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岳!”一声喝叫,声量不大,却挟着雷霆之威。
两人霎时僵住,齐齐转头看向声音来源处。
日始出,睎光渐盛,众人双目都似燃了日光,如炬如炽,明若悬镜,将临水而立的两人的不知所措照得无可遁形。
林荫中,一羽黑鸦,披着即消殆尽的朝雾扑翅而起,如箭疾飞,半空掠过,停在丹桂花枝上嘶啼出几声沉哑鸦叫。
赵靖临低头默然拾起地上包袱,从这令他百口莫辩的场景中走向赵靖晖,“兄长!”
他带着一脸赧色望着对面一脸铁青的自家兄长赵靖晖。赵靖晖的怒目中带着疲备的赤丝,想必兄长得知他遇险,亦是不眠不休出城找寻。
“身上何处受伤了?听闻你还中了箭?”压下心中怒火,赵靖晖仔细将他打量了一周。
“无事了,兄长,伤在肩上,昨夜已做了处理。”
“少卿”钱司直也从愣怔中醒来,前来关怀。“箭伤亦需慎重调治,速速回城找郎中诊看才是。”
赵靖临一见钱司直,又想到昨夜之事,心系案件进展,欲出声询问。赵靖晖大手一挥,“回去再说,勿再停留!”说完便走去牵马。
“少卿,大家这一夜几经波折,都已筋疲力尽,回城休歇再作细议……”钱司直附议。
赵靖临想到微禾,却不敢在朝她望去,怕眼神相触又忆起方才相拥的那一瞬,压下声音与钱司直吩咐道,“那位小娘子,脚上受了伤,无法行走,有劳钱司直帮我将马给她牵去……”
微禾见一人匆匆前来,面上带着不悦神色将她扶上马背。行出一段路,她早已留意到来寻那位郎君的一群人中,有的人身着官袍,有的人虽着常服,但身上佩的刀剑皆能说明,是官府中人。想必那位郎君身份亦不寻常。
生怕哪一处会露出破绽,得尽快脱身。微禾想。
未待她出言辞别,前方的赵靖临停住马,回头来问她,“小娘子可愿与我们一同进城找郎中治伤?”
微禾摇头拒绝,“不敢再误郎君要事,我自行找郎中便可!”
“不误,亦是顺路……”
微禾想到,眼下这境况,连路都走不了几步,要去寻春风秋意谈何容易。还是看了郎中后再作打算。
但绝不能再与他们一路同行。微禾再拒,指着前方,“那间茶肆处后边便有一间生药铺,郎君在那将我放下便是,碰碰运气,兴许游医今日就在铺中。城里郎中诊费太高,我……是付不起的……”她装作窘态,低下头去。
赵靖临听了不再相邀。到了生药铺前,停住马与她作别,又想了想,从怀里掏出荷囊,朝微禾掷去。
她愣愣的,只是下意识伸手去接住。
“多谢小娘子昨夜相救,无以为报,唯有替小娘子付笔诊金,以表心意!”
“哎!”怎可轻易受人钱财!她见他已走,轻呼出声,“郎君……”
他头也不回,疾马快走。
其实她还想说,那桃农妇人给的干粮包袱,还在他身上,忘了还她……
赵靖晖看到方才那两人别离之际先是一番赠物,又是眉来眼去,欲说还休,心中的烦躁复燃。对赶马跟上的赵靖临又是一阵怒视。
趁着与他人相距甚远,他忍不住出声骂道,“成何体统!二弟,你勿忘了,大婚在即。程家女在几日前已抵长安,你却在此时与其他女子纠缠不清!你怎会做出这般糊涂事!”
“兄长误会了,弟与她只是……”
赵靖晖打断他,脸色沉如水,“虽男子妻妾成群是为常事!但你我都深知,男子后院妻妾众多,那些女眷过得是何种日子!我一早便与你说过,你若娶妻,必定要待其一心一意,敬之护之。切勿为女色所误,行那见异思迁之事,做那朝秦暮楚之人!”
“兄长所言甚是!”赵靖临此时只觉绝望冉冉升起,“日后我再与兄长细细解释……衙署还有急事,望兄长见谅,弟先行一步……”说完话,便快马加鞭急急追上前方的司刑寺众人。
“少卿,怎不先去寻郎中……”
回到司刑寺,赵靖临大步迈入,卸下身上包袱,他愣了一下,包袱?之后才回了钱司直一句,“不必,公事为重。”
“那两人可捉拿住了?”
钱司直摇头,“见行动失败,那两人相继举刀自刎……”
“陈忠明情况如何?”
“他身负重伤,因其失血过多,带回城中救治时已回天乏力……”
赵靖临皱紧眉头,思忖了许久,“对方这一步棋是我未曾料到的,确为高招,一切皆已死无对证,凶犯是韩家随行的侍卫所杀。将计就计,有备而来,那两名侍卫必然也查不出他们为谁人的内应!”
“不过……”钱司直回想了一下陈忠明的话,“回城途中我便盘问过陈忠明,得了这一条难辩真假的新线索……”他还是谨慎望了一下四周,再继续道。
“他说,他从聚仙园逃出去,在张家庄子上寻到露儿。那伶姬却不肯与他一同逃走,说要向那夜迫害了刘女的恶人们复仇。陈忠明想到露儿为一弱质女子如何行事,而自己身怀飞刀绝技,便想着要替代她去寻仇。在高府外欲寻机会对高钦裕下手时差点让人发现,然后有人及时出现帮了他,还说与他有着相同的目的,愿助他们手刃仇人!”
“随后那人便与他说,坊间有传言,中元夜韩家别苑湖中现女鬼。教他如何乔装成女鬼,借鬼杀人……”
“这般说来,中元夜的女鬼非陈忠明所扮,而是另有其人?”
“正是……”钱司直笃定点头。
“陈忠明交待,原本他以为这女鬼也是相助自己那人暗中操纵所为,却在杀张景焕那日,那人前来与他透露张景焕行程已近长安,后来他无意中听见那人的手下过来汇报,说已查出中元夜出现在韩家别苑的鬼,是由一对双生姊妹所扮,那人只说一句须斩草除根……”
双生姊妹……听到这里,赵靖临下意识就想起微禾,近日他就见过一对双生姊妹,在容禅寺那一日,她让他帮忙去竹林寻来的那两位长相几乎一模一样的女子。
不会是这般巧合吧?到韩家别苑装神弄鬼究竟是怀了何种目的?
“钱司直,立马派人去彻查双生姊妹一事……”
没等来那位乡间游医。微禾却等来一驾宝马香车。一众婢女向微禾行见礼,未等微禾想明白,为首一着碧缥裙裳的女子上前来挽扶起她的手臂。
她见状不妙,使力欲挣脱,对方的手却纹丝未动,牢牢钳制住。她心中已有判断,来人会武,今日她已是插翅难逃。
“望小娘见谅,我家主上有请,劳小娘子移驾相见。”那女子微微笑道,毫不费劲就将她扶至马车上。
这是微禾第一次进入韩家别苑,从正门,坐在马车上大摇大摆进去。
侍女将她带至迂回弯折游廊上,在一片绿树环绕深红花榭的尽头,是一座亭子,名为霁雪亭。
亭中人起身,华贵繁复的裙摆随着走动发出轻微的籁籁声响,转过身来,微禾便见到她那一张仙姿玉色的脸,她亦望向微禾,双眼如同童稚赤子般清亮,浑身高贵气度,却无一丝威严压迫感。
“坐下罢。”她一笑,绝美容颜上更显天真烂漫。
微禾跛行上前,甚是狼狈不堪。对面的美人缓缓回座,双目投在石桌上的紫檀棋盘上,伸出纤纤玉手,执起一碧玉棋子,迟迟不落子。
“会下棋吗?”她问。不待微禾作答,她接着又说,“程微禾,年十六,吏部侍郎程璐之女……”
“程璐那庸才,我实在看不入眼,只会阿谀奉承那一套。程小娘子的祖父,倒是可敬之人,程公这一生为人清正为官廉明,当年官运亨通身居高位,却因为人忠耿,性情刚正不阿,遭小人诬陷,被先帝贬官至岭南那蛮荒之地。当今圣上登位后为其平反,程公仍上书朝廷,求长留岭南……”
“在春州多年,程公虽为虚职,却很受上官敬重,克己奉公辅助多任刺史,与地方百姓共抗天灾,剿灭山匪,还在城中设立安济院收留难民孤儿。听说程公下葬当日,春州城内万民送行,熙熙攘攘的平民百姓入目皆是哀恸,自发跟着扶灵的队伍送程公最后一程……”
“令祖母何氏亦为有筋骨的女子,因程公有言此生最后一程在春州,此处便是安归之处,一付旧躯残骸而已,不必再返故地。令祖母多年来相守春州,他乡变故地,亦视此如归。实叫人动容……”
微禾只闻不语,心中对这高贵女郎的身份已有判断,不敢擅自答话,只待听她往下说。
“小娘子虽为侍妾所出,却是得程公一手抚育教养长大的,怎会是这般鲁莽行事?”
美人手中执的那一棋子,终于落下。清脆一声,敲击在微禾心中。
“你可知我是何人?”
微禾下跪行礼,“民女程氏,拜见公主,承蒙公主盛恩……”
“行了,你身上有伤,本公主免你礼,起来,坐下说话。”
见微禾未有动作,仍跪于原地,她又开口道,“程小娘子,怎是这般无趣之人,如此拘礼,本公主邀你过来,是想让你陪我玩会儿,本公主还有份见面礼予你。”
侍女呈上来一个檀木匣,里面仅有一支素雅简朴的莲花银簪,簪尾沾着少许干涸的血迹。
微禾见此物后,整颗心如同被无形的大手揪扯成一团,呼吸也停滞住。
那一支银簪,是春风的饰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