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暖阁

    缠枝莲雕花的白玉盖炉焚香袅袅,满室氤氲着芳润的琥珀木质香气,罩着鎏金熏笼的铜盆里正一刻不停地烧着炭。通透的阳光近乎照亮了这间窗明几净的书房,射在了那张宽敞的紫檀木髹漆书案上,那案面放着许多物品:笔墨纸砚,砚屏印章,臂搁墨床,更有小叶紫檀的品字栏架格,摆着笔洗、镇纸、印盒等,束腰方几上还有一个腾蛟纹暖砚炉。

    楚元奕坐在一张靠背椅上,攥着一支朱笔,他的左手边是一堆奏折,右手边还是一堆奏折,幸而桌面够大,能全部容纳住。他垂头久了,长长呼了口气,搁笔倚在椅背,眼角泛酸。

    室内宁静非常,只有丝缕烧炭的细碎声响。汤泰候在一旁研着朱砂墨,皇帝登基后至今已半年有余,日夜都在政务上花费着心思,以至于到了茶饭不思的地步,他这个从小见他长大的也未免操心些,但毕竟是皇帝,当然随心所欲,听了几句劝,没过多久又回到原点了。

    不过……

    汤泰作为内侍,和宋安可以说是最接近皇帝的人,敏锐的感觉少不得——他隐隐约约察觉出了皇帝近日来的不对劲。虽说在婚前就偶尔出神发呆,到了行婚前礼的那点子时间,蓦然变得火急火燎起来。

    皇后还没入宫前,尚宫六局就忙得快马加鞭,那凤仪宫也开始清理打扫了,连同所需要的内侍宫婢也一并精细地挑选调派,然而在这关键时刻,皇帝却毅然决然地火速更动了人选,大到凤仪宫,小到合卺礼,方方面面都改了些许,叫人一时摸不到头脑,可皇命下达也只有按要求去做的份儿。

    虽然汤泰对此没什么话语权,初见皇后,倒也认为她落落大方,雍容潇洒,出身将军府,又与皇帝从小相识,的确够格坐上皇后之位。

    只要帝后能伉俪情深,鸾凤和鸣就好了。

    楚元奕揉揉眼,放置的茶盏中永远有崭新的温热的茶水饮用,他拿起来呷了口,却想到了凤仪宫那。

    也不知做得如何了?

    四皇子虽然不清楚叶昭南懂不懂持家,可每日见她上蹿下跳,纵情玩乐,也能得知几分,庆幸他重回到的是大婚前刻,所以赶紧想法子为新晋的中宫之主铺路,能铺多少是多少。

    皇宫每年都会放出一批到了年龄且愿意出宫的宫女,但每年也会在全国采选适合入宫的女子,而这些入宫的女子,除了充当宫婢,若是有通晓文理者,还能继续晋升,做上女官。可尚宫六局的职位是固定的,总共就那么些,人心又活泛,这之间保不齐有什么暗涛汹涌,就和男子考科举功名差不多,也许一次次考,却连个女史也挣不到。

    那瑞竹起初也是被采选成为宫婢,后又决定去尚仪局。大抵她的气运实在不佳,入宫数年才做到了女史,最后好不容易能升为掌赞,却遇到了不平冤屈之事。而在尚仪局的这几年,这宫廷礼仪算是了若指掌,辅佐皇后也算绰绰有余,何况与其继续待在僧多粥少的尚仪局,成为凤仪宫领事显然更有脸面了。

    至于陈旻……

    完全是因为他和瑞竹实际上是一对。

    这说起来还是前世的事情了。皇宫中并没有明令禁止宫女与内侍对食,但也是块没人主动提出的灰色地带,而率先提起的便是皇后娘娘,她觉得内侍与宫女未免没有真情在的几对,成为挂名夫妻也是为了有人庇护,有热饭吃,不是件太坏的事。这大部分发生于后宫,自然就是皇后解决的,当然要是两人作伴后一方露出了本性伤害到对方也是严惩不贷。

    瑞竹与陈旻最后虽成了对食,可在这一世,楚元奕不确定他们这时是否有情意在,而且陈旻身处十二监之首的司礼监,尚且安稳,不一定就会跟着。

    只是没想到两人收到命令,马上就去了凤仪宫,有这两人作为领事,想必皇后也会少忧心点。

    楚元奕思索良久,楠木隔扇外忽然走进一人,原来是一直在外值守的宋安,提着一个大漆描金木食盒,上前轻声道:

    “皇上,太后娘娘派人送了点心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盒盖,双层的盒,第一层放着两个三彩釉牙盘,内置着黄澄澄的枣泥酥和金栗糕;第二层则是一个青花汤盅,小盖一开,腾腾热气扑出来,清澈浓稠的汤水里沉着银耳、枸杞、林檎和雪梨。

    楚元奕略皱了皱眉,但也不过于显现,只淡然道:“朕一会儿就要去凤仪宫与皇后用膳,这些就赐给你们吧,或是宫里的其他内侍。”

    汤泰宋安喏声回答,只好又将餐具重新放进了食盒中,更是觉察出皇帝一抹古怪的不喜。这就有些奇特了,毕竟皇帝以往从没拒绝过太后送来的膳食,即使真不想吃也会应付几口,完整不动就赐下反而异常。

    楚元奕又问:“现在几时了?”

    汤泰轻声道:“回皇上,要巳时末了。”

    他在书房处理政务业已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其实那堆奏折中真正讲述国家大事的还是少数,可也足够令人殚精竭虑,楚元奕伸手揉了揉前关,准备继续解决眼前的事,等到约定的午时。

    而凤仪宫这边依旧是一副忙碌的景象。

    叶昭南之前用了西暖阁做膳室,实际上那时的暖阁内瞧上去并不像,她把这个疑问告诉了瑞竹,后者听完,斟酌了一番,娓娓道来:

    “其实西暖阁往昔是先皇后的书房,东暖阁作为婚房后,才是供皇后休憩之所。而在皇后娘娘您进宫前,除了些必要的家具,皆已是暂且收纳库房了。”

    叶昭南没有见过先皇后,就算她去过后宫,也只是相识帝姬们,先皇后仿佛藏匿在更深的地方,她又没理由去面见,所以至今也没认识,而先皇后更是早于先帝薨逝,身后仅留下几句史书上常见的美言罢了。

    现在她坐了这个位置,恐怕也并无二致,只能先想着能不能当好这个皇后再说。

    对了,书房。

    叶昭南眼前一亮,她虽不清楚该怎样做一名皇后,但经过这次宫人分选也有了个开头,自己宫中尚且如此,整个后宫又都是这般,那少不得要腾间房出来处理宫务。何况在将军府,她也知道叶将军和叶夫人分别有单独的房间。

    于是新晋皇后娘娘下的头条命令,就是一如先前的布置,西暖阁作为书房,东暖阁作为休息室和膳室,库房内的旧家具,与她自己嫁妆里的一并搬出来置放。

    搬运这等重活儿由陈旻带领的内侍们负责了,室外很快出现了几支有条不紊的队伍从库房到暖阁两点一线。叶昭南走出主殿,见宫中繁忙的风光,一种充实的心情溢于言表,可又心知这才哪到哪,讪讪地先回到了寝殿。

    瑞竹跟在最后,却将叶昭南的这幅神情看了个全,不要求初入宫就喜怒不形于色,但也稍许……坦直了些。

    尚仪局主掌宫中的礼仪教学,每逢大开选秀是她们最为辛劳的时刻之一。在人手不够的前提下,瑞竹也随其他姑姑应要求去各个贵府上教导可能会成为妃嫔的千金们,就见过不少形形色色的,有本身温文尔雅的,也有刁蛮跋扈的——就是不知道将军府是怎样的一番教养。

    这么说来,这寝殿大概也有几分先皇后留下的痕迹,怪不得仅有的家具们一应均是黄花梨。叶昭南倒是觉得无所谓,等东西暖阁布置好了,再整理整理寝殿就是了。

    她换了衣服,坐在镜台前让冬月夏枝给她卸妆,期间瑞竹在门口与两个小宫女交谈几句,又进来,向她说:

    “娘娘,宫里刚去领了例炭,不如就令人先把炭盆点上?”

    叶昭南点了头,便有两个宫女,一位抬着金丝夔凤三足大火盆,另位拎着一个整齐码着炭的红漆箩筐,拿着一双金色火箸来。她觉得眼熟,就问了声,瑞竹答道:

    “正是娘娘您点选的其中两位宫婢。”

    叶昭南想起来了,那是让她选贴身宫女呢,只是这贴身也分为在内室和外室伺候的,而冬月夏枝更是心腹人物,随时要跟在身侧,只是素日里还要管理生活,夜晚陪侍,仅仅两位就显得少了点。她想了想,又问:

    “这两位叫什么名?”

    瑞竹说:“既是娘娘亲自选的,就是赐名下来也是好的。”

    两位宫女已点完了炭火,燃着花瓣似的火苗,这么一听,马上跪了下来等候。叶昭南搔搔腮,又看了眼冬月夏枝,干脆凑个对儿,笑道:

    “那就唤作春云、秋星吧,和冬月夏枝一块在内室做事。”

    春云与秋星立刻跪拜恭敬道:“谢皇后娘娘赐名,奴婢定当尽心尽力地伺候。”

    说完,又对冬月夏枝行礼,一口一个姐姐叫得亲极了。冬月夏枝显然没遇到这种事,连忙推脱几句才算完。

    瑞竹见贴身宫侍的问题解决了,又到叶昭南的身侧,站得挺拔,一板一眼地禀道:

    “娘娘,接下来还有宫人名册、库房簿子等需要过目……”

    话音未落,叶昭南倏忽清咳了咳。瑞竹自然而然停住了,以为皇后有什么更要紧的事,没想到却听她说:

    “这个时辰……尚食局那该忙起了吧?”

    瑞竹只好换了话头,答道:“差不多了,娘娘可是要点膳?”

    后宫中的每位妃嫔的份例都有所不同,但尚食局皆知晓,并且每顿膳都会精心搭配,除非哪位娘娘有特别想吃的,便会派人去膳房讲一声,只要份例没有用完,基本上都会满足。

    叶昭南再度清了清嗓道:

    “午膳时陛下要来,我先想想,你们先下去吧。”

    果然搬出皇帝,没有任何人敢质疑,纷纷行礼退下。这理由还真好用。叶昭南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叹了口气。

    以她的能力,那些簿册看完保准要上时辰,等午膳过后西暖阁安排明白了再做也不迟,再者她想到了楚元奕的话,恐怕真有什么事情要与她说,也就准备先度过午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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