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果香

    每逢要到膳点就是膳房最热火朝天的时刻,而这不仅是活干得如火如荼的缘故,更是灶台中那燃烧着的,仿佛起舞般永不停歇的火焰所带来的惊人热量,烧得室内一片热闹。

    两位司膳面面相觑,自从晨间皇后的早膳送去后,反响还算不错,让她们着实都松了口气,听说膳内有一道玉露团甚至得到了皇帝的好评,可尚食怎么还是一副愁容呢?

    作为两位尚食其中之一的何尚食瞧她俩不解,摇了摇头。

    皇后那桌早膳几乎全部吃完了,这委实是个好结果,然而她们为了这位新晋皇后,也的确做了点小心思,在凑齐的十二道膳中做了一遍酸甜咸辣,本想着届时收回,倒可以理清皇后大致的口味——然而现在的情况只表明,这位皇后属于是来者不拒。

    但一个人怎么会没有忌口呢?若是哪日不巧做到了,整个尚食局都得完蛋,而这就是何尚食担忧的地方。

    “尚食大人……”一名司膳鼓足勇气弱弱开了口,“到了预备午膳的时辰了,那凤仪宫……”

    何尚食上任不足数年,还不想被降职,更不想出宫回乡,只能硬着头皮挽起衣袖,准备亲自监督这顿正餐——况且她方得知,午时皇帝会摆驾凤仪宫,那就说明她们还得兼顾上皇帝的口味,再不动手,恐怕连仅剩的时间也没有了。

    先前的后宫仅有太后与各位太妃嫔居住,她们尚且宽松,而皇帝的膳食则是尚膳监负责的,整天是惴惴不安,郁郁不乐,如今也转移到她们这了,更是一派玉惨花愁。可膳还得做,硬着头皮的就不止何尚食一人了。

    叶昭南不清楚尚食局的愁云惨雾,但更重要的东暖阁已经被内侍们收拾出来了。陈旻的率领让他们的手脚十分利索,洞房花烛夜时的红色装饰全部撤下,换成了平时的日常风格。

    她进去逛了逛,也分了两间室,用一扇金漆山水图隔扇隔开了。外间的天花顶挂着四角穗琉璃宫灯,置着红漆桌案椅凳;内间放了贵妃榻、茶几、绣墩、屏风、挑杆灯等,单独休息不成问题。

    叶昭南满意地点点头,就在这时,她灵敏地听到宫外传来的细微声响,果然下一秒就有人来通报,说是皇帝摆驾凤仪宫。皇帝一来,她这个皇后必须要先一步去迎接的,叶昭南立刻就要出门,瑞竹看着却心里一惊,顿然出声道:

    “娘娘,您……”

    叶昭南回头疑问:“有什么不妥么?”

    瑞竹欲言又止,心情复杂地瞧着她的身上。刚刚在殿内,那炭火旺盛,门窗又紧闭,不久后像是热了,叶昭南便脱了衣裳,她也只是让春云秋星先灭了炭火。谁知就两眼没关注,皇后浑身就留了件湖色暗花棉衬衣,下身一条月白色竹纹棉裈,腰间扎着一条宝蓝色的纱绫汗巾——只有劳力才会为了动作方便穿裈裤呢,而且原本从寝殿到旁边的暖阁都是不允许这么穿着就出去的,偏巧瑞竹又曾是尚仪局的人,脑子比嘴还快。

    幸好叶昭南自己瞬间发觉了,赧然地回笑一下,倒把在家里的习惯带到宫里了。手忙脚乱地又穿了件棉衣,套了件曳地裙,不曾想皇帝的脚步飞快,殿外霎时跪拜了一群宫人,仿佛在提醒似的高声请安。叶昭南也不顾身上臃肿,两三步跨出门外,无论如何先把安请上再说。

    楚元奕瞧了眼她头上孤零零地用来固定发髻的金凤钗,并没有说什么,单看她这一身,就知道是后来套上的,他明白叶昭南因为练过骑射,比起衣裙更喜欢方便的劲装,却总被念成不符规制。

    “起来吧。”

    他悠悠道,正想伸手再扶一下,然而叶昭南的行动迅捷,还没碰到就倏地站起来笑着回答:

    “多谢皇上。”

    楚元奕也赶紧收回手背到身后,往周围有意无意地睇了两眼,问:

    “上午这是在布置居内么?”

    “皇上来得巧,这东暖阁刚收拾出来,我……臣妾准备用来做膳室……”

    叶昭南边说边和楚元奕进东暖阁,瑞竹紧忙给四个贴身宫女使了个眼色,一齐退下了,连带着凤仪宫内正做活儿的宫人们也都起身,放轻手脚地继续干活,汤泰和宋安知晓这里也是皇后娘娘的休憩之所,不便进入,就候在了门口。

    楚元奕一到室内,就皱了皱眉,不满道:

    “怎么这样冷?不点炭盆的么?”

    整个宫里都被吓得战战兢兢的,能冷?叶昭南想着。现在仅有他们两人了,但到底来说帝后虽是夫妻,仍有规矩,不能再像往昔那般放肆了,只能思索须臾,才道:

    “臣妾不冷,何况之前也没待在这,不用再浪费一份炭了。”

    正觉得这回答不赖,手背上却骤然一暖,低眼一看,竟是眼前人握住了自己的手。轻柔的动作像是在感知,叶昭南见他脸上有一股隐约的认真的神气,心里不禁震了震。

    “也不算热。”

    楚元奕嘀咕着,手却没放下,摩挲了会儿叶昭南的指尖。叶昭南拘谨地耸耸肩,明明最亲密的事都做过,这种事就完全不算什么了,却依然感觉些许不自在,或许是她从没有和别人这样牵过手,要是个陌生人这样摸,直接一套擒拿手就招呼上去了。

    “皇上……”

    叶昭南还未说完,却见楚元奕抬起眼,又出现了庙见礼后离开时的那种微微失意的目光,顿了顿,放下手沉声道:

    “以后在我们之间,你不用如此拘束。”

    前世的皇后就是这样,到了最后甚至是君臣的感觉,连举案齐眉的夫妻也不是了,可这不是楚元奕想要的,如今他只要听见一口一个陛下臣妾,心里既怅然,又不爽,这苗头必须从起初就得掐掉。

    想到这,内心更为坚定,楚元奕半锁着眉头,仿佛在讲述一件极为重要的事的口吻问:

    “你明白了么?”

    叶昭南愣了愣,她突然觉得他多了几分陌生,期期艾艾回道:

    “那……应该如何?”

    “这还不简单?”楚元奕似乎恢复了先前的模样,斜了眼过来,哼声答,“以前的你,不就是整日肆无忌惮,胡作非为,无法无天?这不是你强项么?”

    仅有的一丝缱绻刹那间灰飞烟灭,叶昭南咬着后槽牙——这说的确定不是某个纨绔子弟么?她在他眼里难道就是这个样子?纵然说了不用拘束,叶昭南却也没有那么不懂事,露出一副要把牙咬碎却只能往肚子里咽的表情皮笑肉不笑道:

    “我明白了,您就瞧、好、吧!”

    楚元奕偏过脑袋,在外室转了圈,一会儿抹抹桌面,一会儿摸摸作装饰的花瓶盆景,又道:“若有什么不够的,提早说,再送过来。”

    叶昭南怏怏地随口应了声,又和他往隔扇走去内室。楚元奕环顾了遍,才点头:

    “还算雅致。”

    叶昭南翻了翻眼,不搭理。窗下放着一张大红酸枝雕灵芝纹贵妃榻,铺着妆缎软垫,这种榻比罗汉床更窄小,也更精致,但两个人一起坐就略挤了点。

    楚元奕仿佛不在意似地径直坐下,叶昭南只好找了个小茶几放在中央,很快就有宫女捧茶上来,另有四碟茶食,分别装满了枣子、栗子、山楂、长生果。

    楚元奕瞥了眼道:“就这些?皇后的待客之道也不过如此。”

    叶昭南在她对面坐下,继续笑吟吟的,懒得和他多废话,只是捻了颗早已半开壳的炒栗,将一半壳子剥开来递过去,笑道:“马上就要传午膳了,吃了茶点,正餐吃不下怎么办?皇上多担待些。”

    楚元奕嗤了声,可还是接过那颗叶昭南亲手剥的栗子吃了,绵在舌尖,甜在心里。

    两人喝了会儿茶,前者忽然问:“宫务处理得还顺利么?”

    叶昭南蓦然觉得他们这段对话活像是上级与下级会出现的,她偷偷去过叶将军的书房听到过几句,然后马上被拖走了。她虽又觉得哪里别扭,但想着她进宫后肯定要在这些事上下功夫,也就依从地点头答:

    “原本还有些担心,可有两位领事在旁,倒也不算特别困难。”她说着努了努下巴笑道,“这暖阁我不就布置得还不错么?早上的西暖阁也被我改成书房了呢。”

    楚元奕见叶昭南脸上的洋洋得意,用茶盏遮了遮嘴角边的笑容,再放下来却又恢复了,淡然道:

    “只是布置个暖阁就沾沾自喜,况且都一上午了,你就布置了两间暖阁?”

    这人究竟会不会说话?叶昭南怒从心起,可立刻压了下去,毕竟他说得也没有错,但这就是令人生气的地方。要是在宫外,她是绝对要回上十句才罢休的,可在凤仪宫的东暖阁内,她噗的一声,吐出了一颗枣核,属于刚吃的那颗枣,正中碟间,叮当作响,继而瞪了他一眼。

    楚元奕嗓子一紧,胸口一窒,又轻声补充道:“反正来日方长,朕相信皇后会做得愈发好的。”

    他说完就放下了茶盏,转而朝碟子伸出手,栗子和长生果这种带壳的零嘴在端上来前就会提前打开缝隙,他默默剥了几颗却没有吃,而是放在了另一个空着的小碟中。

    叶昭南乜着眸看那碟里越来越多的果子,想起了小时候她用武力制服四皇子给她剥这些零嘴来着,很快也消了气,阻止一番道:

    “行了行了,一会儿就用午膳了,吃这些做什么。”与此同时,她也不忘阴阳怪气几句,笑道,“让皇上屈尊降贵地给我剥栗子,成何体统,若是让外人瞧见了,还不知会被传成什么样呢。”

    楚元奕听了,就知道叶昭南这是不生气了,便拿手边的巾子擦着手,可要论拌嘴,他向来不愿输给她,何况拌嘴不就是每人一句么?

    他挑挑眉,吐出一个词来:

    “恃宠而骄?”

    叶昭南怔一怔,反应过来嘁了声,拿那些栗子长生果吃,嘟囔道:

    “哪来的宠?请你不要无中生有。”

    楚元奕丢开手巾,动了唇,开口仿佛炸下了一道惊雷:

    “只要你想要,从现在开始,我就可以给你。”

    一口气吃大把的坚果是一件非常爽的事,从叶昭南第一次让四皇子剥了满满一盘时就明白了。此刻她嘴里全是残渣,一时却咽不下去——他到底在说什么啊?

    她盯着楚元奕,妄想看出些破绽或是玩笑的意味,可惜并没有成功。而后者静静的,貌似在等待着她的回复。叶昭南觉得难以置信,她一直认为楚元奕是像自己那般将对方看做是冤家,又兼是个不服输的性子,所以每次输了都会返回来找她,周而复始,直到他登基做了皇帝。

    其实叶昭南得承认,就在四皇子被拉去举办隆重的登基大典从而数日没见到面时,她是有一点点的难舍和遗憾——今后再也没有能陪她玩闹、陪她拌嘴、陪她逛街的人了,虽然她还有一整个院子的毛茸茸,可有些事毛茸茸也办不到。而谁能想到没过多久,她就能随时入宫了,不仅能,还做了皇后。

    在浓郁的栗子长生果混合的味道里,叶昭南一个激灵,宛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

    皇帝肯定是因为缺一个贤内助,所以才这么说的!

    毕竟让她入宫是太后的意思,楚元奕一定也是觉得算和自己关系熟,就敲定了。而且话本里都这么写——上位者说只要你安分守己做好应做的事,什么宠爱和荣华富贵都会给予——那么皇后应该做好的事,不就是管理六宫吗?

    原来如此。叶昭南又咬起了牙。绝对是成心为难她,她就知道他不会有什么好心!

    不就是皇后么,她偏偏要做给他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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