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这件事就惊动了六界。
即墨泠望着正在“革新”的人界心中百感交集，本是冰冷平淡的血液此刻却冲击着神经，莫名的涌上一股酸楚。
他不经意间瞥了眼四周，方才察觉本是空旷的云上天空，已是挤满了来自各界的族人，平日里结了死仇的对家此时亦齐聚一堂，有面上摇头不忍的，也有觉着新奇赞叹的，然而更多的则是啧着嘴吊着眉梢赶来看热闹的。
一族几十万年的兴衰，终是在看客们的眼底走向终点。
本源秩序浸入，万生令神蕴出，本是翻江倒海的大地忽然渐渐平息。海水倒退、江河顺行，土地上的裂痕缓缓愈合，地上的枯枝烂叶与土壤混为一体，顷刻间绿芽冒头，众仙家于苍穹之上俯瞰到的，已是一片穿着绿衣的人间。
由此，戏毕。
谙徊摆了摆手，翡簪落回了她的发髻上，她遥望着一望无际的绿色，心中一份难以言说的情感莫名的被放大，直至心慌。
忽然，她似是察觉什么地方有些不对。
“遇遇？”
刚刚耗尽神力的她，此时强行再次催动神力，试图与涂山遇遇联系，然而终是未有回音，多次尝试无果后，金眸忽而涌上一抹慌乱与不安。
瞧着眼前摇摇欲坠的她，即墨泠赶忙上前扶住了谙徊的身子，良久她微微喘气，用极尽虚弱的嗓音说道：
“回茶欢殿。”
二人刚一转身便瞧见身后站着一整面“墙”，乌泱泱地宛若冥界的晦气鬼。
即墨泠此刻只想带着谙徊迅速离开，回到茶欢殿好生修养，故想也没想欲插空而去。
可刚向前几步，便被一众天族拦下。
“神尊这是想要去哪？”，一位白胡子揣着副仙风道骨的不知名老头，装模作样地摸着胡须率先开口。
即墨泠有些讶异，握紧了身侧意识模糊的谙徊，“你敢拦神尊的路？”
那名仙家继续讪讪道：“难道今日之事，神尊不需要给诸位一个交代吗？”
闻言，众仙家随声附和着，有几位聪明的并未言语，只是暗地里派了随从回族中报信。
即墨泠瞬间冷脸，眸中染上点点猩红血色，本是一张满是少年感的面庞，此刻却涌现出嗜血的杀意。
“神尊何时需要向你们交代？”
顷刻间，场上剑拔弩张。
眼尖机灵的妖、魔、鬼等各族预感到天族要整点事，便左呼又唤地拉着族人纷纷离去。
半晌，南荒的天空只剩下天族众仙家与师徒二人。
“人族在仙魔大战之时，立下了不世之功，迎来的便是此等结果？”
“嘁！”即墨泠不由地冷笑出声，“既是如此功勋，他们走错时你们可有规劝？他们求药拜仙供奉香火时你们可有显灵？南荒大地尽毁之时，你们可有集思广益想想对策？”
忽然场上鸦雀无声，即墨泠冷眼环顾四周，凡是与他对上眼的仙家，皆纷纷心虚地低下头去。
“天地循环本为一体，如今，尊上不惜以自身灵力重塑人间，亦是在救了你们，你们倒还怪起她来了？”
随即，他翻了众人一个白眼，便欲再次离开。
正当他想要将谙徊带离之时，却有一个声音响起。
“众所周知，人界在东枝公主的打理下繁荣昌盛，何时有’尽毁’一说？莫不是神尊找的借口吧。”
此言一出，众仙家纷纷小声议论。
东枝曾用结界隔离人界与外界，并对外制造假象，是以很多仙家并不知道人界到底是如何了，就算有消息走漏，亦不会在此时出言多事。
闻言，即墨泠瞬间怒火中烧，望向那人的视线仿佛要将他撕碎。
在他欲冲动之时，他似是感到怀中人儿正捏紧他的手腕。
经过短暂的调休，谙徊的意识已回来了五六分，然她清楚的知晓自身的神力却并未恢复，怕是压不住这群仙家。
况且，她从断断续续的对话里，已是能听出，今日定是有幕后之手在假借此事，妄图踩死她。
“此事不是一朝一夕能说明白的，不如等天帝出关，届时本座再与诸位细说如何？”，她强忍着虚弱乏力，努力地直起身子，虽置身于众仙下首，却带着神与神俱来的姿态，仰视睥睨众仙。
这架势，亦是将众仙唬住了。
事已至此，纵使身后有千万靠山，任谁也不敢对着神硬碰。
片刻后，就在众仙家以为该散去时，忽然有一仙侍姗姗而来，对着谙徊盈盈一拜。
“神尊，扶桑帝君有请！”，顿了顿，回首对着正欲离去的众仙说道：“请众仙家移步璇玑台。”
璇玑台本是若干年前由谙徊所创，用来审判犯了事的高阶仙人妖兽，如今此话一出众仙家纷纷会意，皆饶有兴致地往璇玑台而去，个个生怕没抢着好位置。
“这扶桑想干什么？”，即墨泠莫名有些担忧，眼皮直跳。
谙徊抬眸，瞥了眼这名仙侍身后，只见远处依稀还有几十名仙将，皆位列上仙，心下便了然。
扶桑怕是猜到此刻她已是身心俱疲，神力已尽是个空架子，又恐即墨泠与麒麟族相帮，这才派了这些将领来，一是阻拦二为震慑，总之便是下了决心要将她给带到璇玑台。
思索间，手里忽然被塞了什么东西，那是被撕成小片的莲叶，上面有一行小字。
谙徊轻瞥了眼后，便不动声色地燃起指尖火焰，将莲叶烧了个干净。
末了，她轻拍了拍即墨泠的右手，语气平和：“走吧”。
璇玑台是于一座浮空的岛屿而建，依着谙徊自己的喜好，四周皆雕刻着玉石图样，主坐上镶嵌了整块金镶玉。
谙徊本是特将其建立九重天的最低处，初衷是为了方便四海八荒的生灵前来看热闹，没想到数年后，自己却成了那个热闹。
活了千岁，即墨泠从未见过这么多的天族仙者，甚至在如此关头还能依稀在人群中看见些妖兽精怪，他们皆围在璇玑台四周，本是椭圆的地儿，此刻因拥挤而被缩成了个小圆圈。
二人不禁觉着有些好笑。
昔年，璇玑台建设一半时博父身殒，肉身散于四海八荒，其手掌便正巧与浮岛碰撞，化为这座岛屿的底托，手指变为十根擎天神柱矗立在此，为后世捍卫天地正义。
可他们当真在乎正义吗？
人群随着二人的到来而骚动，紧接着一蓝一赤两道仙光划破长空，落于璇玑台主座前。
“参见神尊。”，扶桑与东枝行礼，众仙会意便紧跟着拜了下去。
彼时，扶桑满脸阴沉，眼中布满血丝，整个憔悴不堪。
昔日风采卓卓的帝君忽然间变了样，引得众女仙好一顿猜测与心疼。
半晌，立于一旁的东枝率先开口。
“今日，本公主前来乃是替天帝审理人界惨遭血洗一案，望神尊海涵。”，说罢便自顾自地坐在在了主座之上，眼神挑衅地直射谙徊。
见状，即墨泠不禁皱眉，心道这只野孔雀当真是会拿着鸡毛当令箭，就算天帝在亦不敢无视神尊直入主位，她倒是会挑位置。
由此，即墨泠面上露出几分鄙夷，饶是身侧的扶桑已是见怪不怪，唯独那副惨淡的面颊格外瘆人。
周遭的万般声音，眼前的幕幕景象皆汇入谙徊心底，她始终一言不发，静静地等待。
“请诸位为我们南荒水族做主啊！”，忽然，南海水君大步向前跪在地上。
东枝眉梢一挑，“南海水君请细说，若有冤情，本公主与帝君定会为你做主。”
“神尊在南荒人界引得海水倒灌，致使我南海水族惨遭波及，水晶宫塌，许多蚌壳碎裂，万千鱼儿失踪，望公主与帝君为我南海水族做主啊！”
说着，作势用衣袖抹去了莫须有的眼泪。
见南海水君的控诉，场上同其有交情的仙家皆纷纷打抱不平。
“纵使为神尊也不能这样胡闹！”
“就是，这不是滥杀无辜吗！”
“不仅是水族，还有人族全魂飞魄散了！皇娥神尊若在世，岂容得人界遭这劫难？”
“……”
场上你一言我一句顿时闹的本就低沉的扶桑有些头疼，他轻咳后，淡淡道：
“神尊可有什么想说的？”
谙徊本就不打算解释，毕竟她的周围是一群见识与精神不在一个层面上的小仙，说得再多再细他们也是理解不了，在有心之人的唆使下亦改变不了结果，与其跟他们费口舌浪费精力，倒不如赶快自我调息，恢复状态。
想着便闭上了双眼，立于人群中央。
“神尊你这是不把尔等放在眼里？”南海水君不由地吹胡子瞪眼。
忽的，即墨泠觉着有些好笑，“一条蛟龙罢了，神尊为何要将你放在眼底？”，眉间三分嘲弄，七分不屑。
“你…”南海水君被噎着，已是说不出话。
不待其接着开口，即墨泠便负手而立，昂首眼神横扫众仙，最终落于高台之上的东枝。
东枝不仅双眸微眯，纵隔着些距离，她亦能感受到台下少年眼神里的轻蔑。
“众所周知，东枝公主替天帝打理南荒人界，可神尊去人界视察后方才得知，那里早已颓败不堪，浊气混沌，可此刻公主却用结界隐藏事实，打造出虚幻昌盛之景，不知公主此举天帝可曾知晓？”
“本公主从未捏造事实，此前人界却为无恙，你休得胡言！”
见东枝否认，且面上神色波澜不惊，即墨泠不由地冷笑。
“那为何南荒只能进不能出？那些地仙散仙又为何被下令禁言？”
此话一出，场上议论纷纷。
面对即墨泠的步步紧逼，东枝面上再也挂不住，随即她朝下首示意，南海水君会意后立即再次跳了出来。
“即墨少主，今日是来断神尊血洗人界一事的，又与东枝姑娘有何相干？”
“血洗？”，听及此他不由地有些气笑，没想到神尊所做的一切，在他们的眼里却是这样的十恶不赦。
“你们口中所谓的血洗，乃是因南荒浊气密布，气韵颓败，若放任下去必将波及其余五界，尊上无可奈何唯有重塑人界，若要重塑则需先将一切抹去回归零点。”
南海水君有些心虚，可一想到谙徊现下暂失神力，便壮着胆子反驳起来。
“这简直是骇人听闻！哪本古书秘籍上曾交代过，莫不是你们瞎编出来的？”
“你是说神尊西姥的预言指引，是瞎编出来的？”
满堂哗然。
众仙皆知，传闻西姥所创天机镜，能窥过去预未来，早被代代天族传的有鼻子有眼的，此话一出，在场的天族大多信了即墨泠的话。
可终是有那么一群盲目自信，脑子绕不开弯的圣母仙家。
“那也不能屠杀人族呀。”
“就是，肯定有更好的办法，怎么非得这样？”
“西姥的预言凭什么就是权威的？”
“要我说，就得先这样，在那样，不能像这样…”
“……”
恰此时，谙徊调息好了五分，讪讪睁开眼，无奈地转头看向即墨泠，那眼神仿若在说，“你觉着他们会理解这些？”
即墨泠亦有些无语，索性闭上了嘴。
“帝君，现在场下争论不休，你看该如何？”东枝虽想趁着谙徊暂失神力，借机踩死她，可到底天帝还未出关，她亦不想做这个恶人，索性推扶桑出来。
扶桑心里讥嘲，面上却依旧是一副淡淡的模样，透着些死气。
“如今双方各执一词，敢问神尊可有什么能证明，所行之事是为西姥神尊的指引？”
“并无。”谙徊语气平淡。
“人族惨状可是神尊所为？”
“是。”
“既如此，神尊虽说是为了人界，可眼下并无证据能支持神尊的言论，反倒是神尊实打实的灭了人族的口，公平起见，不如罚神尊入人界轮回，历经别离苦楚，神尊意下如何？”
“好。”
闻言，东枝不可置信的回头看向扶桑，她未曾料到，扶桑竟然罚的如此轻，倒像是有意放水一般。
末了，她再次向南海水君递了个眼神。
南海水君得令后，扑倒在地：“帝君，怎可罚的如此轻，我水族数万条性命难道就…”
未等他说完，扶桑索性闭眼，“你怕不是在水里待久了脑袋里也进水了吧？本君没去现场都知晓，神尊在施法前用亘古法器封住了南荒，况且你南海海域离南荒大陆相隔十万八千里，如何能被影响？与其在这没完没了倒不如回去闭门思过，好好想想你这个水君该怎么当！”
语毕，场上再无仙家敢反对，东枝亦并未再有所动作。
半晌，扶桑方才缓步走下台阶，与谙徊交错的瞬间他停下脚步，将视线移至即墨泠的身上。
“神尊下界，即墨少主可要相随？”
“自是相随。”
闻言，谙徊瞬间将目光移向即墨泠，四目相对似有波光在流转，无声胜有声，她的内心似是触动般，竟心生几分期待。
扶桑挑眉，“人海茫茫，你们可能不会相遇，就算相见也不一定会有结果，吃这个苦又是何必。”
“赌一次又何妨？”
只为那一世情真便足以。
这次换她红了脸颊。
奇怪的氛围在二人周遭蔓延，围在一旁的众仙家只道是师徒情深，纷纷称赞即墨泠尊师重道乃六界之典范。
扶桑惨淡的面容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
“现下凡间刚刚重新来过，冥界此时怕是也忙的不可开交，神尊若不嫌弃，先让本君殿里的仙侍送二位前去大司命府邸，再入轮回井。”
一通操作下来，倒是让有心之人无法干预。
“有劳了。”
——-
传闻宸光府内种满了一池莲蓬，可却无人知晓这莲蓬的来历，就连扶桑帝君本人也无从知晓。
他只知自打他开蒙之初，这十株莲蓬便生长在这，每当他想将这池莲蓬除去时，脑海里便有个声音在告诫他，不可为之，他一直弄不明白是为何，但如今他是知道了。
这十株莲蓬本就不是凡品，乃是亘古时期縔裨向着花神启蕴求来的。
每株莲蓬的莲心处，皆结出了一个金莲子，十颗莲子可重塑三魂七魄。
涂山氏姑奶奶说，这曾是縔裨告诉她涂山氏的法子，这亦是救涂山遇遇最后的法门。
扶桑一身蓝袍坐在床榻边，安静地看向床上闭眼的人儿，而后轻柔地抚上她的脸颊。
他如何能料到自己竟是她的情劫。
望着已无声息的人儿，他不禁自责懊悔，若一切能重来，他宁愿一人在寒夜里孤眠，宁愿她永生看不见身后的他。
可一切都晚了。
那日，他本是想趁谙徊不在，前来找遇遇要个交代，谁知这个母狐狸竟然如此无情，生生地把他给气走了。
后来他越想越气，最终还是气的又折回去想要再讨个说法。
结果，竟看见有一蒙面人，正试图偷窃翡簪。
那翡簪是谙徊的神器，此刻是为茶欢殿的结界，岂是那么容易偷的，结果神器没偷成，竟给他发现了踪迹。
而后，他与那人厮打在一处，那人的仙法远不如他，可偏偏那蒙面人却有着一个厉害的法器，弑仙刺。
此法器乃是魔族专门针对天族而研制，可破所有仙法，直取性命魂飞魄散。
他未果只能小心应对，并想办法先脱身，可恰逢此时，遇遇竟出现在了结界的那一头。
眼看着她对自己日此着急，扶桑竟心生几分欢喜。
然有时就是如此无奈，谙徊开始召唤翡簪，顿时茶欢殿结界消失，同时那名蒙面人催动弑仙刺向他而来。
瞬间，弑仙刺刺穿了他的层层法障，眼看着就要穿过他的身体，可千钧一发之际，遇遇推开了他，弑仙刺直直地穿过了她的身体。
下一秒，仙魂俱灭，甚至一句告别的话都未有机会曾相留。
心爱之人在眼前魂飞魄散，这大抵是扶桑活了这么些年以来最大的一个坎。
好在縔裨神尊留下了化解之法，可他为什么要冒着违背天地命运的风险相助呢？
思及此，扶桑不由地揉了揉眉心。
脑海里好似有段记忆被尘封。
“帝君，属下已将神尊与少主送去人界。”，大司命在门口轻声禀告。
“命格可有安排？”
“帝君放心，保管比少司命的名簿还要精彩。”
闻听，惹得帝君一阵轻笑。
就连天帝也不知晓，大司命那里还有一本名簿。
少司命掌南荒人族名簿，大司命则统管在人界历劫的仙家命数。众生只知人族命理自由缘法，名簿只是显现，不可操纵，可却不知神仙历劫投胎为人时，命格不仅在少司命的名簿上，也存在于大司命的名簿里，并且可被干预。
若神仙的命格被改，那么所相关的人族命格亦会发生转变，这是唯一能合乎情理改变人族命理的方式，又何尝不是另一种缘法？
如今少司命身殒，名簿被毁去大半，如今人界种种皆由大司命管辖，本就是公务缠身，遂即扶桑不再多言，直径让大司命退下。
良久，他定定地看向塌上的人儿，眼神中尽是缱绻爱意，有思念亦有悲凉。
“你的尊上如今已下凡尘，只盼那小麒麟争气些，将你那不懂情爱的尊上勾搭到手，到时候想必就能将心比心，成全我们了吧。”
宸光府邸，千年如春分，偶有路过的黄鹂高歌，修出灵识的大雁掠过，惊起一汪春池水，拂过一阵微风。
美人卧榻春风渡，少君挑灯夜未眠。
宸光府里总是有着很多秘密，譬如池水里的金莲子，帝君寝卧内的少女，又或是突然被翻出的一本古籍。
古籍里不仅记载着重塑三魂七魄的方法，还有修护神族灵力之法。
为神者，若神力受损，可通过轮回井入人界尝遍世间百态苦楚，方可修补其神力与元神。
“小徊儿，愿你凡间之行尽得心意，携神力而归，后世再无人可欺，亦望你能救救她。” ——十万前，縔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