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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1)

    由下到上的视角如仰望,由上到下的注视似施舍,包括递过来的水,云寻喜欢看陀思妥耶夫斯基抬头的样子,顺着引力垂落的发丝,苍白里似深夜与红酒混合的幽寂颜色,乌青的下眼圈,若笑若冷的唇角,从颔到脖颈拉紧的皮肤。

    静静观察这脉搏的鼓动似乎就能看到解密的答案。

    一声叹息嘲己嘲彼。

    “果然长大了,现在怎么这么不好说话。”陀思妥耶夫斯基弯眸勾出寂静的冷笑,他伸手接过了水——裹着云寻握住水杯的手将水杯拉到自己面前。

    她衣服上的孜然味还发烫,黄沙蕴藏着太阳的热量把风都氤氲得干燥,这样橙棕色的下午让疲惫趁机叠了个窝,硬生生掰出渴望休息的心声。

    她很累,脚踝上鞋帮磨出的痕迹和眼皮底下发淤的颜色无不说明了这一切。

    “既然找太宰治说好了之后的安排,想好了去哪儿玩了?”陀思妥耶夫斯基隔着云寻的手握着杯子,半杯水却没有要喝的念头,幽寂眸色刺穿眼前少女装可怜的心思,“佩特拉?瓦迪拉姆?杰拉什?马代巴?”

    这么看来明明他才是难说话的那一方吧!云寻装作不懂,眨着眼,探出指尖撩起男人额前的发丝,他反射性闭上眼任凭女孩的掌心全部贴在额头。

    他听到那道带笑的声线,几分困惑几分不甘,完美地掩饰担忧的痕迹,“有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挺给自己省心的,真的。”

    哪怕闭着眼也能看到额上掌心的温度,鲜血、淤泥、枯败棘木中雀梅藤细碎的花蕊,揉成失落。

    “你知道我的部下怎么评价你吗?”一瞬之间陀思妥耶夫斯基想起在夜晚捕捉到的那片闲话,他有点认同却不愿认同。

    一秒之际的怔愣卡住心跳,琥珀色眼眸闪过曲折的思索,她抽回了盖在男人额头上的手:“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确实没有任何关系,可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想放过任何一个调侃的机会,暗寂双眼里顿然略过一道嫌弃:“他们说,你是我带来的祖宗。”

    “哈啊?!哈哈哈哈哈!可别……”笑声从舌尖滚落,瞳仁中惊讶和诧异所占的比重远大于笑着的喜悦,“这就是你对待祖宗的态度?那也太差劲了!”

    “哦?”男人眉梢轻挑,笑意散去时唇角的弧度依然清晰,像寒风蓦撩雪痕,轻微冰凉,“你觉得我之前对你的宽容忍耐不值得?”

    这哪敢这么说啊!

    女孩握着杯子的手拧着力道往外抽,硬想把半杯水塞在陀思妥耶夫斯基手里然后保持安全距离,为了尊重“祖宗”的意愿,他只好伸手拿过了杯子,松开了贴着自己掌心的那只手。

    往后退的瞬时速度吞没残影的痕迹,云寻靠在墙壁上找到心安的依靠,两手举在身前挥摆:“感谢你!真的谢谢你,毕竟当时我还小,你叔叔辈的总是算计我过失实在说不过去。”

    乖巧的笑把空气变成了棉花糖,这样就能都糊弄过去了,让人猜测却随时变换的谜底明明捏在手中却不愿证明。

    有些话一旦说出口,意义就变了,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算终结了整个辗转的过程,像盛放的花衰败,像高繁的树摧折。他们不需要什么向世界来证明,也不会疑神疑鬼地衡量地位价值,把永恒冻结在瞬间中人从不许诺永远,不渴求长久。

    一泉清幽夜醅凝望着比太阳更清澈的琥珀,如果阳光能从深夜坠落,究竟是被夜色吞没还是换来白昼的清歌。

    男人仅剩的笑容和窗外夕阳同时走下地平线,灰白的天空勒敛了炽热,在他凝视拷问下,云寻选择坦白:“那……我表姐不是我安排的,她是自己喜欢你的,跟我没关系!”

    被解读的心思拆开后往里面装了颗糖。

    陀思妥耶夫斯基希望洛蒂丝是云寻刻意安排的棋子,但显然把阿法纳西耶维奇都能彻底无视忽略的女孩根本不会拿这种“旗鼓相当”的形式来追索自己的损失。

    所以他不会提起腼腆又热情的那个少女,这个无意义的问题不需要答案,甜软又小心翼翼全然讨好他的少女无法插足他和云寻的关系,扭拧成确定的状态之下,较劲的只有他们俩。

    因为这里某个小朋友的身体原因不能吃油炸,现代化的速食品快餐店拦在选项之外,陀思妥耶夫斯基让前台叫外卖的时候订了玉米饼、酸奶、沙拉、布丁。

    “沙拉多加芹菜,不要洋葱,沙拉酱换成奶酪酱,玉米饼多加点松仁。”他用内线拨通前台,嘱咐了几句重点。

    浴室的水声浇湿窗外不知何时造访的夜色,床上扔了一件浴袍,云寻自己带了换洗衣物,小行李箱放在小冰箱和饮水台之间,打开的箱子里用收纳袋分割空间安排。

    分针从六划到十,陀思妥耶夫斯基靠在窗口看夜景,但家家户户的窗口都照着铁栅栏,只有少许灯光溜到街上,在一片漆黑中,各色灯火璀璨。

    浴室的门开了,戴着干发帽的人穿着长袖长裤的米色条纹睡衣,空调夺走所有暧惝的湿热,松懈的视线蹭过靠在窗边时收束了一切懒散的放纵。

    觉得自己成为别人状态标尺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喉底闷了一阵笑,他拉拢窗帘走向双人床,“哎,自己劝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到我的时候你还不是又精打细算了?”

    “你见过世面比我多,你当然不慌了!”云寻看着唯一的双人床,目光一转顺着拿起浴袍的手往上,停留在脖颈处的视线又缓缓收回,“对了,我之前给你的那些异能实验的数据你还留着吗?”

    哈哈哈,陀思妥耶夫斯基想要冷笑嘲弄,差不多两年过去了,现在小朋友总算沉不住气了,他缓缓叠起浴袍挂在手臂上,笑中一股冷意未显半刻锋利:“你发现善良无法打动我,更何况你不善良。而你又发现和我合作更能接近我……”

    稍稍停顿,见云寻迈不开脚步,陀思妥耶夫斯基索性走向她,“我看起来——这么容易就让你带走这一份合同的吗?”

    步步逼近,她不退不迎,抬头看他,清润琥珀眸的笑意惬朗澄澈,男人在鞋尖相差几寸的距离中停下,这样适当得不用让自己的气息为了她的温度而退让。

    “从一开始我就没打算和你交换信息。”男人轻轻一瞬眯眸时棕伊澳蛇的鳞片光泽猝闪而过,他垂眸接受少女微仰的姿态,“你默认我会乖乖听话?不过你要是真这么认为,怎么还没栽在我手里?”

    视线降低与仰头之间,扳回一局。

    在云寻面前,其实迟来的反悔并没有比当初的拒绝更让人措手不及,早在最初就做好了对方违约的准备,她伸手抢对方挂在手臂上的浴袍甩到浴室里,恰好落在放置衣物的架台上。

    “在云无蔽的合作……”她双臂环抱身前,衣领松垮着露出半边半侧锁骨,不怒不恼歪着头,“我帮过你,虽然你没有按照原本的选择做出选择。”

    原本应该扳倒云无蔽再铲除月见山一云,但现在两人都活着,一样都没成!

    放在别人面前,陀思妥耶夫斯基最不缺理由推卸这样的责任,不过他看这小小年纪就懂得算计人心少有失误的小朋友这么不要脸地追讨了,不能驳人家面子。

    对视之中,思绪走得飞快,浴室的水汽十分孤寂,镜子上的水痕擦干净两人古怪的情绪,小朋友认真计较,老男人心底得意。

    “其实啊——现在弥补刚好,给你也不是不行。”陀思妥耶夫斯基尽量让自己的话听起来可靠一些,然而看着少女不倚不信的神色,他迅速收回诱哄的欲望,伸手狠拍了一下她的后颈,“我没这么小气,祖、宗。”

    “谁你祖宗啊?”这一下拍中后颈脊骨一颤的少女随即又被那声“祖宗”吓到了,她抓着男人的手臂甩开,在他腰后拧了两下推进了浴室,“你少咒我折寿!”

    前台打电话来催下来拿外卖,恰好陀思妥耶夫斯基洗完澡关了浴霸,也离莫斯科大剧院的直播差五六分钟,云寻开门就飞了出去,进门时还叼着涂了甜酪的玉米饼。

    那点嘴角沾着的甜酪都没舔干净,一脸满足地眯着眼。陀思妥耶夫斯基穿着短绒浴袍坐在床边,她两手拎外卖,咬着玉米饼,惬意轻松得不像个拥有能算计那么多的险恶之心的人。

    小朋友满心不把算计当事业,但谁惹了她从她这儿啃了半点儿利益,她都想方设法抠回来数倍,惹不得。可有时候她太好相处了,心性乐观,被灾难疼爱还能得到生活眷顾,心底干净得圣光都照不出尘埃。

    黑夜和白昼能在同一天出现,人也并非只有一面,但真正能从阴影里走出来的云寻让人嫉妒。

    “你知不知道每天这么开心会让很多人恨上你?”陀思妥耶夫斯基伸手接过一袋外卖,心底的奇怪探出头来:云氏那么多变态的人,见不得别人笑就见得诺拉笑这么开心?

    “那你知不知道你每天这么心胸狭隘叽叽喳喳颠倒黑白挑拨是非会让人烦的?”空出一只手拿下玉米饼的云寻飞快说完,舌尖一勾将唇角的甜酪舔个干净。

    “你觉得我烦吗?”陀思妥耶夫斯基放外卖的手一顿,手指一松直接将外卖坠到了桌上,声响不大但足够提神。

    “没有!”云寻狠狠咬下一口玉米饼。

    男人盯着她看了数秒,没有脸红,没在撒谎,视线松开她绕过桌上放下的晚餐,“那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莫斯科大剧院直播歌剧《水仙女》,两人在桌前对着电视直播看得出神,最后一碗布丁对半分了。在电视旁擦头发的少女一声遗憾——达尔戈梅日斯基的那版歌剧还没复原。

    “人活在世上就是受苦的,达尔戈梅日斯基的那一版不会比德沃夏克的更甜美。”收拾桌上残局的男人回头,毛巾□□着少女湿软的头发,他不忍看这粗暴的手法转回了目光,“千篇一律的故事,作曲风格不同。”

    “没有的东西就惹人惦记呀,得不到的最想要。”云寻抓着毛巾在头顶一阵胡乱操作,水珠顺着发丝落在木质桌台上。

    水珠咬着灯光不放,拽下光的血肉扯成细丝,陀思妥耶夫斯基一言不发地将袋子扎紧丢入垃圾桶,抽纸缓缓抽出擦过干净的指尖,轻抬一眼扫过正擦发尾的少女:“这话由你说出来挺没说服力的。”

    “想要,这就是个想法。”毛巾叠起来轻压着发丝,吸干在发丝间残余的水,云寻盯着桌上的水珠,食指拭去留下水痕,“冲动起兴的想法撑不久的。”

    “你最好给我撑得久一点。”陀思妥耶夫斯基走了过去,拿过半湿的毛巾重新盖在少女的头上,力道轻柔舒适,将揉乱的湿发理顺。

    这样的近距离让两人默认都松了口,可没人认输也没人求和。

    给人擦完头发收拾好毛巾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锤松枕头,抬头就看到跪在床上抖被子的少女,他想起擅自闯入的黑夜,“我记得你睡觉不穿睡衣的啊。”

    “跟别人睡还是得穿睡衣的。”云寻横睥一眼,抱着被子一角滚到床上,看着他笑得狡黠,“最晚的人关灯。”

    第二天两人租了辆吉普车让司机一路向南行驶,云寻要逛一圈佩特拉和瓦迪拉姆,玫瑰古城和星辰沙漠,再往下的亚喀巴湾有珊瑚礁璀璨美艳。

    这一路没有摄像头的红绿灯,来往车辆却很守规矩,车子经过安曼的高架桥驶出安曼城区。

    “离‘应许之地’越来越远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朝后车窗看了一眼,伸手推了靠在车前座休息的云寻的肩膀,后方属于约旦河谷,西岸就是曾经的迦南。

    昨晚有个人在身边,云寻没怎么睡好,在车上补觉的她从车前座的靠背上抬起头,几缕蹭乱的发丝顺着垂到下巴上,侧头时蜷眯的眼里满是疑惑。

    起床气的孩子没睡好时透露出难以忍耐的暴躁,像夏天的燥热点燃了般,陀思妥耶夫斯基把那缕不乖的发丝往后撩,手指蹭着她的耳缘:“我知道啊,上帝不喜欢撒谎的孩子。”

    他一开口就有一股冷淡的轻笑,嘲弄!无时无刻不在调侃,尤其是自己被说中后那股得意劲,云寻想生气但气不起来,本来就不是爱生气的性格,骂也骂不出口……

    没睡好再加上日子好过了,懒得计较言语得失,就只好又把头顶在前座靠背上装没听见,可接连好几个哈欠都没止住困意,她一点都不想把自己抽空游玩的好日子换成行尸走肉晒太阳。

    佩特拉是一丛开在山石峡谷里的玫瑰,峭壁上高耸的古罗马宫殿建筑群,风化的痕迹横穿过古城墙,又从石壁上淋下,狭窄的山谷、陡峭的岩壁,有些路难走,需要导游带着才行。

    不少游客都租了头骡子在岩石交错的坡道上蹦跶,石块磨平了棱角,在坡度太大的地方垒成容易站稳的台子。峭壁端庄矗立,风蚀的伤疤成就奇特景色,气势磅礴高约六层楼的巨岩拢下一大片供人休息的影子。

    这一地黄昏的颜色热得发烫,高穹蓝天却清澈深浓得犹如泼了片冰海,细云就是蒸腾氤氲的冰雾,有一个穿着正式而得体的男人拿着手杖骑在骆驼上。

    “这个地方一下子可看不完。至少要三四天吧……”景点太分散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戴着顶丑陋又鲜艳的玫红色帽子,清冷的雪息在燥热中扫出一点凉意。

    身旁两道高耸阴影对叠压下,几处能站得下一个人的孔洞任由风乱窜。

    “哎,单调是单调,壮美是壮美。”另一头骆驼走在前面,骑骆驼的少女戴着太阳镜,手里捧着一碗洒满了坚果碎和水果干的甜酪。

    高风艳阳,低矮灌木,石崖峡谷里的壮丽建筑万人敬仰景叹,风中瑰丽的气息缠卷着发丝。

    “只逛一天就够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牵着骆驼慢赶上另一头骆驼,德米特里耶夫说的事他挺感兴趣,小朋友不动声色丈量人心分毫不差。

    “不然呢?”满口果香甜腻化在这滚烫的空气里,披散着的浅木色长发胡乱抚弄着风,澄明的琥珀眸在强光下被迫半阖上眼眸,“明天去月亮谷,沙漠看星星听说很漂亮。”

    被荒凉与壮丽所钟爱的古城遗址,虽然残破却也有当年雄壮威严的风骨。

    当天际蓝天浸成了与大地砂石一样的颜色,退了骆驼收回租金两人步行来到卡兹尼神殿前,神殿嵌在山壁里,石峰所指的黯淡天空有几只鸟驮着疲惫归巢,在这儿已经有很多人坐等夜色降临,点燃的蜡烛成百上千围绕着神殿门口。

    “应该很好看的吧!”云寻坐地仰头的姿势不知看暮尽的天空还是眼前巍峨修长的卡兹尼神殿。

    在一旁的男人没说话,藏在少女背后的手钻入披散下来的发丝间,淡梨微香绕着指尖。

    “累啦?”少女猛一侧头,额头故意敲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肩膀上,抬头对上幽光点点的眼眸,琥珀中的笑意燃烧起光亮,“你的骆驼都没累,你累得真起劲。”

    不乖的脑袋很快从肩膀上离开,陀思妥耶夫斯基觉得自己的肩膀被撞得缺了一块,或疼或痒的感触让嘴角忍不住轻轻上扬。

    有人说过,这一千多年前这享受尊荣敬拜的神殿,而今沦为玩物,神明与信仰在古城废弃衰败后也逃走了。

    夜色仿佛从天穹泼下,毫无预兆地将画面揭开最后的影子,贝都因人的朗诵和歌唱具有个性,但肯定没有千年前的虔诚,作为景点消费的神殿被世俗淹没了。

    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移的时候,陀思妥耶夫斯基凑到云寻耳边挤开风声和贝都因的音乐:“这个时候,安曼的事应该成了吧?”

    略一侧头就能让脸颊碰到他嘴唇的距离经不起丝毫试探,云寻的手从背后绕过,敲打了绕着自己发丝玩的手,低头压着嗓子:“你怀疑太宰治的办事能力?”

    “他磨磨蹭蹭。”陀思妥耶夫斯基用贬低他人来“力荐”自己的实力。

    耳朵听了这话喉咙却被呛到了,少女干笑几声吸了口气缓和喉咙发紧的感觉:“我不给我自己留退路的啊……”

    被拐着弯骂了黑心恶毒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想起自己所作所为,不觉得自己哪里有做错的地方,除了一些计划不尽意而让人钻了空子。

    正思索间,猝不及防的柔软感触落在颈侧,像柳絮划过,他一转头,想不到少女撑着下巴侧头正看他,烛火照亮目光中璀熠的笑,毫无阴霾的清澈闪耀留住了完整的阳光。

    这到底是蓄意诱惑还是自控不到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偏头避开那双盯着自己的眼眸,烛光跳跃的火热中,他找到一丝平静和阴凉。

    他们从后备箱取出帐篷,在车旁过了一夜,两个睡袋挤一个帐篷里,司机大叔睡在另一个帐篷里,剩余空间狭窄得连呼吸的权利都被剥夺,睡袋中无法舒适伸展的躯干四肢让云寻觉得回到了躺在实验台上的日子。

    现在她明白为什么姜丞柠的睡姿这么不安分了,想摆脱,想抵抗,那些深夜入梦时扎根的恐惧。

    安稳的时候,在黑夜中闭眼就是段享受,睁开眼的时候,光如期而至。

    瓦迪拉姆的沙漠一望无际几乎与高悬的太阳融为一体,天空依然是纯净的蓝,有人骑着骆驼进沙漠,几辆越野车也在峭壁下缓慢行驶。

    风花费千百年岁月打磨一块巨石,削悬崖、剪拱门、堆沙丘,来这的旅客成千上万,无数的称赞堆叠成山,这些无不成为瓦迪拉姆的荣誉。

    在沙漠里只有营地住宿,保护区正中央的星空营地昂贵却值得,每个半球形的建筑仅一层楼高,独享夜景,夜晚看星星,惬意忘忧。

    云寻喊的越野车早就等在保护区住宿营地旁了。

    沙漠荒芜险恶,旅客到来的欢笑和欣赏在此地燃起热情的火焰,把炽日的风头都比了下去,风过砂砾的声响替这片辽阔的孤寂送上长鸣不衰的谢礼。

    佩特拉古城遗迹的壮美来自凡人之手,沙漠千奇百怪的巨石拱门、悬崖断壁由岁月吹制。

    “神借世人之手,神借风沙之息,无不挖空瑕疵、腐朽,哪怕原物已残缺也留下坚固,神告诉世人勉励之道,世人却只寻找瑰丽、享乐之途。”陀思妥耶夫斯基靠在窗边,越野车路过平地,驶过沙丘,沙漠阳光横行霸道,没有高楼大厦阻拦,成了它的天下。

    矗立守望的巨石被挖空得只剩窄瘦如乞丐骨骼的高大边框,它也曾为来此探险的人挡风挡雨,现在却甘愿成为从天空通往沙地的门。

    沙上躺着一枚枚折痕成为风的吻痕,骆驼的脚印与车轮印作衣衫纹,司机哀叹说这些车轮印都是伤痕,却不得以为了生计而在热爱的土地上刻下。

    或许这儿的风景没有人为的神秘与庄严,没有律令和条例,自由自在的感觉飘荡在每一块巨石和每一颗细沙指尖,云寻从口袋里拿出手机,降下车窗拍起了照。

    “你去拍照吗?”云寻指向左边的一个石拱门,“那上面可以走上去,你站在上面吧!”

    外面太阳火热,陀思妥耶夫斯基看了一眼:“不去。”

    一只阿拉伯羚羊从岩石的角落里窜跳而逃,好奇警惕地打量着处处透露古怪的游客。

    “那算了,司机伯伯继续往前吧。”车窗升起闭合,越野车再度向前驶去,云寻却越来越好奇身边男人的这种不动不喘的行为了,“哎,你就坐在车上不留念吗?”

    哪怕眼神从未专注,他的认真和投入云寻也能感知,他天生有种让人忽略他的能力,仿佛连呼吸都不曾拥有过的轻便。

    “你说过你有张我的丑照?”陀思妥耶夫斯基从窗口转头,他刚才猛然记起,从巴黎拿来的手机相册里什么都没有!

    “你猜啊。”少女撩起耳旁发丝顺到耳后,侧头对着他眨了两下眼,“猜中我就删掉!”

    幼稚!幽紫眼眸一僵,暗夜扑入瞳孔。

    “哈哈哈!你们两人感情真好!”司机大叔空出手来,在副驾驶座的纸板箱里拿出两瓶矿泉水,“来!你们喝吧!”

    到了日暮时,越野车绕过风化的巨石和沙丘,彩云旖旎,赤霞鎏金,赤棕的沙,贝都因人的营帐中飘出骆驼奶的味道,司机带两人去观看当地人的篝火宴。

    死寂荒芜的夜色里,有篝火舞动,围着白头巾的贝都因人围坐一圈,讲着家事,唱着史诗,有人演奏,节奏欢快而干脆,伴乐而歌,还有一群游客坐在他们周围,享受淳朴而热情的招待。

    火光照不亮的夜空只剩星星爬满天空,一抬眼就能看到远离尘世的安然,细碎零星却接近永恒的时间见证日夜更替和宇宙浩渺的星辰归途。

    “你是不是觉得这儿的贝都因人和奥伊米亚康的人有点儿像?”陀思妥耶夫斯基注意到云寻的眼神,专注而宁静,眼底的笑波变得深邃而惊羡。

    “城市高楼,富足荣誉,生存负担,家庭牵挂,好多人一辈子都很难得到快乐,现在看看这些星空下的人才像在生活。”乐观而满足地游牧,在荒草稀疏的沙漠里,在村庄边缘,在自然威严而莫测的恩赐和灾难里,云寻看到他们的坚韧和机敏,“以前夜弦姐姐也和我说想要住在大自然的拥抱里,半山腰的屋子,青梅酒和花生,种花除草养蜜蜂。”

    养好几条狗,做个藤椅摇着蒲扇睡午觉,搭个竹亭埋下凌霄花,赏月观星。

    “秦夜弦和他们不一样。”想起之前的事情,陀思妥耶夫斯基低颔敛眸,手中的一捧沙顺着指缝洒在了裤子上。

    秦夜弦害怕世间毫无预警而会发生的事情,所以想要逃避,而贝都因人和雅库特人因为热爱生长的土地和世界,才愿意把温度和关怀送给沙漠和冰雪。

    从他说出致命之点开始,少女就咬着唇显然在找些足够反驳的证据,但随着肩膀一垮,她接受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说的“不一样”。

    回到星空帐篷营地,云寻把自己丢在了床上,扑倒在床上的睡姿把大床的一半占走了,浅木色长发盖住了脸,闪动的睫毛与清亮的眼眸证明她毫无睡意。

    “哎?走不动了?早知道前些年就该让你被追杀。”脱下西装外套丢在沙发扶手上,陀思妥耶夫斯基站到床边,手指戳着像瘫痪了的少女的脊背。

    趴伏的少女浑身一颤,伸手在背后摸索戳着自己脊梁作怪的手指,摸到熟悉的触感后她没有推开,五指顺着肌肤挤入他的指缝中,瓦解他在自己身上最后一处使力点。

    “不谈那些事。”云寻用另一只手拽过枕头,拽着枕头一角朝后打去,“嗯……你问我也不告诉你。”

    “我知道你和云无蔽谈了一次,为什么不答应他?”他很疑惑。

    “站在外公的角度去看问题,就会变得和森鸥外一样瞻前顾后心思深重,这样我开心的时间会少很多。”她不情愿。

    ……哎,原来为了这个利己的理由,不过云无蔽提出的优势还不够压平让云寻的不满,怎么来的信心说服她,当年自己提出了高昂的代价她都拒绝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心底冷笑,他也想看云无蔽在悔恨中和外孙女一决高下。

    “等下看星星吧。”云寻伸伸腿,慢慢挪出床沿,脚踝才碰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裤腿,五指纠缠的手就被使劲拉了起来。

    腿一下子使不上力,触地那刻左右踉跄了一步才稳住,她挣开手,指甲划过他的掌心,痒中溅起些疼痛,微仰头时轻小的声音蹭过男人衬衣的衣领:“小气!”

    夜色从透明的帐篷里渗入,抬眼犹如身在星空,广阔的天空似神明身后的锦缎,每颗星星都镌刻着祈祝之词,淘洗过俗世脚步的沙堆捧起这一片比海洋更纯净的深蓝色的夜,渺小的光亮胜过人间每一盏灯火。

    远处的沙漠中,贝都因人的篝火毫无羞怯之意地朝群星挥手,火的炽热,星的冷傲,它们真诚地对望。

    营地有观星的活动,但云寻怕冷不想出去,陀思妥耶夫斯基也不喜欢热闹起哄的俗气团聚,两人洗完澡就坐在地板上透过球形的玻璃看星星。

    四处没有丝毫亮光,每一个球形营地都灭了灯,大穹顶顶承托起所有璀璨,坚定,安静——没有针锋相对,偏见在此时安葬。

    城市里从来都没有这么明净透彻又繁星密集的夜空,梦幻的子,深邃的蓝,比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眼眸更复杂也更纯净。

    一旦有了比较的想法,云寻就扭过头去看他的眼睛,或许天赐的光有权利炫耀,而人子的瞳眸一味低调,他眼里一颗星星都没有,但纤薄幽灵长居,磷火时闪时隐。

    “今天,你第一次跟我说你的过去。”陀思妥耶夫斯基感觉到身边挤过来的温度,伸出手臂跨到少女的肩上,手指习惯性地卷起一缕发丝玩弄。

    肩膀相撞的亲密超过星辰遥望而不可相触的距离,天生笑意的声线不以为然:“我的过去,其实你也知道不少啊。”

    四五年前在现在看来很遥远,中间太多的事情堆叠,望过去像隔了一座雄山,难以勾勒最初,“现在你不用再发邮件找妈妈了。”

    “其实很早就知道没有必要了。”云寻从不落寞,哪怕失去也不找代替,“我很感谢母亲给我自己选择的权利。”

    一抬头,几十亿光年的距离触手可得,触碰至高不可及之物,浩瀚得像游鱼迁徙,每个鳞片写满诗句。

    “那三颗星星,猎户座的腰带。”少女的一根手指划过陀思妥耶夫斯基眼前,顺着所指方向看去,自西向东并连的三颗星星披戴着亮眼的淡蓝色。

    安德烈·纪德告诉她的,那些年只有安德烈会和云寻诉说遥远的神话和悲壮的史诗。陀思妥耶夫斯基扭转手腕,拇指擦过少女的耳垂,趁着她偏头转向他的刹那,男人将视线埋入她的颈部:“今天告诉我这么多,又想背着我干什么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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