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章

    第五十三章故乡

    民国三十年冬末

    南京的冬天很萧索,还有令人心寒的冷意。街边的枯树枝掉落一地,半空还有水汽,看起来灰蒙蒙一片。

    好多商店都关门了,有种战后满目疮痍的感觉。真可谓——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街上全是巡逻的日本军队,城里基本没什么人,若有人也是有权势的,在临时安全区住,一般的百姓是断不敢在这里久留。

    他们一路走,看到如今这破败仓惶的故乡,心就似被刀子刺了一般痛。

    到了陈府大门口已是早上九点,陈乔礼走在最前面,张思乔领着孩子和陈洛伊他们一行人在后面跟上。

    他怔立在陈府大门前,心情久久无法平复。听说当年当了陈府后,大家都觉得这里死过不少人,是个晦气之地,愣是没人敢买。

    十年过去,还是空着,现在人们皆将它视作鬼宅。

    斑驳生锈的大铁门上全是浮尘,连锁子都被人砸烂了,但破旧中依稀可看出它往日的精致与华丽。

    这么久没有人来过,也不知变成什么样子了,他这样想着,缓缓伸手推开大门……

    刺啦刺啦——异常刺耳的声音,身后的两个孩子纷纷堵上耳朵。

    灰尘荡在空中,害他咳嗽好几声。手在半空胡乱挥挥,旋即睁开眼睛,进入眼帘的,是一眼到底的荒凉和残毁。

    地上的青石砖被风霜雨雪腐蚀,碎一块整一块,大不似以前那样整齐有序,且全是从树上掉落的枯枝败叶,厚厚一层,还有的叶子陷在砖头的裂缝里。

    微微仰首,只见四面房屋的门全部大敞开,屋里黑漆漆一片,远看根本无法看清楚。

    众人往外院里走,树枝被脚踩的嘎吱嘎吱响,这声音在阴沉的天气中显得异常诡异。

    一阵邪风刮来,周围那大敞的房门都“垮大垮大”前后晃,还疯狂拍打着后面的院墙,看起来像要掉下来的样子。

    曹淼害怕的堵住眼睛,细声说道“妈妈,我怕……咱们走吧,我不想在这里……”

    陈洛伊搂着她轻声道“不怕,这里是妈妈和舅舅以前的家……”

    陈研氚倒是胆子大些,也不知是不是故意展示自己,竟忽的跑到最前面,拉住爸爸的手说道“爸爸,我不怕,我和你一起走。”

    陈乔礼顿步,对孩子憋出一个笑容。

    张思乔也上前几步,拉着陈研氚说“你干什么,谁知道有没有什么坏人在里面,你到后面跟着淼淼,我陪你爸爸。”

    言罢,她不容儿子再争辩,就把他抱到身后陈洛伊和大平他们身边。

    她挽上他的胳膊,只低语一声“走吧,我陪你,你别一个人走前面。”

    陈乔礼颔首,紧紧扣住她的五指,缓步前行。

    从外院到内院时,四周环绕的游廊满是蜘蛛网,原本漆红色的根根立柱也变得灰暗斑驳,墨绿色的坐板和靠背上全是灰土。

    内院的正房或是厢房一类,皆大开着门,窗子也大开,惨白的窗帘被风带到外面,或与枯枝缠绕在一起。

    陈乔礼拉住张思乔的手说道“咱们进去看看。”又转身对孩子说道“氚氚,跟紧你姑姑,我们先去看。”

    陈研氚要跟上去,却被陈洛伊拽住了。

    二人在大家的注视下,步履坚实的迈入正房的大门。

    里面极其黯淡冷清,圆木凳都在地上无精打采的躺着,床上还堆积着不知谁的破烂衣物。

    地毯上散落一地的薄纱,屋子里的灰尘在淡白色冷光的照射下愈发清晰,在空中缓缓飘荡。

    这是爹娘的房间,也是他小时候的屋子。

    物是人非……眼前的房间好像骤然变得有了人气,回到了从前……

    ---

    那年他五岁,不敢一个人在大府的小间里睡,爹娘让丫鬟陪,他不愿。

    叫姐姐陪,他亦不愿。

    所以只好在正房睡下。

    躺在爹娘中间,有些拥挤还很热,尤其夏天。

    陈乔礼看了看爹,又瞅了瞅娘,说道“天

    太热了,我想吃冰。”

    “不行,吃坏肚子怎么办?”吴宝翠翻了个身,盯住他的眼睛说道。

    本已浅睡的陈方正也醒了,说“不行,听你娘的,你吃坏胃老了怎么办?”

    他气鼓鼓的皱眉,实在不理解,自己已经长大了,而且正年轻,为何爹要找个如此荒唐的理由来推辞?

    但仍不依不饶的扯着爹的衣服说道“我几日前还见和我一般大的人吃!甚有比我小的!”

    吴宝翠捏捏他那圆嘟嘟的小脸叹息,“你就只当你爹娘老了,旧脑筋,总怕你害病。”

    陈方正也道“除了冰,你什么也能吃,什么大西瓜……荔枝……杨梅……红莓果,想吃多少便多少,好不好啊?”

    他重重哼了一声,蒙住头,不理睬爹娘的话,假装打鼾熟睡。

    ---

    “乔礼,再去其他屋子检查检查,看看有没有贼躲在府里。”

    他回神,淡淡道“好。”

    又查了三进院的厢房和耳房,也一样破烂不堪,并无异样。

    但这凋零般的破乱中,依稀可见陈府往日的辉煌……

    出了三进院,又和在二进内院的一群人到了一处。

    陈研氚挣脱姑姑的手,冲到他怀里,兴奋的喊道“爸爸!我也要去看!”

    他俯身道“不可以,里面太乱了,小孩子别进去,而且也不好玩。”

    张思乔拉走满脸失望的陈研氚,又问“你安排一下,大家住哪里?”

    他起身环视了一周,又看着大平道“走了一圈,客房稍干净些……平叔,你一间客房,阿荣和张妈一间客房。二姐,你和淼淼一间。”又转头对她道“你和氚氚也是,客房,正好四间,一会儿和他们去外院。”

    “那你呢?”她蹙眉问。

    “对啊少爷。”大平和阿荣异口同声道。

    “我去我以前的那个小院子看看,在府里转一圈……”不即便挥手,示意他们该走了,只留自己一人就好。

    她本想劝陈乔礼也一起走,可陈研氚第一次见这么大的宅院,便片刻也等不急得嚷嚷着要去客房看看。

    她无奈,只好被孩子拽走。

    这硕大的内院又只剩他一人,和几年前一模一样,放眼望去,是无尽的孤独和悲凉。

    走到自己的小院里,发现树后面有人影,他心里一惊,轻轻靠近问道“谁!”

    树后跑出一个衣衫褴褛的人,不知是乞丐或流民,面向陈乔礼站了少顷,后又手足无措的落荒而逃,翻墙出去。

    他怔望着那个仓惶又悲哀的背影,又有几个人从身边跑过,撒腿奔向最前面的那个人。

    一定是在躲在府里避难的人,那些人面黄肌瘦又一脸惊恐的样子,想来也可怜。

    叹息几声走进自己屋子,慢慢扶起地上的凳子,内间书房的角落里还掉了相片。

    径直走上前弯腰拾起。

    照片里是十六岁时候穿着戏服拍的,那场戏听的人最多,更有甚者要抢着包场子。

    当时的陈小爷高兴又得意,让大平把这骄傲的时刻记录下来。

    他画着浓妆,笑得十分灿烂,嘴巴要咧到耳朵根了,还一脸得意洋洋的样子。

    把照片放在一片狼藉的书桌上,起身是一个脏兮兮的铜镜,恰巧可以看全自己的脸。

    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早就变了,早已不是十六岁那个爱笑的少年。

    反观如今,疲惫又毫无朝气,清冷的脸上没有一分笑意,眼底的乐观也被仇恨占据。

    又叹了口气,背起手朝后院的花园走去。

    花全部枯萎,只剩满地丛生的,及膝的杂草,肆意又张扬。

    可在他眼里,在这一瞬,杂草好像全部褪去,长满了以前的杏花和月季……

    三姐和二姐在在那里荡秋千,穿着姐妹服——都是灰白色的曳地旗袍裙。

    “喂!来推我们!”陈小玉对陈乔礼招手大喊。

    陈乔礼刚唱完戏回来,只见两个姐姐贴着身子在秋千椅子上坐下,小腿还一荡一荡,晃得秋千略微移动。

    他调侃道“你们不嫌挤吗?你们一个人坐一个人推不就好了?两个人……也不怕把秋千压塌!”

    陈洛伊淡淡笑着,陈小玉大叫道“说什么呢!骂我们胖啊!过来四妹!”

    一听“四妹”,他脸唰的红了,皱眉道“本想去推你们的,现下你这样一说,我倒不愿去了!走了!”随即摆摆手,打算扬长而去。

    可被陈小玉叫住了,他拗不过,只觉女人真难缠。

    两个姐姐荡个没完没了,都哈哈笑着,可是开心,独他自己累呼呼作苦力。

    笑也就罢了,还笑得极大声,还边笑边聊。

    在他眼里,活脱两只叽叽喳喳没完的喜鹊。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吵得耳朵疼。

    但又不敢表现出来,只是心里默默抱怨,暗暗发誓道“日后啊,我定离女人远远的,太可怕了……”

    可誓发的终究过早,他转眼就喜欢上一个姑娘。

    那是个秋天,她刚搬进陈府,故他一定要带她来这里看看。

    两个人拉着手,手还不停前后摆动,慢慢走在花园的鹅卵石路上。

    “我小时候逃学就躲这里,逃了好几次都没有被先生抓住。”他凑近她耳语道。说完,还得意的笑笑。

    “如此……”尾音极长,走了好几步还没有下文。

    “如此厉害?”他问。

    “如此顽劣不堪。”她快快说完。

    他抿抿嘴,簇邪一笑“哦……原来你喜欢顽劣不堪之人。”

    她被怼的哑口无言,眼珠子开始躲闪他那有些暧昧的目光,眼神流转间,竟发现他们那晚救下的流浪猫。

    便指着猫又道“看!又是那只猫!他回来找咱们了。”

    他挽起袖子,低头对那卧下的小猫说道“你看,被你抓的,要不是救你,哪来这么多伤口?”

    “它能听懂吗?你就这样说,傻不傻?”

    “能,好了,你乖乖和我回房!就当是,就当是报答我啦!”说着,他就猛地伸手抓猫,可终还是让它跑了,不见踪迹。

    “你真傻,抓猫要,悄……无……声……息……你还真不知道,大少爷!”

    ---

    “乔礼。”

    熟悉又美好的声音。

    他立刻转身回眸,就看到了她,满是担忧的望向自己。

    她也变了,和十八岁时不同,有种美人迟暮的感觉。但她无论什么样,他都是爱的。

    “我看过了,就是几个流民乞丐,一见我就跑了,没什么贼人……氚氚呢?”

    他坚持笑,不过是苦笑。

    “他姑姑看着,和淼淼玩呢。”

    她走到陈乔礼身边,抱住他的手臂,安慰道“我知道你伤心难受,我也难受,毕竟我也在这里住过一段日子……但,但是你,你不要总一个人憋着,你不怕心病又复发?你还是回客房,同我和孩子睡。”

    “三个人挤不下罢。”

    “能,氚氚睡咱们中间。”

    “那样他又睡不好。”

    她有些许着急的道“我方才问过他了,他想那样睡,你晚上不在他又要想爸爸了。”

    他顿了顿,点头道“好,我回去。”

    走在路上,他才敞开心扉说“我看到这个府,满脑子都是它以前的样子。在我眼前,好像看到了爹娘……看到了姐姐们,还有你。”

    “走吧,不想了,越想越难受。”她拉起他快走几步。

    回了客房,陈研氚抬头问道“爸爸,我刚才和淼淼姐姐商量好了,晚上去后面探险。”

    “不行!”她先他一步说。

    “氚氚,听话,这府很大,你们又不认路,万一跑的找不见怎么办?万一有坏人?”陈乔礼轻声道。

    陈研氚最听他的话,很快就妥协“好吧……不去了。”

    收拾好房间,整理好行李已是中午。

    大平买了午饭让大家吃。

    陈研氚不小心把菜撒在陈乔礼衣服上,张思乔略显无奈的说“你这个孩子真是,永远冒冒失失,怎么说你好。”

    陈乔礼心思不在衣服上,道“没事,脏了洗就好,我得赶紧换身衣裳。”

    她翻了好几遍行李,起身说“没有,你是不是没带?”

    “我忘了,最近什么也记不住,心神不定的……”

    “要不穿我的?穿,穿……”

    “我以前的柜子里应该还有从未开封过的衣服,不过是十年前的了。”

    本以为衣服会小的不合身,没料到穿上后竟还大一圈,原本合身的锦衣,腰身袖口间也显得空荡。

    换上十年前的长袍马褂黑大衣,他似乎又成了陈小爷,不过是回来报仇的陈小爷。

    到了晚上,刺啦的诡异响声重现,院门被人推开,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嗳呀嗳呀,陈小爷!好久不见……”

    张思乔正抱着孩子在外院溜达。

    闻声回头,看见一个身穿西服马甲的男人,身上一股大烟馆的味道,还有酒味。

    男人的目光和她交汇一处,带有挑逗又打量的调戏意味。

    她不敢再与那人对视。

    慌忙抱着氚氚小跑进屋,对陈乔礼喘着气说道“门口来了个人,一看就不是好人。”

    陈乔礼立时放下手里的信,冲出门外跑到院子里。

    看到眼前那人,步伐缓慢,逐渐停顿下来,眼底尽是冰冷和强烈的恨意。

    曹于轩被他的眼神剜了一刀,酒醒半分,不咸不淡的道“你让我来南京,我就来了,怎么?不准时吗?”

    他没有回答,幽幽的眸底透出无止境的寒意,比南京当前的冬天还冷,足矣结冰。

    “说话啊,要怎么告我?我孩子还在这里呢,你二姐是不是也在?”

    陈乔礼微微眯了眯眼,嘴角荡起一抹笑意,笑得讥诮又不屑,从眼底漾到眉梢。

    待诡异冰冷的笑意敛去,片刻后方才缓缓开口,沉声“十年了……杀人偿命。”

    言罢,他又上前一步,背手,“你还有没有良心?你升官发财……抛妻弃子……还拉上我们一大家当你的垫脚石!”

    他又上前一步,曹于轩后退一步说“干什么?打人可要拘留。”

    陈乔礼被那刺鼻的大烟味呛了一下,眉峰紧蹙,眉宇间满是嫌弃,用手背微微掩上鼻子,“我不打你,对于你这种烟鬼,对于你这种人渣……你根本不配我打!滚吧,滚!等着我的律师函!”

    曹于轩酒全醒了,道“好,打官司,我不怕,我也有律师。”

    话音未落,陈乔礼就转身大步流星走远。

    府里的人都听到了争吵声,淼淼一直哭,抱着妈妈哭,她最怕爸爸,觉得他像魔鬼一样。

    陈研氚躺在床上问道“妈妈,爸爸为什么和刚才那个叔叔吵架?不会有什么事罢……”言罢,孩子就要起身。

    张思乔又把他压下去柔声道“因为,爸爸在保护咱们,你放心,不会有事,睡吧,一会儿爸爸就回来了。”

    大平阿荣和张妈都跑出来,大平问道“曹于轩来了?”

    陈乔礼轻应了一声。

    “什么时候告他?”阿荣问道。

    “我明日去找律师。”

    “没人接,当时就没人,更别提过了这么些年了……”张妈感叹道。

    “我认识一个律师,兴许他可以。”说完,他转身走了几步又回头嘱咐道“不早了,都回去休息,我明日一个人去找他。”

    话音才落,人又朝前面快步走去。

    进屋时,刚要开口,就听见她嘘声道“睡了……”

    目光放到床上,发现孩子已经熟睡。

    他点点头,又摆摆手,把大衣马褂一脱,坐在床头也轻声道“我明日去找刘士文和王浩东。”

    “刘大哥……那王浩东是谁?”

    “一个记者,大学同学。”

    “知道了,需要我去吗?”

    此时,孩子翻了个身,他不敢再说,只好摇摇头,吹了灯在氚氚身边睡下。

    她又坐了会儿才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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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一早他就走了。

    她把陈研氚拜托给陈洛伊就独自去了内院。

    十年前的自己,刚十九岁,还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姑娘,连大字都不识几个,走在街上不认路,问了人又怕被人拐骗,简直寸步难行。

    进到他的屋子里,脑海里飘来飘去的全是他当时教自己写字的样子。

    ---

    陈乔礼又抱了一摞子书,啪的一声往那檀木桌子上一扔,紧挨自己坐下说“讲义。”

    “啊?啊!”自己震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这算什么,我只是让你识字断句,还没叫你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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