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惟德协黄裳、王化必原于宫壸。芳流彤史、母仪用式于家邦。秉令范以承庥，锡鸿名而正位，咨尔皇贵妃周氏，系周嘉庆公主，贤良淑德，蕙质兰心…”

    今日，赤帛飞扬，阖宫上下皆张灯结彩，整个皇城大街小巷挂满喜带，无一不透露着喜气，任谁也瞧不出这瑜朝刚死了两任皇后。

    一个月前的夜晚，凤仪宫的小厨房莫名走水，火势牵连到了主殿，远远望去如巨龙吐出的火球般绮丽，皇后邹氏因此死于那场大火。

    半个月前，继皇后白氏被授予册宝，却于三日后因病薨逝。

    皇后一个接一个的薨逝，朝中重臣联名上书当朝皇帝万俟煜城，请旨彻查，并逼迫刑部与大理寺给出个说法。

    然说法是有，只是不是他们心中所想的那样，于是这桩事儿就被怨在了当朝宠妃的头上。

    民间传言，祸国妖女贵妃周氏，为得后位接连害死两人皇后。

    事情传到周姒的耳朵里时，她正对镜梳妆，镜中人明眸皓齿，国色天香，可偏生孤冷了些。

    她插了支紫玉钗，在内心里嗤笑，“明明人是万俟煜城杀的，与我何干？”

    这些年，万俟煜城对外四处征战，对内雷厉风行，早已收拢了权势，如今那两位前皇后的族人，就算知晓真正死因，怕是也无可奈何。

    就如同万俟煜城要立妖女为后，他们亦无可奈何一样。

    不过，在她的心里，此番还是希望大臣能赢。

    她不爱皇帝，更不想被锁于朱墙樊笼一生。

    本以为封后大典处处荆棘，可万俟煜城的手段还是更胜一筹。满朝文武，明明无人愿让她执掌凤印，却无人敢议。

    大喜之日，整个都城万街空巷，无人敢踏出宅院，生怕被抓住了错处株连九族。

    夏季，任云彩亦遮不住太阳的毒辣，然就在周姒姒与万俟煜城手牵着手登上高台时，忽然狂风大作，阳光尽失，剧烈的风刮倒了烛台，亦吹起了她与他的衣摆。

    顿时，周姒感到手腕上的力道更紧了，好似要被捏碎般。

    “陛下，这是天之预兆啊，封后大典由此异象说明此女不祥不配为后！” 若说正直还得是谏官。

    周姒偏了头看向身旁的万俟煜城，只见他眉头微皱，俊朗的侧颜并未看自己，忽然间他松开了紧握住的手，快速拾起身侧护卫的弓箭，而后朝着天上射去。

    百步穿杨，不见踪迹。

    继而，他挥了挥衣袖，对着台下众人冷声道：“朕乃天子，即是天，朕认准谁做皇后，那她便配之。谏议院李赫妖言惑众，即刻五马分尸。”

    一瞬间，乌云退散阳光再次撒入大地，狂风亦不知去了何处。

    皇宫内回响着李赫带着书卷气的辱骂声，“妖女祸国，昏君当道，瑜朝危矣…”，台下众人皆低头不语，更是无人敢为李赫求情。

    当朝帝王力排众议，不惜背上昏君知名，却是为着个和亲公主。其实，不论纠葛几何，在周姒的眼中，万俟煜城都不该是个昏君。

    年仅二十二的他，横扫天下杀伐果断，废旧制，立新法，统一货币与文字，更大肆开设学堂，鼓励女子入学。

    非但如此，其母曾是名动江南的美人，被先帝召幸后生下了品貌非凡的万俟煜城。

    此刻，被这样集权利与才华样貌于一生的男人，坚定不移的选择与爱护着，无论是谁定会为之心动。

    可偏偏她不是。

    周姒清楚自己并不爱万俟煜城，甚至一直以来，她都在想尽一切办法离开这阴冷的皇宫，可偏生不能，她的阿娘还在万俟煜城的手里。

    在周姒姒的记忆里，阿娘曾说，自己的这张脸注定了往后余生皆是悲凉。以前不懂，但现在懂了。

    数年前，万俟煜城进攻周国，周国兵败，因貌美，周姒被迫改姓，被褒王献于万俟煜城求和。

    犹记那一天，屋外杂草丛生，野花含苞待放。往后的数余年，野花娇艳欲滴，竟比一旁的牡丹还要夺目。

    有一女子亦在万俟煜城的后宫之中，长盛不衰。

    凤仪宫一看就是刚刚修葺过的，梁上挂满了鲜红的绫罗绸缎，仿若垂危之人的鲜血，墙壁上浸着淡淡的牡丹花香，万俟煜城曾说过，要让她做这宫里最为娇艳的牡丹花，可她却只想在远山处成为一朵自由的野花，和阿娘一起。

    周姒与万俟煜城刚踏进寝殿，他便如一匹饿狼般啃食着猎物，撕扯着周姒的衣角，周遭的宫人适时地退了出去，待屋内只剩他们二人时，万俟煜城将周姒悬空抵在柱前，鼻尖划过她的胸口，喑哑地问：

    “你到底想要什么？”

    万俟煜城不明白，明明自己已经给予了她至高无上的地位，空置后宫，可她每每望向自己时，却依旧宛若一滩死水，未带有半份爱意。

    “妾想和阿娘一起出宫。”周姒平静的回答道。

    一瞬间，恼意席卷了万俟煜城的全身。

    “为什么？为什么你总是想要离开朕，朕坐拥天下开疆辟土，为何却进不了你的心？”

    语毕，周姒并未回答，而是空留无声地叹息。

    “你就算死也得死在朕的身边，与朕共穴。”

    猛的，万俟煜城将周姒横抱上床，后强硬的将她禁锢在怀，饶是周姒已抱着万念俱灰的准备，可许久过去，他并未有其他动作。

    不知何时，周姒在万俟煜城的怀中沉沉的睡去，深夜寂寥之时，万俟煜城的手缓缓地摸上了怀里人儿的脸庞，喃喃道：

    “朕绝不会让你离开。”

    翌日晌午，因着如今后宫未有其他妃嫔，加之万俟煜城吩咐过，便无人敢叫醒她。

    周姒一觉醒来，方发觉身上像是被清洗过，衣服也换过了，见自家主子露出疑惑的神色，眼尖的宫女抢道：“是陛下在早朝前亲自抱着娘娘去的温泉池子，衣物也是陛下亲自叫奴婢换的，娘娘可是好福气呀。”

    那名宫女名唤绿荫，周姒曾在前两任皇后的身边见过。

    因周姒喜静，故而洗漱时身旁只有绿荫和另一名宫女伺候着。

    贵妃榻上，她闭着双眼，享受着宫女的按摩，良久有一温热的面巾附于她的双眼之上。

    绿荫将拧干了热水浸过的绸帕，附于周姒的双眼后，瞧了眼四周惊呼道：

    “娘娘，瞧奴婢这记性，竟忘记将陛下赏赐的蔻丹拿来了，陛下说了，一定要在他来之前给娘娘染上，不若娘娘先趟会儿，奴婢们这就去找。”语毕，未等周姒姒开口，绿荫便拉着小宫女跑出了宫外。

    她二人离去时，珠帘摇曳，如珍珠般尽落玉盘，成为了殿内唯一的声响。

    今日的香有些特别。

    周姒眉眼微蹙，在心里嘀咕着，今日这香真的难闻，估摸着也是万俟煜城赏赐的吧。

    过了许久，绿荫和那小宫女还未归来，亦无人进来。不只是天气昏热的原因，亦或是昨夜太过疲累，她刚起床不久竟仍有困意袭来，半梦半醒之间好似听到有人惊呼 “走水了”。

    然此刻，周姒已无法行动，浓烟滚滚，呛鼻的黑烟刺激着她的感官，她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强撑着眼皮摘下了绸帕，一睁眼便是天旋地转，恍惚中她好似看见了有一少年踏火而来。

    周姒做了一个梦，梦里的她一身青衣，身披云霞，头上别了一支绿翡簪，清冷倾城，如远山芙蓉般，立于一处仙山之上俯瞰萧瑟的人间。

    她的身侧跟着一只墨色的麒麟，嘴里叼着块玉玦。

    只见梦里的自己双手合十，霎时狂风四起，天地失衡，脚下的万家灯火瞬间失色，无数人魂瞬间被剥离，怨念、悲离、哭喊声瞬间响彻整个九洲大地。

    良久，自己微微抬起右手，念了句诀，忽然间麒麟嘴里的玉玦飘到了上空，散发着浅绿色的光芒。

    那光芒渐渐地变得刺眼起来，到最后天地万物只余朦胧之色，她不禁双眼微眯。

    待能看清之时，人间再无一人，却不似先前那般萧瑟，反而更加生机勃勃。

    而身侧的那只墨色麒麟，忽然间幻化成了一位美少年。

    周姒在凤仪宫的一处偏殿内醒来，刚抬头便见道面前乌泱泱的，跪着一排人。

    有人立即跑出去说要禀告陛下，有人喜极而泣，亦有人磕头饶命。

    她刚要起身，便觉得头疼欲裂，绿荫见状慌忙按着她躺下，无人察觉，绿荫的眼中闪过一丝阴毒。

    “娘娘，陛下说了您要是有什么闪失，凤仪宫阖宫上下全部抄家。”绿荫一边替她拢被，一边说道。

    耳边还混杂着求饶声，皆是在痛斥自己看护不力，失察之责，闹腾腾地，使得本就痛疼的周姒雪上加霜。

    她摆了摆手，不厌其烦道：“别喊了，今日之事，本宫不罚你们，你们该干嘛就干嘛去吧。”

    说罢，众人便似一阵风般，涌了出去，唯独绿荫，眼眸中忽散发着异样的光。

    良久，正当周姒下床起身至案前时，万俟煜城身边的书大监突然亲自来传话。

    “娘娘，陛下与几位将军正商议军务，脱不开身，今日怕是无法来看望娘娘了，不过陛下还是很担心娘娘的”。

    书大监说着，突然指来指身后，继而说道：“这是陛下命老奴千挑万选了个孩子，可帮娘娘打打杂，陛下虽不喜娘娘与其余男子接触，可说到底有些活儿小宫女是干不利索的，有个男奴在身边，亦可保护娘娘不是。”

    语罢，周姒背对着书大监淡淡地“嗯”了声，继续对着镜子梳头。

    书大监对此早已是见惯不惯，并未多言，绿荫见状，强压住满眼的嫉妒，识趣地送走了大监。

    起初，周姒并未回过神，而是透过镜中瞧见了那位男孩子的容貌，虽看似只有十三四岁，却皆浑身黝黑，不难想象长大后，定不是什么俊俏的儿郎。

    可毕竟是进了宫的男子，即使再俊俏又有何用。

    她无法理解万俟煜城执着扭曲的爱，竟已延伸到了如此程度。

    “叫什么名字，多大岁数了，祖籍何处？”绿荫问道。

    那名少年跪地道：“奴名唤长渡，年十四，祖籍庆城。”

    “庆城可是个好地方。”周姒突然开口道。

    一向沉默寡言的周姒，突如其来的言语令绿荫一个激灵，而后看向椅子上的贵人，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搭话道：“娘娘可是去过那？”

    “去过。”

    不只是去过，还在那里颠沛流离过一段时间。

    “那里肯定是一个极美的地方，要不然怎值得娘娘记于心上？”

    “不美，那里物资匮乏，百姓穷困潦倒…”周姒不自觉的说道。

    霎时，记忆飘向远方。

    她本是个被遗弃的孩子，却在儿时遇到了逃亡路过庆城的阿娘。

    有人言，檿弧箕服，实亡大瑜。

    恰巧那时有一对夫妇正在卖桑弓箕箭袋，因此被先帝下令追杀。其实，周姒姒有些感谢先帝，要不然现在她还未被阿娘收养。

    原本，阿父是不想收留她的，可最终还是收下了。毕竟一个待嫁姑娘，长大后能换不少粮。往后几年，纵有艰难蹉跎，自己亦在其阿娘的爱护下长大。

    一次意外，自己因不俗的脸皮被周王看上，被强行将其抢进了王宫，赐予周姓。于阿娘的最后一眼，还依稀停留在她下巴的淤青上，那是被阿父毒打留下的印记。

    不知阿娘现下如何了，周姒想着。

    忽然间，她的思绪被一段清脆的少年声打断。

    “娘娘还是要多想些开心事的好，这样才能长命百岁。” 长渡忽然抬起头。

    瞬间，周姒回过头，她的目光落到长渡的脸上时，瞬间脸上闪过一丝讶异。

    黝黑的肤色下，掩藏着清逸的五官，与万俟煜城深邃不见底的眸子不同，这位少年的双眸如一汪清泉，像个小姑娘一样，叫人好生怜惜。

    她甩了甩思绪，重复着少年的话。

    “长命百岁？”

    “娘娘只有活的久了，总有一天可得偿所愿。”

    话音刚落，向来面无悲喜的周姒姒忽然笑了，那时她进宫后第一次舒心的笑。

    “对，你说的对，绿荫赏。”

    总有一天，她要带着阿娘离开这个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