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章

    第四十三章疟疾

    “那你怎么办?你走吗?”

    在座的人都纷纷问她。

    她看了看门外的一顶顶帐篷和曲折小路上的流民,“不走。”

    大家都十分诧异的看向她,她平静的解释道:“我答应过他,要安抚照顾那些帐篷里的人,还有最重要的原因是我要等他回来。”

    流苏说:“过几日就真的要钻防空洞了,你那样受得了吗?”

    她又拿起早在桌子上准备好的报纸,“我看到桐乡紧急招聘护士,去了会给培训的时间,我打算报名,到时候就能去桐乡了。”

    “桐乡比乌镇还乱。”

    “张小姐还是不要去的好。”

    “就是,不如跟大家一起走。”

    “多谢大家好意,我这辈子只剩他一个在乎的人了,我就是豁出命也要找他。”眉眼间十分坚定。

    流苏和小梅平日里跟她最要好,两个人此刻已经担心到极点,眉头到快皱在眉心。

    她又安慰,“放心吧,最近好多了,我怎么能那么娇气?过不了几日就有一趟专门去桐乡的火车,我坐那个去。”

    “那你……”小梅一脸不舍和担心。

    “你一定要注意身体,最近要多休息,还有把家里的东西都带齐,还有要是真的受不住就一定不要硬撑,还有……”流苏说。

    “好啦,知道了,我一定会的。”

    她强忍着眼泪,勉强笑笑。

    离别的气氛向来紧张,大家都低头不语,也不想说煽情的话。

    她环视一圈,起身说:“我刚来这里时孤单一人,想开戏园子真是难上加难,更十分不容易,既没有人又没有钱。那时我天天在镇子的广场上唱戏,也有不少人喝倒彩,骂我痴心妄想要一步登天。当然也有你们,这些支持我的人,和我一起把一座废院子改造成如今辉煌敞亮的明德苑。没有你们就没有明德苑和我的今天,你们就是我的恩人……”

    她鞠了一躬,又起身,“不过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大家出了明德苑儿离开乌镇……也还是曾经一起共事的人,世界说大不大,总会江湖再见。”

    言到此处,众人鼻音略重,女的则有哽咽声。为了调解气氛,她便浅笑着,“说到江湖再见,我就要和你们说一个我自己的故事了。这么多年来我从没有给你们透露过我的过去是什么样子的。”

    气氛果然欢快少许,有人打趣:“快说快说,不要卖关子了。”

    “就是就是。”

    “那我说了啊,我从小在南京城郊长大,但那时候我正唱戏呢,就被日本军官抓起来。爹娘来救我时,他们被杀了……我亲眼看见的。但当时很奇怪,我没有哭闹,只一心想要报仇,一心要杀了他们,似乎恨意泼天,比悲痛还要大。”

    “被收到一个队里,里面全是年轻女孩子,有几个男人要把我们赶到市里去,送给日本军官。我胆子大,半路逃了,又怕追,于是赶紧到戏园子唱戏,现在看来,唱戏真的救了我一命啊……”

    “再后来呢?”流苏问。

    “后来我就遇到他了,他在第一排听戏,那天正好下雨……”她又娓娓道来他们后来的事情。什么明德苑儿,方正药铺,徐昌瑞,她给他唱戏,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

    回忆往事虽然坎坷,但她总能会心一笑。

    又看向众人听得入神儿的脸孔,继续说道:“你们以为我只认识他不道一年吗?镇上的人都说我不检点,和刚认识不到两日的男人就住在一起。他们这么说我倒也不生气,毕竟不知者无罪,他们和你们都不知道我很早就认识他了。我十八岁那会,他也十八岁,那时他不是什么一本正经的陈医生。大家都叫他陈小爷呢,他就是个没心没肺又爱胡闹的大少爷,和现在大有区别。仔细一算,我们认识已经有八年了”

    大家还没有从故事里走出来,都在心里默默感慨这样的葳蕤之情竟然真的发生在现实中。

    她淡然一笑,拍了拍桌子说:“这就是我为什么无论如何都要去桐乡找他的原因。”

    “太感人了。”

    “感人肺腑啊简直。”

    “这叫什么来着,悱恻?”

    “是缠绵悱恻……”

    “也可以是缱绻之情啊。”

    众人好像忘了今日是离别之日,这时恰似回到以前说笑的平常时候。不过说了几句又都意识到了这点,于是变得更加伤心。

    她安慰:“你们看,我和他都以为这辈子不会再见了,结果几年后还是能遇见,这就是江湖再见和所谓的缘分,咱们也是一样的。”

    但屋里仍旧一片沉寂,无人说话。

    小梅强颜欢笑着,“对,思乔姐说的是,大家都不要丧着脸啊,保住命以后再平平安安的见面不好吗?”

    不即也有人随声附和,但也不过是为了让身旁的人心里好受点罢了。大家都强忍着离别时的悲伤情绪,被张思乔打发回家收拾下午要走的东西。

    她还说,下午会去送他们。

    安顿好这里的难民以后,她也独自回家。

    家里依旧冷清,冬天白色的光透过窗户还能清晰的看见空气中飘荡的浮尘。浮尘细如碎沙,不紧不慢的游荡,就是不落下,看着这尘埃,显得屋子更凄凉。

    收拾了衣柜里的换洗衣服,拿了所有的现钱和卡票,还有火车上要吃的东西。把他们都规整到行李箱中,又放到柜子底下保存好,等过几日的火车一来就要走了。

    上二楼在火炉子上架口小锅,煨些养胃的红枣粥。怔怔的看着锅里咕嘟咕嘟的小水泡,有大有小,有单有众。这咕噜咕噜的声音占据了她的耳朵,等粥熟了,又端碗来喝。

    他走了以后,自己日日吃粥,也没有心思像以前一样换着样做饭。更不能穿以前那种紧身的旗袍,只是成日穿着宽松的新装。

    尤其是腰身处,肥肥大大的,不过为了孩子,也就一直受着。粥到胃里一阵贴心的暖意,又伸手摸了摸,心才放下来。迷迷昏昏的睡了一觉,下午去车站送行。

    ---

    车站十分拥挤忙乱,好像已经不分什么高级低级一类的车厢了,大家都拼命的往上挤。

    人推人,人挤人,人踩人,如此往复不绝……

    更有甚者,行李先从窗户里扔进去,人再翻跳进去,还有人跃到车顶上运行李,列车员都维护不来这混乱的秩序。

    她就呆呆的等明德苑儿的一群人,忽的听见一个极暴躁的声音。

    “滚!滚!没票不能上!”

    “我真的买票了!被别人偷走了!”

    有个年龄不大的男人和那列车员叫喊着,唾沫横飞,还对前边的车厢指手画脚的。

    列车员不再与他争吵,吹了哨子,随即跑来两个穿着制服的男人。

    猛然间把男人踢到在地,不顾哭喊阻挠,一把拉起往车站外扔去。

    她心里一惊,就这么蹙眉定眼看。

    也不知道谁对谁错,毕竟这年头偷票的人多,被偷票的人也多,到底该怪谁?是随意打人的秩序人员还是那个男人?

    不想选。

    战火连天,大家都是中国人,分什么是非黑白?

    正想着,远处就走来明德苑儿的一群人,都被着大包小包,流苏和小梅也在里面,他们的叫喊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思乔姐!”

    “张老板!”

    “思乔,等了多久?”

    一声声叫着,听得她鼻子发酸。

    跑到大家身边时,她又道:“快走吧,你们都去哪里?”

    “新疆。”

    “西藏,差不多这种偏远地方。”

    “内蒙古。”

    “我先去陕西找我爸妈,然后再去印度。”

    大家都纷纷对她说着行程计划。

    她今日异常冷静,好像只是一场普通的离别,好像只是去旅游了一样。

    “好了,我知道了,路上小心。”她摆摆手。

    一行人憋着泪,挤出许多灿烂的笑容和她告别后,又从她身边走过,直到上了那辆拥挤的火车……

    她就再也看不到他们的踪影了。

    正惆怅之时,前方不远处的车窗外伸出好几双手,随后又探出头来,“思乔!你多保重!”

    “张老板!保重!”

    “去桐乡要小心啊!”

    她眼里闪烁着泪光,顿然抬首看着前方。

    仓促之间就小跑过去,踮起脚尖,“我知道,我知道,你们小心!”

    说着,又伸出胳膊和明德苑儿的一帮人拉手,手心温热,足矣温暖寒冬里冰凉的身体。

    “再叫你一次张老板。”流苏哭着,话语囫囵又含糊。

    “对,大家再喊一次,虽然这是我见过脾气最大的老板。”

    “脾气大是大,但对我们好啊。”

    她悲伤的泪眼中忽的泛起几分喜色。

    其他人也都附和流苏异口同声喊道:“张老板再见!张老板再见!”

    声音很大,回荡在极平静的天空中,映衬在极微柔的日头下,显得极洪亮。

    轰隆轰隆……火车轮子开始缓缓转动,她想追,但那原本行驶迟缓的车好像顷刻之间就变得疾驰起来。

    众人把头缩进去后,就看不见了。

    跑着追,可根本追不上,火车把她狠狠甩在后面,毫不留情的向远处驶去。

    跑了一会儿,但见火车消失不见。

    顿在原地大口深吸着气,冬天寒冷的空气钻进鼻子里很是刺激。

    刚才一着急,就又忘了自己不能像以前似的快步跑,直到腰酸的感觉席卷而来时才想起。于是一面责怪自己的马虎大意,一面扶着腰走出车站。

    在路上只是走,没什么目的和想法,被擦肩而过的人们推搡着走,走到哪里算哪里。

    乌镇更乱了,都向镇外甚至是省外逃亡,镇子上除了志愿军和革命军就只剩胳膊腿不便的老人们了。

    老人们不逃,在这里看天命。

    明德苑就这样散了。

    她辛辛苦苦一手培养的明德苑,从建立伊始到辉煌时刻,所有人的努力和喜怒哀乐,她都经历过,现在没有了。

    过几日飞机随便扔一颗小炮弹下来,很小一颗,就和玩似的把明德苑夷为平地,当然也包括她的家,或是他们的家。

    ---

    去镇医院以后,她又找到那个报名处,“我要报名去桐乡或者嘉兴镇。”

    那护士问道:“两个地方都行吗?”

    她犹豫了,“你知道前段时间那批医生去了哪里吗?”

    “应该是桐乡市中心,我听院长说的。”

    “哦好,那我去桐乡。”

    护士蹙眉问:“一定要去桐乡吗?那里有瘟疫,死了很多人,镇上报名去的都改到嘉兴了,而且也不知道从镇上发出的火车去不去桐乡。”

    “瘟疫?”她高声问。

    “军队里爆发的瘟疫,痢疾和疟疾混合,很危险的,你不要去了。”

    她眉峰紧蹙,眸子黯淡无光,双唇微微颤动。许久,才带着哭腔,拉住那护士的手,“我不怕,我一定要去啊!乔礼还在那里呢!求你了我一定要去啊。”

    护士被吓了一跳,神色中尽是怜悯,“好好好,我知道,一定让你去啊,一定让你去,你冷静一下。”

    路过的护士又安抚了一顿,带着她出了医院。

    在医院门口站定,大脑一片空白。

    随后眼角沁出一滴眼泪,转而又是好几大滴,和珍珠似的从面颊上滚落而下。

    就如此失神的站着,嘴里不停的呢喃:“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什么时候才能不打仗啊……”

    拖着疲惫的身体,带着几近崩溃的思绪走回家时,天色已暗下来。

    空中一抹靓丽的虾红,仿佛在和残阳落日送别,迎接清冷幽静的月。河水沐浴在霞光里,表面镀了层金箔似的,奇景当前,有不可形容的唯美。

    站着,只是站着,不知为什么东西发痴。

    此刻已经精疲力尽,根本哭不出,哭也没有用,她只想找到他,顾不上看那景色。

    ---

    陈乔礼穿着防护衣穿梭在住院部的三楼。

    三楼乱哄哄,小孩子得痢疾,稍大些则应该是疟疾。每个病房挤满了床,走廊里全是尿袋和床单,走廊里一股呕吐物的味道和粪便的恶心味道。

    “今日怎么样?药还够吗?”郭严生问。

    要不是听到声音,陈乔礼根本认不出这是谁,他愣了愣才说:“勉强够。”

    一说话,那呼出的水汽就糊在塑料面罩上,挡得他看不清东西。

    “你把面罩和防护衣穿好。”郭严生又说道。

    他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

    身后病房又传来阵阵呕吐声,走廊里的护士闻声急忙小跑前进。

    随后又是哭声,说什么又发高烧之类的,还有问自己是不是要死了。

    从东跑到西,从上跑到下,一直忙到下午才顾得上休息。

    脱下防护衣,脸上身上全是汗,脸色被憋得发红,嘴唇缺氧的惨白。

    走回宿舍,凑乎吃了几口就睡过去。

    ☆☆

    “陈医生,陈医生。”郭磬蕤敲门。

    可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郭磬蕤有些奇怪,明明听郭严生说他回了宿舍。

    但又不想放弃,于是直接推开门进去,屋里空荡荡,最后一张床上还昏睡着一个看起来疲惫不堪的男人。

    拿着信走到床边,抬高声音:“陈医生!醒醒!你的信。”

    他听见了,但就是没有力气睁眼,说话就更别提了。

    郭磬蕤无奈的插兜,“乌镇来的,你老婆的信。”

    他骤然一惊,立刻飞快的坐起来抢过她手里的信,一边拆信封一边问:“你怎么收到的?什么时候收到的?”

    郭磬蕤把手一抱,“今天,是二院的院长给我的,他说见了好几封这种信,今日又收到一张,就打电话来问我陈乔礼是谁,这不被他问着了吗?”

    陈乔礼眉峰紧锁。

    她又平静的说:“我猜你夫人不知道你的地址,一定写了很多信。”

    他的呼吸声变得急促,慌张的打开纸来看。指尖扣着信纸,一字一句认真看,反复看。

    郭磬蕤不解的发现他的表情似乎很复杂。

    只见他眉心微微一蹙,眼底有了笑意,但眼眸里分不清是蕴藏着何种情愫。秀气的眼睛一眨一眨,跟揉了沙子似的,随后嘴角也慢慢勾起,眼下的卧蚕好看又明显。

    这是郭磬蕤第一次见陈医生笑,极开心又极克制的笑。

    “怎么了?什么好事,一会儿说给大家听听。”她好奇的问。

    他还在看,好像信冗长的看不完。

    许久,就在郭磬蕤准备走时,他适才克制激动的情绪说:“她怀孕了,写信时是差不多两个月,到现在应该快三个月了。”

    郭磬蕤暮地转身,笑,“恭喜陈医生。”

    可她却发现他的神情又凝重了不少,于是收起笑容问:“你又怎么了?”

    陈乔礼起身穿好外套,整理好东西才可以平缓的低声说:“没什么,就是想她,也想家了。”

    她也想家,要不是南京的旧案,一家人或许可以团聚,于是跟住叹息,走出宿舍。

    在陈府败落后,他再也不是以前那个人人宠着的陈小爷,也再没体会过家的感觉。

    成日在宿舍里待着,什么都是一个人,直到在乌镇的那艘船上遇见她,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才重新回忆起什么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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