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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4)

    一年前那件事让周先生残留的怒意翻滚起眉心的皱痕,刻板的男人力不从心叹了气,低垂的眉眼里怨念和责怪似疯长的草蔓:“她到我这儿拿掉了剩下的两个监察器,之后休养了大半年。”

    为了彻底告别欧仁·沃居埃流下口涎的监视,单方面宣布这场游戏结束,浑身瘀伤将监察器的位置完全暴露,开刀口的范围显而易见,未留伤痕的肌肤下藏了揪拧着肌肉的智能数据传输道具。

    没有麻醉的生取既不卫生又充满疼痛,这么突然的拜托让周先生埋怨了云寻大半年,但从不把别人评价放心上的人听着就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当时在场的姜丞柠和秦夜弦差点儿打起来,要不是老许在一旁看着,他这个尊古坊怕不是要被拆咯!

    浑身伤再让人开两刀,这种既简易又暴力的手法虽从云寻的视角来看存在可能性,但对她当时的处境而言仍旧显得突兀了点,之前的原因周先生不愿说。陀思妥耶夫斯基听完了大致情况,发觉一个重要人物没有出现在这段描述中。

    不在场的缺失往往能够成为成功逃脱思索网罗搜捕的漏网之鱼。从“有”中得到答案早已无法压榨更多假设的空间,空白的“无”能容得下更深更沉的思索,陀思妥耶夫斯基告别了周先生,有个故地需要重新走一遍。

    横滨的风虽肆虐却也知道客人来的时候应该吹来太阳,这儿的暑气比莫斯科重太多,毫无遮蔽的街道上能够将人的影子铺得老长,和路边小孩儿叼着的柱状盐水冰棍一样细。

    推门而入的清冷淡漠都掩不住门框上铜铃欢快的轻笑,冷艳傲慢的女人撑着下巴转过头,明蓝色的双眸毫不掩饰警惕与惊讶,哪怕隔着一张半开放柜台、一段距离都无法打消面对眼前这个男人产生的疑虑和排斥。

    和当年酒会人群中那一瞥的感触一样,不过现在他更会隐藏了,随时随地能像个普通人,可笑起来还能发现些许端倪。

    “沃尔夫小姐别紧张,没有任何异能足够伤得到你。”陀思妥耶夫斯基将铜铃的声响摔在步伐后,拿起入口处的一张菜单走到柜台一侧,眼眸里的算计深不可测又无法察觉,“趁现在人不多——”

    林鸦川脊背发凉,室内空调的运转声都因他的到来憋着一股吐不出的冷气。

    那双藏着风雪寂幽与夜色深邃的眼眸扫视一眼甜品店,他支起手肘,将菜单挡在脸侧,视线从林鸦川的脸缓缓降下,挪到光亮的柜台上:“一年前,她追杀欧仁爪牙。”

    啊?这信息遗漏抓的时间也太迟了点吧?

    不过用独断无情的合作伙伴的一星半点的信息换取横滨这一段的平安,林鸦川十分乐意这样的交易,才松了口气告诉他为何没有任何消息的原因:“为了摆脱欧仁监视身体状况才做出来的临时计划,欧仁死要面子,消息根本没有外传时机。”

    塞夫人肯定不会拿这件事宣扬声张,多丢人啊,这么多人只活了一个欧仁。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指甲敲在光面漆的桌台上,启唇时落下三四枚雪般即化、连水都没影子的笑意:“诺拉又到处欺负人。”

    “像她那种乐观积极得什么都不怕的人,发生什么就上前面对了,这次对你的第一反应竟然成了逃跑。”这可太新鲜不过了,林鸦川托着下巴,两三缕意趣盎然纷纷涌上明蓝的眼眸,仍旧冷淡而疏远,那件事她收到消息也迟了挺久。

    撕拉——一张便签从浅口木盒中摘下,中性笔立刻填写了一行数字,林鸦川刚推到陀思妥耶夫斯基面前,苍白的食指就顺势移过便签,中指压住纸缘单手将它叠了起来放入口袋里。

    “那么洛蒂丝呢?”他从喉间挑出几分听起来和善的笑,手指敲了几下桌面,目光几乎将眼前的空气冻结。

    不管云歆桐为何还活着,陀思妥耶夫斯基只需要一个借口,如今看起来能够不做任何撕破态度发脾气的、能够让自己假装保持最后风度的只剩一个活人。

    林鸦川皱着眉眯起眼,她似乎可以看见桌上结了霜的那一圈范围,尽管这位客户很难伺候,但只要把他推给云寻就万事大吉,抱着这样的心态,胳膊搭在桌上,侧扭开头做思考状:“当时诺拉人手太少了,没有多出来的人解决她。不过既然留着总要有施展机会的,你看,现在能派上用场了。”

    明蓝色的眼眸掠过桌台外神情淡然的男人,客人在过于柔软的沙发上享受茶点,轻声洽谈。那一瞬林鸦川觉得自己和他们没差别,可回过神看到眼前思索的人,幻觉立刻破灭。

    列昂尼德死了,靠着洛蒂丝,也靠着陀思妥耶夫斯基解锁的那部手机,一旦控制了大致范围就不怕猎物能够跑掉,“霾”的报复难以躲避,花费一秒求得呼吸或花费一秒体会死亡。

    那个人替云寻报了信,她才凭那个手机摸清楚列昂尼德的位置,全靠运气却抢占了捷径。

    指甲攀上唇,牙齿不受支配地轻咬着指缘。

    醅紫眼眸酝酿着黑夜的沉静,思绪拉锯着飞溅的血肉,云寻从不害怕他的报复,却躲避着他所有的责问,这些陀思妥耶夫斯基最清楚不过。就像摘下一朵盛开的花,几天后它会颓败会枯萎会散发难闻的气味,可如果不摘,它只会顺应着时间死亡,消失在茎脉上。

    ——而后等下一场花期。

    或许云寻并不在意花摘下后会变得怎样丑陋,她似乎在等待时机将花摘下,准备将这朵花放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坟前。

    人活着一无所知,死后却得偿所愿。

    愚弄成为她藏住心思的拙劣把戏,被表白的男人从不介意,甚至帮着她假装不知情,但从失去她的舒适感和宁静中回过神,才发现他对诺拉的意义多奇特,哪怕小朋友计划着死亡时也在计划着他。

    他不觉得这些事情的诉说,坟墓比他更值得。

    冰冷的房间内,曾经两人挤过的床都显得有点大,显示屏展开的平面地图上有一枚红点闪烁,死屋部下正在与某些组织秘密交易,一切有序进行,陀思妥耶夫斯基用一个按键上挤满了灰尘的老年机拨通了电话。

    “嗯?”对方接电话很快,听呼吸并非被吵醒的状态,二分轻笑的声线溅出懒散的气息。不错的精神状态,陀思妥耶夫斯基猜云寻刚刚正在投入一件事情,却被他的电话打断。

    毕竟她从没等过,也很确定自己没有让她等的意义——躲都来不及还敢等吗?

    “小朋友,我不和你计较什么。”夜色沾了几分笑,冷淡随语气浮动,地下室外落寞的萤火投入河畔污沼,蝉鸣淅淅沥沥地从树影间落下,水泥浇灌的地下室只剩悬灯的影子与坐在床边的人依偎。

    那干嘛打电话呢?这叫不计较?完全小气鬼行为!云寻放下右手的笔,手指捻着那一页的页脚,又将软翘的页脚抚平,细细等待电话那头的呼吸在出声嘲弄前的一刻颤动。

    窗外夕阳滚烫烟霞,白房子外的鲜花狰狞的影子爬上皲裂的房墙。

    “说着是我的狗,养大了才知道是白眼狼。”横滨地下室阴冷的气氛沿着频段将安曼下午的焦灼一扫而空。

    这在拿她说过的话骂她?这下云寻对眼前一整张九宫数独都没兴趣了,她合上数独册,拿起杯子手腕倾斜,连杯角都塞不满的奶液顺着倾斜的弧度在杯底滑了小半个圈。

    “嘁,就算白眼狼也是你养大的。”侧身坐在飘窗口的云寻干脆躺了上去翻身面对天花板,霉点在墙角蹲踞出安稳天地,“你也有责任,不能全推给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噢?”半疑惑半藏笑的畅饮,陀思妥耶夫斯基眯起了眼,在黑夜里比惨白灯光更幽亮的眼眸流出舒适的笑意,“你竟然会夸我聪明。”

    “噗——”望着墙上毫无艺术感的方形电子钟,下午五点半,云寻耸动着肩膀笑,脊背的骨头硌着大理石面有点疼,“夜晚十点多不忙着工作找我闲聊就为了我夸你?”

    话一出口她就愣了两秒,笑噎得她几乎要呛不住咳嗽出声,或许她过去一年还有这些日子太久没有和陀思妥耶夫斯基说话,连他不好说话都忘了!

    果然下一脚迈进别人藏起来的深坑。

    “拿我当够工具人,就这么抛弃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如果想要报复谁不需要理由,可他需要在云寻面前的合理性。

    既然云寻乐呵呵地枕头都送来了,那么不睡太浪费心意了吧?

    坐在飘窗上的人小小吸了口气,空调温度不低,恰好不会冻到肌肤的程度,但现在肌肤像滚了层细碎的冰渣,云寻想这男人真难搞定,利用了吧要讨回来,不想利用吧还要被他谴责,如果陀思妥耶夫斯基转生去做个产品,那这样的售后绝对会被投诉的吧!

    “哎,我说,不然——”也“然”不出什么一本正经的胡言乱语啊,云寻从飘窗上坐起,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直没说话,等着她浪费时间。

    这样的纵容让人不安,喉头笑音轻咳了两声试探着,男人无意接话所抛出的一句“什么”将她打入冥思苦想的牢笼。

    窗外阳光与灰尘激烈地吵架,半空中溅起的波纹扰乱了一只鸟的翱翔轨迹,刺眼的凌乱扫除树影下平静的安眠,鸣虫炸开一声尖叫,云寻转头看向楼房如阶梯般在土地上涌现的城市,一只雏鸟偶然撞上干净的玻璃,漆黑的眼珠与琥珀瞳隔距相撞。

    天空丢下来的恶作剧。

    浸入黑夜的清凉流蹿在骨骼缝隙的关节液里,窗外刺眼的日光穿透尘埃敲击着玻璃。云寻必须赶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之前给出理由,否则谁知道诡计多端的清瘦男会不会——

    几声脆弱的孤独蝉鸣吵醒了横滨的夜晚,摩托车叫嚣着沉重的号令自小道疾驰而过,苍白灯光从他的肌肤晃过窗口边角染上的几滴老旧尘泥。

    冷淡的照拂没有温度,残余的呼吸化作虚无。

    “做好承受的觉悟了没有啊?”果然,最后陀思妥耶夫斯基没有给云寻翻身的机会。

    这句意义与最初大不相同,他之前一共问了两次,毕竟事不过三,而这一次也是云寻能够最决绝反悔的最后一次。

    听他语气就不太对劲,比安抚更轻柔,却比压迫更紧密,这样淡雪般的声线层层叠加将日光的缝隙填充得密不透风。一下没把握住让人钻了空子,云寻希望能有回旋的余地,至少不要搞得太没面子,“能缓一缓吗?或者稍微透支一下你的善良?”

    未免太过异想天开、不切实际,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轻笑钻入冰棱般的嘲弄:“讨价还价的本事涨了不提,你的目标暂定于将现有折扣价还到成本价以下?”

    任何一个生意人都不会做的蠢事,他陀思妥耶夫斯基凭什么给小朋友面子,就凭那张因为基因而格外出众好看的脸?还是看起来乖巧听话、开朗乐观实则满肚子坏水最擅长谋财害命的性格?

    别吧,想弄死她还差不多,趁无法反驳的沉默仍旧在延长,年轻人显然受不了繁重的事物安排而强打精神,陀思妥耶夫斯基攻陷这个弱点率先掐断了时间蜿蜒的尾巴:“出逃的资本主义雇佣人被抓回来后要成为奴隶的,你知道吧。”

    万恶的资本主义无法战胜无产阶级的铁锤!云寻当然不会这么怼回去,她笑呵呵地哼了几声,心思却完全不在这几声装得有模有样的呵笑中。

    她觉得她完了,因为她发现陀思妥耶夫斯基刚才的那句话只为了掰正她企图歪曲氛围的态度,她不愿承认有两人话可说,偶尔别扭地不买账、恶意地岔开话题,无意间又陷入刚巧岔开的话题中……

    身体行为和思想割裂,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有过这样的感受,他不想搭理她,不想做出计划外的事情,这种时候他忍不住冷淡才无所谓地抱怨着:“有些时候,我也不是那么有办法。”

    清冷的语调由认输开始编制一个圈套,他有耐心伪装,却没绝对信心骗过小姑娘。

    距离存在的意义加密式诠释,为何保持远离,为何留有间距,为何不愿亲近,后来云寻打破规则,弃结果不顾。听到这番有失身份的抱怨,云寻扯过落了半层漆的吊椅上团起来的毛毯丢到膝盖上,缩起双腿,将手机换到另一侧耳畔。

    “我没有不允许。”这成了包容一切的绝对弹性。

    这也成了最气人又最无奈的地方,“没有不允许”不代表绝对允许,云寻想尽办法偷换概念,显然她没有足够的信心,他们都在冷静地拼命掩盖心照不宣的事实。

    紧闭的门开了一半,零窣的声音从缝隙偷跑出来勾住门外人的脚步,一阵轻风就足够将剩下的全景推开,可装死的人不会主动出来。

    先来后到的顺序多可恶,云寻可以先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也可以先撤销,聪明人有各种办法逃避损失,哪怕一头扎进情感所属的混乱战局也有办法自保。

    像她这种狡猾脑,到一个地方换一个手机的有钱小白眼狼,陀思妥耶夫斯基能怎么办?气倒是不气的,有风度有胸怀的死屋之鼠的头目从不生气,只想教训教训胡乱跑的小朋友,可她的胆子出乎意料地大,他威胁她,她却坦诚地摊开局面,将真实对半裁开。

    坏消息——服软、示弱,云寻一样都不给。

    好消息——她在挑正当而合适的仪式感。

    把所有的场面都模拟一遍,把所有可能性都勘测一遍,陀思妥耶夫斯基要结果,云寻越过结果论形式。

    她没有不允许啊……陀思妥耶夫斯基想跟她说这样不好,但又想起一旦遇上她自己就会像个教导坏孩子的正直之人,想用烂俗老套的道理圈住难以掌控的局面,段位变低了。

    一个能为了活着放弃拥有的人,舍弃一份喜欢又有什么不值得呢?陀思妥耶夫斯基看重云寻的这点考量和估测,不顾一切逼她将犹豫的弹性逐渐撑大,直到容得下整个他。

    黑夜落寞地叹着气,又无奈地将星星挂在云端,照亮月色单薄的宁静,一滴蝉声砸碎草尖夜露滚入土壤,温热根系。

    夕阳沉醉在宁静古旧的首都中,云淡天净被一圈橙黄的光晕包裹着,尘沙将阳光揉碎成细腻的沉寂。云寻望向窗外,父亲那危险而愚蠢的计划交给月见山风遥和想要扳回一局国际面子的美国财阀,有些事死人不便出面,“阴谋”的土壤尚未达到养育仇恨的程度,丰厚的土壤需要太多的微量元素,陪葬的骨灰刚好合适。

    铅笔写下最后一个孤独的数字,排除所有可能后留下格盘上的唯一答案。

    九宫数独做了两张,正反算四份,却换不回一丝清醒,云寻打了两个哈欠,将笔夹在数独册子里合起来丢在桌上,一手抱起毯子拉上窗帘就往床上一滚。

    安曼没有一座首都理想当中的繁华,也没有沦落为古旧的破落,街道窄瘦、依丘而建的房屋刷成米白色,新城区整洁,旧城区的白墙留下岁月侵蚀的痕迹,鲜花都弥补不了的伤痛在砖墙上蔓延。

    在山上伫立着的这座城市不富有也不浮华,飘散了幽寂凉光的醅紫眼眸淡淡扫过并不繁盛的景象,却连嘲讽都无法在他的唇畔落脚,它看起来很和善。善意而好奇的无数打量自这个苍白纤瘦的男人身上掠过,他穿着笔挺的西装,有两片小胡子,带着根红栗木手杖。

    像个体面来应酬的人,稳定的政治环境为金融业提供了生存的土壤,银行如鲜花盛放在街头四处,在种满银行的城市里穿戴得体并不会显得格外独特,不过他毫无特点的苍白下似藏着别人看不懂的意趣。

    比冰岩风霜的嶙峋更为纯净的幽深晦涩。

    陀思妥耶夫斯基到安曼来,给云萧墨和云歆桐留出了相处的空间,云萧墨先生请来里昂惕夫和罗杰斯为娇花纯善的少女“补习功课”,在临走前拉着他的手撒娇地撅起嘴要一个额吻。

    于是男人敷衍地给了清淡的额吻又附加一个拥抱,借着她露背蕾丝裙的白欧根纱擦干净指尖留下的枪油,因为带着一手工作后的味道去见云寻太不正式,他不能匆匆赴约,也不能姗姗来迟。

    缓冲个三两天倒是个不错而合适的选择,不至于让小朋友情绪酝酿太久以至于见面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抬头看着安曼老城中一座酒店在密密麻麻扎堆的居民建筑和写字楼里平淡而突出了高度,它能看到新城区,可现代化高楼大厦拥挤的新城区未必能注意得到它。

    假装自己死了的小朋友就住在那里,刷着月见山风遥的卡,吃着烤肉,泡着咖啡厅点一杯果汁和甜点,算计着他。

    顺着模糊的线索,脚步不断打圈,推算合适的范围,然后男人抬头,眼眸划过莹绿色的玻璃窗,只不过要揪出在那栋酒店的哪一间,并且还要逃过荷枪实弹的站岗警察难度太大。

    刚心怀苦恼地沿着笑意把视线转落到对街,就看到街对头那家果汁店外穿着长裤短袖的纤瘦女孩,她接过一杯石榴汁后转身,琥珀色眼眸轻顿,一辆韩国产的汽车从街上穿过,越过车顶的两股笑意冷热相撞,她看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转头又买了一杯石榴汁拿在手中。

    狭窄的街道突然变得宽阔,在云寻居高手臂示意战利品又走向他的时候,十秒竟然这么长,陀思妥耶夫斯基向她伸手,接过递来的一杯鲜红果汁。

    所有的炎热破了壳,她指尖的温度舒适,手中的果汁冰凉。

    “石榴改善食欲,多吃点对贫血好。”云寻将掌心的水渍全都抹在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手背上,隔着一只手都能感受到冷饮的凉。她的举止不客气,仿佛熟稔了大半辈子。

    男人望着覆在手背上的手,淡淡翘了翘唇角,冷哼一声:没见到人使劲往死里坑,见到了人就这么和善地安慰人,既有命运投掷的坎坷磨难,也有命运赠予的平常安稳,这种两全的妥帖照顾谁能比啊?

    整个街的小吃都听云寻说了个遍,在附近盛名的烤肉店里点了盘薄饼和烤肉,酸奶和沙拉酱,这家店里的阿拉伯语和英语打成一片,此起彼伏的口音带着陌生。陀思妥耶夫斯基无动于衷地看她乖巧听话的殷勤,这样的热切与周到一点都没有同塞夫人和阿加莎女爵商讨如何算计他到死的阴狠毒辣。

    她人格分裂吗?

    旧金属盘中的烤薄饼裹着烤羊肉,陀思妥耶夫斯基看到云寻往里面加了勺酸奶涂在孜然味的羊肉层里。

    “好吃?”男人的视线停留在对面女孩咬了一口的薄饼上,牙痕撕咬得很带劲。

    饼很薄却极富嚼劲,不让脸颊发酸也不会让下颔累得发胀,云寻将薄饼和羊肉吞咽而下,舔去唇角的一点酸奶吞入口中,味道不算出彩。她不会迟钝到这点想法都看不出,将手臂往前,没咬过的那一头朝着陀思妥耶夫斯基递了过去。

    男人去拿薄饼的手突然改变了目标,扯着她的手腕,就着那只手咬下了一口脆软、嫩咸、酵甜混杂的味道,咸甜混味入口时他抬眼笑得淡漠,像看一场过时的喜剧,手虚贴握着的手腕,轻轻用力就能挣脱,可她的关节却如同生锈的发条拧不动。

    这个西化明显的阿拉伯国家没有□□原旨的苛刻森严,不少人看过来扫了一眼就把脑袋绕回了餐桌,他们只当情侣游客的玩闹。虽然西装男的体面与一身休闲装的女孩在衣着上无法一谈,可亲密的喂食动作让两人的关系在不明真相的群众当中铁板钉钉。

    回到酒店,两人在空荡荡的接待厅里坐着消食,有点起皮的沙发已经失去了原来的弹性,一坐就往下陷,弹簧死掉般没有反应,陀思妥耶夫斯基换了两三次姿势才调整好位置,旁边的小朋友倒好,直接倒在沙发背上伸直两腿,棉麻裤腿随着腿部的拉伸停留在脚脖之上,鞋帮边缘在脚踝处磨下一片浓淡不一的红。

    “这双新鞋来不及做合脚的处理就穿出来,有什么迫不及待的事情吗?”陀思妥耶夫斯基知道云寻的性格,想要什么就去做什么,毫无计划可言,估计又心血来潮了。

    “跑了好多银行,想把余钱用在金融投资上。”这一次毫无隐瞒,吃饱喝足的女孩扭头望着忽然关怀她的男人稍稍侧过来的脸,视线再次对撞,他犹疑中还带着丝失温的笑意。

    不是怀疑她说的话,而是怀疑她的态度,根据以往经验判断,她的态度好转顺从,那么自己绝对捞不到好事。

    读懂这层意味的云寻不服了,她收起双腿靠近陀思妥耶夫斯基正想替自己的诚实打包票,可男人衣服沾着的烤肉的孜然味迎面而来,手中一人咬了一口的饼忽而在脑中重现,最后她撕开了饼一人一半分,划开了餐桌上合适的距离。

    微张的嘴唇还残留着酸奶与烤肉的味道,像要留着肉香在夜晚清醒的时候回味,云寻刚想撤回靠近的距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手指便敲在木制的旧扶手上,提醒她继续:“你想说什么?”

    淡漠含笑,笑意都快沾到睫毛上,阳光照得如落了层雪,可雪没有这么明净透亮的色泽。

    她歪头与之对视,透过幽深默邃的瞳眸深处盯着他好意全无的心:“你看啊,你和塞夫人合作,我也顺着她,可她却不把我没死这条消息告诉你,甚至还来参加我的葬礼,可见你们这个合作关系也不值得信赖嘛。”

    这事实他看得出来。

    “你在挑拨离间?”听完这话后,男人一瞬哼笑带动肩膀一颤,扬起的唇角看上去心情并不为这招嘲讽而困入糟糕的处境。

    啧,话也不能说这么满,任何事取决于听的人信不信,云寻撤回距离,后撤卷过的气流掀起发丝拂动清梨铃兰的涌动:“你信了才叫挑拨离间,你不信我就在乱嚼舌根。”

    这步退得高明啊!男人抬手扶额,手指撩开扎着眼角的头发。

    “聪明的话会说,聪明的事会做,从我入手未免小题大做了。”要断绝和塞夫人的合作关系并不利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现在的行动,他拒绝了云寻,也给出了态度。

    这条路走不通,云寻没有心思硬挖,又没钻石,挖通了也没意思,打击塞夫人不在乎这一个合作,应该迫害母亲。下一秒,扫过红栗木的琥珀眸闪动一丝精光,再次将距离缩短,滑过的声线几乎紧贴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耳朵游走:“手杖里装了什么?”

    袭来的梨香轻跳着好奇,男人朝侧旁一躲,却没避开温热的气息,他竖起一根手指将“好奇”地粘过来的脑袋推开。

    “一开始就看出来了!”云寻跪在沙发上直起身,笑着拍了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肩膀,捕捉到他瞬时掠过眼底浅笑中的阴郁时,她又拍了几下,“没事没事!都一样,我和你都一样,能装,会藏。”

    男人扭头看着她,一言不发却指出问题所在,常年端坐头目之位的气质会替舌头说话,比嘴巴含蓄。

    “我们。”云寻掠过那眼神中一闪而逝的含义,纠正了不存在的错误,“我们都一样。”

    两杯石榴汁放在沙发前的矮茶几上,旁边的烟灰缸躺着一根红万的烟头,剩下一个烟头,分辨不出哪一版的烟。

    明明这个无解的题可以带来长时间的思考,但云寻非要往好奇的真实处撞,她看着红栗木的手杖忍不住脑海中一个想法:“你不会装瘸过安检的吧?”

    事实总不能这么直接地坦白吧,否认也算变相承认的嘴硬也不可取,陀思妥耶夫斯基淡淡地扫了一眼对他怎么过安检兴味盎然的少女。

    “你一到安曼来我就知道有事发生,不带点什么不安心。”毕竟热衷于搞事的小朋友来安曼不止为了看风景散散心吧。

    “哈哈哈……由于电力设施完善坚强却不优越才没有部下愿意亲自前往那就是你这个首领思想工作没做好了。”云寻的视线停留在红栗木手杖上,她的目光估量着手杖能够放下多少东西。

    “让我送一个部下再来让你离间吗?”陀思妥耶夫斯基哼笑着轻扬唇角,从前的账还没算清,他不该对云寻这么心平气和。

    “帮你排除一下死屋之中存有异心的人嘛……”琥珀色眼中翻滚的笑浪飞溅着,清幽感的男人贴上假胡子的模样实在有些好笑。

    呵,不安好心。苍白瘦长的手指捏着手杖将它从云寻视线触及之处拿开,放到身侧挡住了它,一根红栗木手杖没什么可看的优点。

    消完食也消化了在长满银行的街跑了大半天的疲惫,两人在箱式电梯人口处道别。

    “再见。”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笑格外真诚,却让电梯里的云寻紧盯着苍白脆弱略带无辜的脸想从中找出一点乌黑的算计来,可直到电梯合上了门也没有任何值得加以防备的回味。

    但出电梯后打开房间门的那一刻,有人从走廊走来,停在她身后,刚刚说了“再见”的那位好巧不巧出现在眼前,这“再见”以后的再见也太快了吧!

    她总算知道为什么电梯口的笑这么轻松惬意了!

    “你怎么——”一脚刚迈进房间,清晨沐浴露的味道残留在靠近门的浴室里,云寻将手臂撑在门框上,站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面前阻止他更近一步,“我们不是能共处一室的关系啊。”

    万一打起来那不叫完事,那叫完了!云寻的乐观开朗放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存在的情况下就成了虚假的自我安慰,这个自带阴冷幽深的男人总能用薄薄的一层雪将阳光漫散得刺眼。

    那双眼睛眯了起来,幽紫色的水雾映出远方的深邃,陀思妥耶夫斯基十分大方地摊了摊手:“你可以睡在地上,我不会妨碍你。”

    有床不睡躺地上,她有病呢?

    而且这个客人还用一种前提充分的语气郑重其事地说着欠考虑的事情,换谁都不会答应。

    “你能少算一点账嘛?”僵持解决不了问题,与其在口角之争占便宜不如实际能获利来得更让人雀跃。那双琥珀色的眼眸离开了对红栗木手杖的疼爱,清盈的笑意充满了水中阳光的浅淡色泽。

    她还真的是能够把人榨到极致还不允许还口的那种,陀思妥耶夫斯基轻轻一歪脑袋,笑眯眯的样子藏住眼底深邃:“我可以考虑一下。”

    一口答应才叫傻,但按照云寻栽在自己手上的习惯,这点宽容她理应接受并且争取最佳选项。陀思妥耶夫斯基至少能把握这一点,他有信心。

    撑着门的手放弃了阻拦,少女侧过身打开了玄关通往卧室的壁灯,她看着在她允许下侵入距离的脚步,忽而想通一件事:“红栗木里的东西让德米特里耶夫带回去了吧?”

    合上门关起空间出口的那一刻,淡得像浮沉般的语气挑过一缕笑意:“想通了就不要再看了。”

    “那看你的话——万一我忍不住了呢?”云寻靠在墙边,头顶的灯光模糊了表情的边界,而光磨灭了颜色的衣服里,似乎能看见腰两侧的伤疤。

    “在法国,允许这么做的最低年龄是多少?”男人神情茫然,眼锋里冷冽的警告却又不敢耀武扬威。

    听了这话的人忍不住笑,沉寂的空气乍地抖落清朗笑意,她一挑眉,“遵纪守法世界好公民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

    这算嘲讽还是挑衅呐?鉴于她根本不可能撒谎,排除口是心非的引诱,那就只能属于嘲笑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坐在床尾,掌心轻压床单上的一根褶皱:“比起做这种消耗体力的事情,思考怎么杀了你更有价值。”

    一上来就这么挑衅的话……端坐床尾的男人两腿交搁,姿态舒闲可看向她的视线却含了阴鸷毒笑。

    少女视而不见,朝电热壶台机边走去。

    “我‘死’了这么多天,给了你安排部署的机会,别告诉我波哥大的移民仅仅是移民。”云寻这种不打自招的乖巧总有种掌握一切的轻松,似交底、似恐吓,但对陀思妥耶夫斯基而言这更像交换条件。

    他想插手“霾”的狩猎战为自己积攒资源、收取利益,可小朋友也会参与的话,计划就不一定能顺利展开。

    水流入杯底欢畅地漫过杯壁,像打碎的沙漏埋葬时间的痕迹,数秒掠过心头,云寻捏着杯把晃着半杯水,转身靠在饮水台边缘,“林鸦川被污蔑我都没有出面,这一次你觉得我会出面吗?”

    五五开。两事情本质无差,都是一方对另一方的栽赃嫁祸,那么云寻的选择会有所不同?她跟秦夜弦的关系不至于这么快就扯破,一个疾病缠身的人总能得到人道主义的关怀,但可怜的人从不去思考自己为什么可怜,觉得全世界都该为自己低头。

    这样的想法让情感难以维持,陀思妥耶夫斯基明明想嘲笑起秦夜弦的无助困境,却将矛头对准了小朋友:“秦夜弦被宠坏了。”

    垫在杯底的手敲打几下手指,她听懂那句话的指责,一句都不辩解,反而将手臂往前一推:“喝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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