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诀别
刹然间回忆往事,那本模糊场景在脑海中愈发清楚……
大家都说城里新开了家戏班子,老板是个小娃娃。
院里只见两行松翠,阴阴无数,花香馥馥,闻多了就使人心腻。
台下坐了一片人,黑压压的,都是有钱的贵公子。
“看,来了。”
“听说是个白脸男娃娃。”
“这么小就成角儿?”
“一看便知。”
那所谓的白脸男娃娃在台上唱戏,竟比身边那个小生还要高半头,不知道的就怪诧异,以为是个高个子女娃娃。
他翘兰花指,而且捻的很好看,手指纤长白嫩,柔柔的,指尖细细的,捏着一手丝绸帕在空中来回走云步。
大而有神的眼睛还含情脉脉的朝那比他低半头的小生顾盼,二人眼神交汇他又含羞离开。
不过他哪知道什么含情脉脉,不过照着大人样演就是了,十五岁的小娃娃懂什么?
胡子拉碴的大叔从门口跑过来,嗤笑的看着这男娃娃。
一直到戏唱完,台下都向台子上扔碎银子和大洋。
白脸红眼男娃娃轻快的跳下戏台子,对那大叔说“平叔,我要去翠微居吃饭!”
“少爷,钱,台子上。”大平指了指。
他不稀罕这钱,不过是些零散小钱,不起眼的很,于是说:“我不拿,你一会儿命府里的人拿走给了附近的流民乞丐。”
大平作揖,笑着,说:“得令。”
“走吧,吃饭!”他极神气的背手。
“嗳,那个,先生留下的功课,你好几日没复习了,老爷还想着,让少爷你提前几年读大学呢。”
男孩儿面露难色,把眉头狠狠一皱,说:“可民以食为天啊,不吃怎么学?”
“老爷太太的意思是让你回家吃。”
“嗳呀,真麻烦。”
少爷双手叉腰,看起来很搞笑。
二人一顿纠缠,男孩儿跟着大叔回了府。
府里老爷横眉冷对的看着他,“把脸给我洗干净!洗不干净不许吃饭!”
男孩儿一扒眼底,无赖的说:“就不洗就不洗,略略略略,我今日化得很美!”
他三个姐姐一同笑出声来。
他母亲说:“嗳呀老爷,你跟他置气干什么?这臭小子最不讲理,你还能治得了他?快别看,回屋吃饭。”
老爷笑了,背着男孩子偷偷笑,只觉得他天真可爱,骂也不是真心骂,就是唬人的。
“陈医生,愣在那里做什么?到时间该走了。”郭磬蕤说。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打断了他对往昔美好的回念,将他立刻抽回现实中,残酷又冰冷。
他苍白无力的苦笑着,“哦,不好意思,这就走。”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宿舍,郭磬蕤转身,眼底有些许笑意,“如果见到你夫人,一定要帮我带句对不起。”
“为什么?”
“因为如果不是我说那一番话,她就能见到你了。”
陈乔礼只是摇摇头,“你那是为了顾全大局。”说罢,深呼吸了一口气,又说:“我要去穿防护衣了,多谢你把信给我。”
二人礼貌性的点头相视一笑就都各自忙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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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好笨重的防护服就去了住院部,那闷热的感觉直逼心头,他一个踉跄,差些摔倒。
连自己也诧异,近几日走路总爱摔跤,头晕目眩的和低血糖一样。
病房里的人看见医生,就和看见救命稻草似的,一直坐直身子喊道:“大夫!我什么时候能好!我不会死吧!”
陈乔礼又把面罩戴紧才走进去说:“不要紧张,积极配合。”
病人崩溃的喊:“一定会死的!”说罢,他又转头指向身边的空床,大声喊:“中午就死了!我亲眼看见的!”
陈乔礼看向那张床,明明上午还在,就中午休息一阵子的功夫,活生生的人就没了。
装到尸袋子里堆在今日死掉的人一并用一把火烧了,烧的只剩骨灰。
想到这里,随后又是瞳孔一震,心中悲悯之情泛滥。
陈乔礼抓着病人的胳膊安慰着:“你只要心情放松,每日好好吃饭睡觉,不要总想着这事儿,积极配合治疗,就能活下来,我相信你。”
那人哭了,病房里的其他人也围在陈乔礼的身边。好像陈医生就是寄托和希望,他说的话一定是对的。
“喂,你干什么?快出来。”郭严生一把就把他从病房里拉出来,怒呵。
“怎么了?”他诧异的问。
“你不怕传染给你吗?干嘛离他们那么近!得疟疾要死人的你不知道吗!”
“我做好防护措施了,而且他们需要医生和他们沟通,再这样下去精神会崩溃,真的很可怜。”
“你看除了护士和你还有哪个医生敢进去多待?你可怜他们谁可怜你啊。”
陈乔礼赌气般的摇摇头,但一想起自己还有老婆,而且她还怀孕了。自己并不可以像以前一个人那样什么都不怕,于是垂眸说:“好了,我以后少去还不行?你先忙。”
扔下一句话,掉头纵步走去,背影在嘈杂脏乱的走廊中逐渐缩小。
一整日的脑海里都想着那句话——做医生护士一类,无需有太多的同理心。因为这只是一个职业,大家并不是普度众生的菩萨,过度同情只会给自己徒增伤感,到最后也会影响个人生活,真是得不偿失。
可看到病人那崩溃又可怜的样子,就忘了这番话,也自诩永远无法做到同情正受病痛折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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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暮色苍茫之时,一轮淡黄微白的明月挂在上空,天上寂寥无星辰,除了月亮都是黑漆一片,一眼望不到边。
他就把手搭在窗户台上,心里全是信里的那些话。
她还是一如既往的会鼓励人,但他绝对不会信,她怀孕后的身体状态很好,只因那几日就开始手脚发凉。
伴随着自己的叹息声走出住院部,脱下防护服往宿舍走。
又是最晚一个回的,到时家里的三个人早已熟睡,尤其是郭严生,还发出一阵阵逗人发笑的鼾声。
严照才被他吵醒了,睁眼就看到陈乔礼正在脱外套和袜子,便起身说:“这么晚回来?”
“嗯,看了会月亮。”他坐在床上说。
“你还真有闲工夫,有这闲情逸致还不如睡觉呢,明日又是天不亮就起床。”
他又打趣道:“嗯,我知道了,你是不是被那个姓郭的吵醒了?”
说罢,严照才的气就上来了,便跟报仇似的狠狠踢了那人一脚。
郭严生一惊,弹坐起来大声说道“地震了?”
陈乔礼嗤笑一声,不理睬他就睡下了。
躺在床上是背上的骨头还咯嘣咯嘣响。
也就一眨眼的功夫,就觉得眼前的黑暗在旋转,眼皮似有千斤重。
双腿无力的和棉花似的,逐渐思绪模糊不清,犹晕倒一般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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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睁眼就看到了她,就躺在自己身边,极美的一双眉眼弯弯笑着,什么也不说,只这么定眼痴痴的看。
“思乔!你怎么来了?”他掀开被子起身。
她不回答,又是面无表情的躺在自己腿上,依旧什么都说。
环顾四周,他一惊,发现这里竟然是乌镇,是他们的家。
熟悉的人熟悉的艳红色床帘。
怎么会在这里?不是在桐乡医院的宿舍里睡吗?
“思乔,我怎么在这里?怎么回事啊?”
她哭了,哭得眼睛红红的,小脸惨白如纸,突然起身看向自己,骤然一头扎进自己怀里。
能清楚的感觉到,她瘦弱的身子一颤一颤,冰凉的泪水逐渐打湿胸前的衣服,湿了的那一片睡衣就服服帖帖的粘在皮肤上。
他竟然也哭了,和她一起哭出声来,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哭。
“你为什么哭?告诉我,你为什么哭?”他哽咽着说道。
“因为我杀了你……”
颓然,身体和被冻住一般,浑身发冷不能动弹,缓了许久。
直到泪水流到嘴里,嗓子里一股咸味时适才断续的说:“为什么啊,为,为什么要杀我啊……”
“你害我怀孕了!你一直在桐乡待了一年!我难产!我死了!你也死了!”
“你死了?”
自己始终不敢相信这个残酷的事实,最爱的人怎么会死呢?
她一定又是假死,一定又和几年前一样,是假的,他一定可以找出破绽,她一定在哄自己。
她就是这样,最爱哄人。
可就要说话时,房间里猛然着火了。
雄雄烈火铺天盖地的蔓延过来,从地上一直烧到房顶上。
把白色的墙烧出一片片黑色,一股股黑烟冲到他面前,呛不可闻。
一阵阵热潮翻滚而入,把他烤得像蒸锅里的糕。
“思乔!快跑!”他喊。
可转头一看她又躺回了床上,腿上还流出一股股血,和溪流一般潺潺涓涓。
“思乔!”
顾不上逃,爬在她身边不停的哭喊。
喊到精疲力竭,喊到浑身被烈火烧尽,和那些桐乡医院的病人一样,只剩骨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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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乔!思乔!”
陈乔礼躺在推床上不停的喊叫,双眼紧闭,满头大汗,嘴唇发白但满脸烧得通红。
叫喊声很是洪亮,回荡在楼道里。
一行人推着他,郭严生说:“他到底怎么了!昨天晚上还好好的。”
郭磬蕤听到喊声被吓了一跳,于是马上赶出来看,跑到推床前,“什么症状?”
那三人见她来了,于是停下脚步。
马佐杰激动的说:“跟打摆子似的,一会儿冷得发抖,一会儿热的脸发烫。早上就一直喊着这两个字,我们被惊醒以后就发觉不对劲,给量了体温,当时是三十二度,临走前又是四十三度。”
郭磬蕤蹙眉说:“你说的这个症状,和疟疾很像,太像了。”
郭严生猛地想起昨天中午陈乔礼和一群病人离那么近的样子,开始后怕起来,心里打鼓,暗暗想着,不会真的是疟疾吧……这可是要死人的啊……
“隔离起来,你们三个也要全身消毒避免感染。”郭磬蕤十分淡定的说。
严照才忽的炸毛了,指着她“你干什么!什么叫隔离,万一他不是真的疟疾呢?和那些人隔离在一起也迟早被传染!”
“就是,你真冷血!”
郭磬蕤双手狠狠的插在兜里说“谁说我要把他和那些人隔离在一起?我的意思是你们赶紧物理降温,然后用药!然后单独隔离!我专门给他找个屋子隔离!”
声音很大,说话时身板还一颤一颤。
三个人也不顾说错话,马上就推着他往前跑。
就要到消毒室的时候,陈乔礼的神志猛然清醒,还没从悲伤的噩梦里缓过来。
眼睛一睁开,恍惚联科,就看见天花板上的吊灯不停向后移动,还有那三个人的脸,竟然还戴着防毒面罩。
“干什么?这是去哪?”他喊。
大家见他醒了,皆面露喜色,郭严生说“去消毒室,你太累了,生病了。”
他心骤然一跳,问“病了?什么病?为什么去消毒室?”
大家都有意躲避他的目光,不即便把他推进了消毒室。
这里有一股难闻又刺鼻的化学药物气味,十分昏暗,只有一盏惨白黯淡的吊顶灯,孤单的挂在天花板正中。
消毒室,消毒剂,医用消毒液,防毒面罩……
他猜到了,可为什么会这样?这个病大概率就是死啊……他还不想死。
此时此刻,他变得和那些病人一样绝望又无助。
几年前,他最想死的时候,却活下来了。几年后,重新遇见了她,她把自己从深渊里拉出来,让他终于找到了活着的乐趣。
本以为自己的生活可以重新开始,生活可以重新来过,下半生可以与她白首偕老。可偏在这时候,他得了疟疾,从此身上就被埋下了死亡这个定时炸弹,不知何时会死,但结果一定会死。
身上的怪病,会让他被隔离起来。
在死前也不能再见她一眼了……
忽的想起那天晚上和她告别时的场景,当时还不知道那是最后一面。
她很难过,快哭出来了,可自己一下不知如何安慰,只是苍白无力的说——尽量回来。
可谁也想不到,这竟是自己对她说的之后一句话……
如果当时不救那个孩子就好了,如果不来这里就好了,早知有瘟疫就不来了,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当医生?救了别人但害了自己!
怔怔的坐在病床上,看着一群人拿起消毒液,但又震惊的站在自己面前的样子,“都看我干什么?我还不想死,她怀孕了。三个多月了,身边不能没有我陪着,因为她身体不太好,她瘦了不少。一入冬就手脚发凉,我还要回家给她熬补汤喝……她说,她说在家等我回去,我不回去她怎么办?”说着,逐渐哽咽了,眼泪悄无声息的从眼角流下。
严照才也哭了,他强忍着鼻音,“陈乔礼,你别说丧气话!郭磬蕤说要单独隔离你,你一定会好的!什么死不死的!”
“莫声,我们给你找最好的药,你一定没事!”郭严生也喊道。
陈乔礼摇摇头,又重新躺下,面无表情,眼角一滴泪无声落下,“不可能不可能……疟疾哪有药治啊……
你们少骗人,这里得疟疾的都死了,医院也就是象征性的治疗,实际上呢……
不过是把他们隔离在这里等所有人都死了,再一把火烧了,这样疟疾就不会扩大传染面积……我说得没错罢。”
三人都哭了,他又冷笑着,“为什么会突然有疟疾?你们有想过吗?为什么在战场上?现在猜到始作俑者是什么东西了吗?他们不是人,是东西,恶心又腌臜的东西。”
沉寂许久后,郭严生拿起棉花,蘸了消毒水就往他手上和脖子上擦。
他又感到很冷,像到了皑皑雪山脚下,冰天雪地的冻。
“我现在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她,我就是个不负责任人,她到底该怎么办,……,这就是我的命罢……也许几年前我就该死了,只不过苟活到现在,也算赚了。”
说罢,他嗔笑一声,听话的把身上的衬衫脱下,配合三人的消毒工作。
众人都很惊诧也极愕然他后背那一道长长的可怕的疤。
他解释:“是十九岁那年留下的,为了救她。”
三人面面相觑,又齐齐看向他这一副如行尸走肉的样子,和几年前刚来医院时简直一模一样。
郭严生叹息着,“消毒以后你就在院长给你安排的房间里好好休息,什么也别想。”
消过毒,他又晕倒在推床上,嘴唇发紫,紫里又透着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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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间很宽敞的房子,且采光很好,外面的阳光照进来可以直接晒到腿上。
听说这是郭磬蕤的办公室,专门给他收拾出来供他养病的。
家里有一张单人床,上面铺了好几层宣软的床单被罩之类,把床垫得高高的。
床边是一个四方白桌,上面插了几束花,但不太新鲜,垂头丧气的在花瓶里束着。
几日里,他一边输液一边睡着,终日昏沉不醒,还是不停的发烧,接着又是打寒颤。
如此循环往复,整个人都在崩溃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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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思乔临走时收到了他从桐乡市中心来的加急信,信上写着:
致思乔:
刚到医院,这里一切都好,希望你不要担心。
这里的宿舍是四个人一间,就是平时跟我关系要好的那三个人,你见过的。
知道你的身体不很好,或许是最近瘦了好多的缘故,手脚发凉,尤其到了早晨和晚上。
你应该喝些补血的东西,菠菜,红枣熬成粥,还有猪肝一类动物肝脏,你听话吃一段日子一定会有成效的。
又或者喝黄氏,党参,当归,生姜,红参,枸杞和红枣熬成的水。这个比第一个法子更有效。还有一个,枸杞,桂圆,红枣,黑豆和红糖,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