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章

    第四十五章腹血

    我应该会在桐乡多待几日,对不起,但我一定尽早回家,你一个人在家时要注意安全,晚上门窗锁好,睡前切记再检查一次。如果晚上有大响动也不要害怕。

    快打仗了,你最好还是离开乌镇吧,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在那里等我。你去那里再给我来信,好让我心安。

    民国二十六年

    一月六日

    陈乔礼

    这加急信是一个多月以前写的,竟然现在才送到。

    如今的局势白衣苍狗变化莫测,一个月前是这样,谁知道现下怎样?

    故而她看过这封信也没有消解心中的担忧。

    依旧决定要去桐乡看他,一定要亲眼看见他才会安心。

    天边的微蓝中浅浅嵌了一颗不大不小的霞色朝阳,如波光粼粼的河面。平静的水面不断泛起小小涟漪,河上还飘渺着奶白色晓雾。今天是去桐乡找他的日子,也是永远离开这个家的日子,她在门口站定,最后一次为这晓日景色发了痴。

    行李很多,她换上护士服,独自拎一个大包,肩上又背着一个稍小些的双肩包,就这样艰难的走出家门。

    路上已经没有乌镇当地人了,只剩流民或是军队,反而是警报器越来越多。车站依旧人很多,但相较于其他车辆已经少了不少。

    于往日不同的是这趟火车上全是女人,有的穿大褂,有的穿白衣戴白帽,也不吵闹,车厢里有死一般的寂静。

    她也静静的坐在一排靠窗的座位上,怔怔的看着窗外,眼睛半天也不眨一次。但双眼空洞无光,不知在想些什么,手也就那么无力的耷拉在腿上。

    人渐渐到齐,车上白刷刷的一片,火车喷了口蒸汽后就由缓及快的在生锈的铁轨上行驶。车厢里很闷,有包子味和鸡蛋味,闻得她直反胃。

    戴上口罩后也依旧被口罩憋得胸闷气短,起初只是微微作喘,后来就可以看到胸口大幅度的起伏,口罩也一鼓一瘪。

    司机觉得太闷,打开了收音机……

    “根据卫生组织,世界上一半的人口受到疟疾的威胁,特别是非洲国家。疟疾是会致人死亡的。疟原虫是导致疟疾的元凶,它感染和寄生在蚊子体内。当寄生了疟原虫的蚊子叮人时,就会传播疟疾。疟疾主要是破坏人体血液里的红细胞,导致人贫血。严重的话会使人抽筋、意识模糊,甚至死亡。”

    “目前在我国主要在东南部一代,不过经广大支援医生和护士的努力下,疟病已经基本被控制,请各大市民不要恐慌,瘟疫结束春暖花开之时离我们不远了。”

    没有听到后面那报喜的话,只听到了疟疾会致死,无药可治……心脏跳得砰砰响,好像要挣脱身体的控制一样。

    整个人僵坐在位子上,一下就没了一丝力气,浑身困软得似没有骨头,靠在窗户上一动不动。只有头随火车晃动而时不时前后晃着。

    连自己也奇怪,不哭也不闹,就是很安静的坐定,比任何时候都要安静,仿佛要在这里坐一辈子似的。

    伴随哐当哐当的响声,火车在旷野平原上疾驰。外面黄秃秃又灰暗暗的惨淡一片,草不似春日那样嫩绿,亦没有夏季那般葱郁,甚至比以前的初春冬末之时还要萧索凄凉。

    平原,一望无际的平原;凄凉,连绵不断的凄凉……凄凉回荡在她的心里,给心添上了一层厚厚的阴霾。

    从怀孕到现在已经三个月出头了,小腹有了略微明显的微凸。脱下宽松的外套时便可以看得出来,但身体状态也每况愈下,时常贫血,蹲在地上再起来时头就发晕,嘴唇泛白。

    肚子里的孩子就像□□血的怪兽一样,头晕贫血,吃多少吐多少,浑身酸疼,成日把她折磨的不成样子。

    倒是也不止一次这样自私的想过,趁着月份少,打掉这个孩子。但一想到他应该收到那封信了,他一定很高兴,也就一次又一次的把想法打回去,忍住一切难受也要保住孩子。

    到了半路,饿得肚子直叫,就拿了些饼干吃,但刚吃没几片就吐出来了。仍旧是跪在地上吐,身体不停的颤抖。双手死死攥着衣服,喘息声很大。

    车箱里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她又哭了,可能是被呛住的缘故,又是一边哭一边咳嗽。

    “是不是晕车啊姑娘,喝点药。”

    坐在她身后的一个护士蹲下,十分关切的问道。

    她眼眶泛着红晕,勉强的笑,说:“谢谢……我不喝药,一会儿就好了。”

    说罢,又咳嗽了好几声。

    “你胃都快吐空了,而且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怎么能不吃药呢?”

    不敢吃药,怕对孩子有不好的影响,听到这护士好像要逼自己喝药,顿时有些慌乱的说道:“不喝,真的不喝,我对晕车的药过敏,不喝,谢谢你。”

    旋即,她马上扶牢身旁的座位颤颤巍巍的起身。坐回去嘘声说:“没事了,真的不用喝药。”

    护士叹了口气,皱眉说:“那好吧,你坐下好好休息,再坚持一下,乌镇就在桐乡里面,很快就到桐乡市一院了。”

    说完她也坐回去。

    列车员头痛得捂着鼻子,把地上的呕吐物清理掉。

    不过十几分钟就去了桐乡市中心,脱着无力的身体下车后,才发现这里竟然比乌镇还要破败荒凉,基本上和废墟没什么差别。

    ---

    背上行李跟随一群人走到市一院门口,郭磬蕤出来站定,看着她们严肃说道:“大家拿好东西!回宿舍放下后就可以来医院的门诊部,那里有专门的医生教你们基础知识。”

    语罢,她又走回楼里。

    领头的护士带队走到女生宿舍楼底下,其他人都很利索的搬起行李往楼上走。

    只有她气喘吁吁的站在门外,忘着这两个大包发愁。

    她的腰又开始酸疼,腿也发抖。

    “喂!愣什么呢,上楼啊!”领头的护士指着她高声喊。

    身体的难受把她那厉害的脾气磨平了,于是只是站在原地,“我……东西太重了,我贫血症犯了,抬不上去。”

    领头的护士愣了少顷,又回头对那些已经放好行李的护士说“你们帮她抬一下吧!”说罢,她又指了指地上的两包行李。

    马上过来两个护士,一个给她拎大包,一个给她背双肩包。

    她感激的说:“谢谢,真是麻烦你们了……”

    又转头对那领头的护士说:“谢谢你。”

    护士们皆摆手示意。

    她又问:“你知道南京来的那批志愿医生在哪里吗?”

    “无论是哪里来的都在住院楼二三楼。”

    “那,那我可以现在去住院部吗?”

    护士有些着急了,眉头一皱说:“都说了不培训几日不能去,住院部很危险的,我们也是为了你们的健康着想啊。等你们都学会基本的护理知识再去也不迟。”

    “嗳,可是。”

    “好了好了,没有可是。”话音刚落,那护士又挥挥手大声喊着“都跟我来!”

    两句话之紧凑压根给不了她反驳的机会,只能跟着大部队一起走到门诊部的顶层。

    ---

    白衣人们端端正正的坐定,几分钟后就看见了郭磬蕤和严照才走进来。

    一见严照才,她心中大喜,想着结束后问他陈乔礼的近况,他一定知道。

    一想到马上就能知道他的情况,或是自己马上就可以见到他了,就什么也听不进去。郭磬蕤和严照才说的话就和耳边风无大区别。

    而且还觉得身上轻快了不少,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舒服,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到了最后,甚至都要坐不住了。两只脚一直不停的左右动着,有时还踢一下椅子腿。

    更有时为了打发时间,干脆玩起衣服上的牛角扣来。第一次会议一结束,她逆着人流方向追着严照才喊:“严医生!严医生!”

    走廊里太吵,严照才只是加快步伐走路,并未听见她的喊声。

    “严医生!严医生!”她扯着嗓子,几乎拼尽全力的喊。

    严照才终于回头,看见她以后十分震惊。

    待她跑到身边后凝眉问:“张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啊?”

    她拍了拍胸口大了几口粗气,这才抬眉笑,说:“我来找乔礼!”

    看着她满脸期待的样子,他顿时不知该如何说。只得颔首,把那拿在左手上的书又倒在右手上,又推了推眼睛。最后索性怔怔的看着白里透黄的墙面,始终不敢与那双闪着光的眸子相对。

    “怎么了?你怎么不说话?”那笑容收了些许,转而柳眉微敛。

    二人就一直如此僵持不下。

    严照才再也受不了这尴尬的气氛,同时也不想再瞒着张思乔,于是豁出去似的说:“张小姐,陈乔礼可能感染了疟疾,在隔离病房住了三五日了。”

    她那张美丽却苍白的脸上依旧挂着剩余不多的笑容,又低声问:“什么?”

    好像没有听清,以为自己听错了,又或是不想让自己听清似的。

    严照才不敢再看她的脸,低头说:“他可能感染了疟疾,在隔离病房住了三五日了。”这次他抬高了声音,足矣让她听清。

    一句极简单的话对她来说是那么残忍,像一道雷,狠狠劈在身上。一个不注意身体就被劈成两半,转而又被火焰吞噬。

    但她的脸上仍旧保持着刚才的几分笑容,和冻住了一样,表情竟然没有一丝的变化。就这样僵了一分钟左右,那诡异的笑慢慢消失。

    她那眼珠子终于动了动,顷刻之间泪水从眼眶不急不缓的淌下,在干涩惨白的脸上留下明显又瘆人的泪痕。

    “为什么啊……”声音甚是微弱,像旷野中无线回响的回声,让人听不懂摸不着。

    严照才被她这样子吓住了,呆呆的看着不知怎么办才好。

    就在此时,一个医生把严照才拉走了,边走边说道:“严医生,郭磬蕤找你。”

    严照才想也不想就转头对她喊:“对不起,对不起!”他没有错,但竟然责怪自己把事实告诉她,害她这么痛苦。

    她极平静,极淡定,完全不像受了很大打击似的。抹了抹眼泪就靠墙站定,鬓角的碎发散乱在面颊上,遮挡了一部分视线。

    不过也懒得抬手把头发拨开,就这么没精打采的靠墙站,眼神空洞的看向前方。那眼睛失去了平日的光彩和情绪,仿如一个假人的眼睛,是可怕的无底黑洞。两条细腿绷得笔直,但从侧边看她整个人又驼着背,所以显得很奇怪。

    呼吸声也极平静,就和平日一样吸气呼气。走廊里的人逐渐变少,大概都去了别的地方忙罢。

    不远处有个不大不小的四方窗户,和家里厨房的那扇很像。那窗户透进太阳惨淡的白光,照在黑色的地板上反光。

    安静,真安静;诡异,真诡异。

    离开那个包容自己的一面墙,准备去宿舍收拾床铺,毕竟今晚还要在这里睡觉呢。缓缓行走在阴暗的走廊里,那些话如饕餮梼杌般突然杀回她本一片空白的脑海里……

    “我昨天晚上看见过,你不化妆的样子,已经很好看了,我觉得,化妆品一类是为世间不完美的人准备的,而你不需要。”

    “你什么意思啊!我等了这么久,一夜没阖眼,就是为了等雪,雪一下我就来了,头也不回的从府里走了!我从没有说要娶别人,你现在是和我置气吗!”

    “啊,真好,没,真好,真好。”

    她的魂里,思绪里全被他的样子占据。

    他十九岁时,是个开朗活泼的大少爷,长得也很是秀雅,二十五岁时,是成熟又正经的陈医生。他笑起来很好看,不笑时也好看。他是心善又温柔的人。他待自己很好,好到她总觉得自己亏欠他太多。

    “严重的话会使人抽筋、意识模糊,甚至死亡。”……

    所以为什么要他害这种怪病?为什么不给她弥补他的机会?他们才刚重逢不到一年而已。刚欢喜的暗暗发誓,要用自己的一辈子来陪伴他,可为何到头来是这样?

    她甚至开始埋怨起自己,为什么要让陈乔礼得病?他受得苦还不够多么?为什么不让她得这个病?

    -

    脚下一极台阶没踩稳,猛地就摔坐在台阶上。也不急着起,好像后知后觉刚才不是一场噩梦,他真的得了疟疾……

    坐在冰凉的地上,终于开始鬼哭神嚎。

    全身上下无一处不颤动,无一处不绝望。眼泪四仰八叉的躺在脸上,随后又似奔流不息的江河湖海奔向各处。打在地上,胳膊上,腿上,手上,嘴巴里,还有点噙在发红的眼眶里。眼前视线特别模糊,氤氲成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索性闭上眼睛哭。泪水把脸上散乱的碎发打湿,一绺绺一根根的黏在满是泪痕的面上。

    空旷又寂静的走廊里回荡着一个绝望的女人惨烈又可怕的哀嚎。

    郭磬蕤一进楼门口就隐约听到了,于是闻声疾步走到顶层。

    被眼前那个陌生女人吓坏了,她从没有见过一个人可以哭成这样。

    在原地诧异片刻,又走上前问:“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哭?”

    这个哭得像鬼一样的女护士猛然抬头喊:“我要见他!我要见他!”

    “见谁?”

    “陈乔礼!陈乔礼!”

    郭磬蕤猜到,她可能就是陈乔礼的夫人。

    一想起她还有孕,就慌忙的把她拉起来,说:“你别激动,先回宿舍休息,你需要休息。”

    她鼻涕眼泪打成一片,呜咽不清的说:“你知道他在哪里吗?陈乔礼,南,南京来的,中,中医科,的,的陈乔礼……”说时,气还一抽一抽的。

    郭磬蕤眼圈也红了,柔声说:“你现在不能进住院楼,那里的护士都是经过培训的,你就这样进去太危险了,保重身体要紧啊,我扶你回宿舍。”

    她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气抽得像个抽气筒,继续带着哭腔,眯缝着眼睛说:“陈,陈,乔,礼,礼,陈,礼。”

    言到最后,她的手开始抽筋发抖,像鸡爪子一样。哭得时间太长,已经缺氧了。嘴唇开始发白,眼睛也干涩酸痛。嘴巴也不受控制得合不住,就只能一直大张着,连喘气都困难。

    “我马上带你回宿舍。”

    话音未落,她眼睛一翻就晕倒在了郭磬蕤的身上。

    “来几个护士!没人吗!”她大叫。

    旋即来了三四个护士,和郭磬蕤一起把她放到担架上抬回宿舍床上。

    “郭院长,她哭得又缺氧又脱水的,给她输个葡萄糖吧。”

    “好,一瓶,滴速调到最慢。”

    看着她输上液体,几个人才放心离开。

    陈乔礼还是病着,病得愈发厉害,且治疗药物都对他毫无用处,郭磬蕤总觉得不对劲。

    大家都猜他得了最严重的脑型疟疾,于是谁也不想给他送药换药,更别提量体温了。

    好在那三个人主动顶替了护士的工作,每天抽空照顾陈乔礼。

    ---

    入夜,宿舍里只有她一个人,屋子里昏暗漆黑,格外压抑。

    睡了不知多久,只觉得始终睡得很浅,辗转难眠。

    大约晚上八点时,她是被疼醒的。

    从床上起身寻找那疼痛来源,竟然是肚子。

    顿时感到大腿和屁股湿热又粘腻,被单一股血腥味儿。

    忙乱打开手边的台灯,挪个位置定眼看那白色的被单。

    一片红色血迹,不过已经干透了。

    那是一个红馥馥的圆形,极光滑又好看……

    又摸了摸大腿,手上也蘸了血,是自己的血还是腹里孩子的血呢?

    不过这已经不足矣让她再大哭一场了,当然也没有力气再大哭。

    她比任何时候都冷静淡然,顺手关了台灯,又重新躺到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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