安慰性一笑,道:“下午,再不济就是晚上。”

    晚上?下午?她怎么这样不相信?又或是感觉这时间太不真实。

    “能回来吗?你注意安全,外面,外面全是军队,你又要和曹于轩打官司。”

    她的手抓得更紧。

    其实,他又何尝不担心?这南京,早已不是中国人的南京了……

    但他依旧道:“放心,你尽管和氚氚去美国,在那里等我。”

    她竟然哭了,眼泪一滴一滴流下,噗噗簌簌的,眼前的陈乔礼模糊不清。

    陈研氚见爸爸好像要走,赶紧从被窝里爬起来,兜上鞋就跑到院子里,一面跑一面喊道:“爸爸!带我一起走!”

    二人听见孩子的叫喊,都转头,俯首看着氚氚。

    陈乔礼把奔入怀中的孩子抱起来,宠溺的笑道:“怎么了氚氚?舍不得爸爸?爸爸只去一上午,又不是出远门。”

    氚氚好像与妈妈有感应似的,也红着眼眶,捏着陈乔礼的脸说道:“妈妈说……爸爸要去打坏人……可是,我不想让爸爸去……我怕爸爸受伤……”说着,孩子哭出声来。

    他伸出一根纤长的手指,轻轻在孩子白嫩的脸上摩挲,慢声细语道:“氚氚担心爸爸,我真高兴,但是爸爸一定要走,总不能让坏人逍遥法外,爸爸不在的这日子里,你就替我保护妈妈,好嘛?”

    言罢,他把氚氚放在地上,又摸了摸她的头发,浅笑着打趣道:“你们哭什么?又不是上战场,法庭是讲法的地方。”

    她拉着孩子的手,抽泣的说道:“好,我们等你,等你的好消息。”

    他点头,把手放进大衣口袋里,迈着大步转身而去。

    望着那黑色背影一刻不停的阔步走,逐渐消失在她的视线中,心里涌上不知是何滋味,整个人像悬浮在海面,飘飘荡荡,意识迷乱,随后又一股眼泪从眼眶里溢出来。

    冷淡的阳徐徐升起,晃在天边,把这院子照得更加凄清。

    僵立在院子发呆,直到氚氚打了个喷嚏,才回神说道:“走吧,回屋。”

    她抱起氚氚,慢慢走进屋子。

    进屋以后,决然把那机票撕了一张,扔进垃圾桶,余光也不瞥一眼。

    ---

    陈乔礼在大街上走,没有几个中国人,竟全是日本军队的帐篷,一个又一个,都驻扎在道旁。

    这里的人好像也习惯了,甚有三四个站在街边的女孩儿走到帐篷边,其中一个笑道“今日有面包没有?”

    里面的人说着他听不懂的日语,只见帐篷里伸出几只脏手,狂笑几声,将女孩们都一把拽进去。

    女孩们鱼贯而入,一片嬉笑。

    他不愿再看,裹紧大衣快步离开。

    又走到中山路,等刘士文与自己汇合,可没过几分钟,远处就有个戴着黑头套,还不断挥手大喊救命的人,身后还紧跟一个戴着口罩的男人。

    “别杀我!别杀我!”

    仔细辨别,声音甚是熟悉……是徐昌瑞!

    他是被告,今日应该在法庭,怎么会在大街上?

    眨眼之间,心念电转间,一声枪响。

    那男人一枪打在徐昌瑞的后背,他踉跄几步就趴倒在马路上。

    再一眨眼,凶手消失不见。不知躲在哪家街边商店里去……

    徐昌瑞背后黑圆的弹孔里不停溢血,像涓涓细流。

    在街上的人都纷纷疯狂叫喊,四处逃窜。

    场面一度混乱。

    他暗觉不对劲,一刻也不多想这其中的缘由,顷刻间朝十字路口跑去。

    路口迎面而来的是报童,他跳着喊道:“号外号外!陈府真相另有隐情!陈乔礼是杀害徐昌瑞的真凶!”

    话刚入耳,不待他反应,身后就来了几个警察把他死死拽住。

    陈乔礼感到身后那强大的力量,根本无法挣脱,回首说道:“干什么!”

    巡捕房的人不耐烦了,照着他的腿窝猛踢一脚,他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膝盖磕到石子,又尖又硬。

    又一个警察给他上了手铐,还套得十分紧,他只觉那铁圈似利刃,手腕都要被割下来了。

    几个人把他从地上强行拽起来,推搡着他一步一步走。

    他环视四周,颓然觉得这才是应有的结局,这才是残酷的现实,什么打官司,什么讲法律,都是笑话。别提开庭,就是连去都去不了,还反被人陷害。不过这样的结局,自己早就猜到了。

    他冷笑道:“我没杀徐昌瑞。”

    正说,那几个人把他推到车里。

    便衣巡捕坐进车里冷言道:“你杀了,我们都看见了。”

    待人都上车,粗暴地把车门一关,车猛烈一摇,汽车就随着发动机启动的声音疾驰远去。

    他靠在座位上,心底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斜眼看着身旁一巡捕,漫不经心的道:“要把我判死刑吗?”

    制服巡捕没有看他,许久才道:“对你刑事拘留,立案审查。”

    他低声笑了片刻,那人有些惊异的转头,他则跳过那不解的目光,看着窗外道:“既然你们都看见我杀人了,还审查做什么?”

    开车的人道:“走个过场……,不立案怎么执行死刑?”语气中有轻蔑之意。

    陈乔礼慢慢点头,道:“懂了,怎么执行?我记得有好几种。”

    “是有不少。”

    “那我是哪种?”他一边不急不缓的问,一面还打起响指来。

    三人听见有节律的声音,都嗤笑嘲弄。

    “话真密,等你进了监房看你再嘴硬。”

    “煮熟的鸭子——嘴硬。”

    “监房可不是陈府啊,陈小爷。”

    “人家是大少爷,哪里受过那苦?”

    “快别说了,到时候把人家吓哭了。”

    陈乔礼停下手指的动作,额角抵住窗户,眯了下眼睛,“我看你们话才是真的多,你们今日算是让我开眼了,原来中国人也能做出来这种事情……看来,是我门缝里瞧人,把你们都看扁了。”

    几个人气得说不出话,都在心里啐了一口。

    ---

    监房虽有一个顶上的小窗口,但总体上还是密不透风,天花板正中还有一个吊灯和三叶风扇,那风扇不停转,老旧的叶片搜刮着空气,发出嘎哒嘎哒的声音。地上有一草垫子,角落里是床板。中间有个木板凳,翻到在地。不大的一间房,东西极少,极简陋。

    “滚进去!杀人犯!”

    “再嘴硬!”

    空荡晦暗的一个个监房里回响着那几人的声音。陈乔礼的手又被拷在背后,即将进监房前,为首的那人又猛地蹬了他一脚。

    一个趔趄摔在草垫子上,刚顾得上喘一口气时,啪——铁栏被紧紧关住,一群人走后这门还一晃一晃,哗啦哗啦,就像陈府的大铁门。

    脸贴着草,不愿再费力起身,就静静盯住水泥地面,墙角处竟然爬出一行蚂蚁,合力背着一只螳螂,异常整齐有序,像训练有素的军队来欢迎他。

    仔细数数……十,二十,三十……数不清。

    比起人来,蚂蚁和螳螂是可爱的。

    他轻轻一笑,合上双眸。

    心里在想:“思乔和氚氚要担心难受了,我最对不起他们,氚氚刚五岁,他不能没有爸爸……我也不愿离开他们。”

    “可又能怎么办?这里没有法律可言。所有的一切只能逆来顺受,任人摆布。”

    “只有我死了,他们才会真正放过你们,权当用我的命,来安抚陈府逝者的冤魂,来换你和孩子的平安。”

    监房里臭不可闻,对面的人喊道:“听说你是陈小爷!”

    “你是不是要死了!”

    “那些人都是畜牲不如!”

    “死在这里总比被人拿去做实验强。”

    “是啊,强一万倍。”

    嘈杂声入耳,他却一动不动,只嘴微微张开,轻声喃喃:“其实我来……就做好了死的准备。只是没料到这么快。”

    声音逐渐模糊,渐渐躺在草垫子上合眸睡去。

    ---

    今日出席庭审的只有曹于轩和他的辩护律师,原告方则只有袁瑾?、阿荣、大平。

    陈乔礼和刘士文都不在场。

    主要原告人和律师都不出席,法庭传唤了两次——无果。

    观看席一阵唏嘘。

    “肃静!”法官敲锤。

    袁瑾?对大平道:“平叔,少爷和刘律师怎么还不来?”

    大平蹙眉道:“不应该……少爷今天早上还在府里,说要先找刘律师。”

    白卷发法官敲锤道:“经陪审团一致裁定,因原告未出席,本案推迟审理!”

    袁瑾?起身道:“再等等!”言罢,她又瞪了一眼曹于轩。

    曹于轩接过那眼神,轻笑道:“袁小姐不必再痴心的等,陈先生应该被拘留了,他怕不是下一案的被告人。”

    原告席都不知所以的互相看。

    此刻,曹府管家推门而入,举着报纸道:“曹先生,陈乔礼枪杀了被告人徐昌瑞。”

    底下的人又是一阵唏嘘。

    “肃静!”

    声音被强制停止。

    阿荣起身道:“不可能!”

    管家款款踱步上前,将报纸交到陪审团手里,又道:“法官大人,您过目。”

    袁瑾?不顾阻拦,冲到嫌疑人席,扒住桌角喊道:“曹于轩!你卑鄙!你无耻!人是你杀的!”

    法官敲锤。

    她不管,继续转身对法官道:“曹于轩才是杀人犯!他陷害陈乔礼!所以陈府惨案也是他一手造成的!”

    警卫上前把她拉回原告席。

    辩护律师拍板起身道:“我反对!原告所述与本案无关,不能以此作为证据,理由不成立。且原告涉嫌虚假诉讼,恶意诉讼。”

    “反对有效。”法官道。

    袁瑾?气得踢了一脚桌腿。

    大平阿荣气得心慌气短。

    辩护律师又道:“且原告疑似恐吓我方被告人,涉及触犯中华民国第”

    袁瑾?打断道:“我没有恐吓他!”

    辩护律师起身道:“那为何要言语激动,冲上前去大喊大叫?这个行为,难道不可疑吗?”

    大平拉住她摇头道:“袁小姐,他是律师,咱们吵不过。”

    “难道要看着他被拘留吗?”

    “你这样吵下去根本不占优势,别到时候给你安个罪名,再拘留到巡捕房去。”

    法官宣布本庭结束,本案延期庭审。

    袁瑾?红着眼眶,看向离场的人。四肢无力,只能让大平和阿荣搀着走。

    走到门口,曹于轩还不忘道:“希望袁小姐取消诉讼!可保陈府平安无恙。”

    她攥紧拳头,走出法庭。

    ---

    张妈和陈研氚坐在外院,仰首望着院子里的四方天,那乌云又来了。

    张思乔从屋子里走出来,抱起氚氚道:“咱们回去吧,要下雨了。”

    氚氚挥舞小手,一副不愿走的样子,看向妈妈道:“爸爸呢?已经下午了……爸爸还没有回来。”

    她手掌压着孩子的背,虽表情凝重,但依旧道:“没事氚氚,咱们进去等。”

    抱着孩子进屋,心脏扑通扑通,跳个没完。

    好像能感应到,他出事了。

    心焦难耐,如坐针毡,坐立难安,活像热锅上的蚂蚁。

    直到听见府门响,她冲上去,满心欢喜的开门。可眼前的,却是正在潸然的袁瑾?,还有垂头丧气的大平阿荣,唯独没有他。

    那不好的事果然应验了,她呼吸也不禁急促,腿一软,差点没摔在地上,随即扶住府门,怔望着袁瑾?和大平道:“乔礼呢?怎么没和你们一同回来?”

    大平和阿荣连连摇头,谁也不说话。

    沉默几秒,她的心跳得更快,头皮也紧张的发麻,不知以后到底怎么办了。

    又把希望寄托在袁瑾?身上,便倾身紧握她的手问道:“袁小姐,乔礼呢?”

    袁瑾?抬眼,一双大眼睛闪着泪光,良久才道:“他被曹于轩诬陷成杀死徐昌瑞的凶手,在监房里拘留……”

    轰隆轰隆——打雷了,随后又是接连着几声巨响……耳朵被震了一下,心里也打起雷,好像下一刻要下起瓢泼大雨,天崩地裂,把世界淹没。

    她早有预感,但没有想到情况这么糟。

    大平阿荣扶着袁瑾?进院,张妈则锁门。

    她像个石头雕塑,纹丝不动,张妈走来时,只能看见她神色张皇,嘴不停动,却听不见她说什么。

    落雨了,南京又落雨了。

    雨被晚风一吹,斜斜打在她的脸上。

    目光所及之处,尽是荒落破败的府邸,埋葬在细如丝,密如沙的烟雨中。

    陈研氚冒雨赶来,不停拽扯她的衣角,在成烟的雨中哭喊。

    但她好像亦没有听到,任由衣袂被拽来拽去,站得硬邦邦的身体止不住前后晃。

    张妈把孩子抱走,不知说了什么,要拉她走,拉不动,只好自己把氚氚抱走。

    除了雷声,其余什么也听不见;除了烟雨,其他什么也看不见。无可仿佛,无可解释,身体已经不是自己的了,是具躯壳,没有灵魂。

    夜渐深,雨渐停。

    枯枝沾了雨水都粘在一处,从深棕色变为棕色,看起来新了不少。

    一切又恢复如初的平静。

    不过氚氚不安静,怎么哄也不睡,就专心哭,哭得撕心裂肺。

    她竟然一滴眼泪没落,只是颤声哽咽,还拍着孩子的背哄道:“氚氚乖……爸爸一定会回来,过几日一定会回来陪你,你睡觉好么?”

    氚氚从哭泣声转为哽咽。

    她盘坐在床头,轻声道:“妈妈给你唱歌,好不好?”

    孩子抹着泪,用被子蒙了半张脸,只留下一双楚楚可怜的眼睛,不即点点头。

    她看着外面的月亮,尽力平复那颤抖又虚弱的声音,轻唱道:“南京的天是什么天?南京的天像什么?我问了妈妈问爸爸。妈妈说,南京的天是烟雨天。爸爸说,南京的天像娃娃的脸,说变就变。”

    沉寂的冬夜,府里上空不停徘徊着这歌声,歌词是幸福的,是一个好奇的孩子问爸爸妈妈,可为何让人听了想哭?

    袁瑾?睡不着,一看怀表,凌晨三点。

    她披上外套走出房门,本想随意散步,没成想竟走到了正房,但正房门口还伫着一个女人的背影。

    不猜也知是谁,于是快走几步,在她身后说道:“张,陈夫人。”

    张思乔转身,靠在门上说道:“袁小姐这么晚还不睡……”

    “睡不着。今日在庭上,他们……曹于轩竟然被保释了。还有刘……”

    算了,她不想再刺激陈夫人。

    “袁小姐,我要替乔礼重新上诉,如果不扳倒曹于轩,他真的就没命了,刘大哥也会一直不知去向。”

    “那你打算怎么办?曹于轩背后有日本人做靠山。”

    “我不怕,我已经知道怎么做了。”

    她声音很轻,好像一阵风可以刮跑,又好像很重,坚不可摧。

    “怎么做?”

    “找到曹于轩的直接证据,把证据给法官。”

    袁瑾?想不明白,刚要开口,她又道:“我需要问袁小姐借磁带录音机,我从没有买过,听说这个东西在美国很常见。”

    要录音机做什么?录口供?

    “有……我刚好带着。”

    “可以给我用吗?”

    袁瑾?点点头,“你到底要做什么?”

    “找清水公使,趁他喝醉,把曹于轩的罪行炸出来,录进去,做直接证据。”

    袁瑾?心咯噔一下,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她竟然可以这样做,为了陈乔礼冒死。

    “这很危险,陈研氚怎么办?”

    “谢谢袁小姐借我录音盒。”说罢,给袁瑾?鞠了一躬。

    袁瑾?赶忙扶,“陈夫人打算什么时候去?只有你一个?”

    “明日,只有我一个,人多反倒会暴露。最后,请大家把证据都留下来,再恳请袁小姐让陈府的人,包括我的孩子,趁凌晨天明逃离南京,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陈夫人这是何意?难道你要丢下孩子不管?”

    沉寂的黑夜里响了几声鸟鸣,尖锐刺耳。

    张思乔寻找那只鸟的去处,久久才对她说道:“不会,我救下他和你们见面,这样一家人就可以团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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