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娘子……等一等……”
听闻唤声,微禾回头去看,方才作过辞行的桃农家妇人提了个粗布包袱匆匆追了上来。
“小娘子们……”妇人停下喘了一口气,又接着说,“今日一早就听你们要走了,我这家中无准备,还剩下这点儿胡饼、桃果,你们带着路上吃罢……”
微禾见妇人盛情,上前接过了包袱,“谢过阿嫂了,这些时日得阿嫂一家照应,感激不尽……日后有缘再见,愿我能报答这份收留深恩。”
妇人微微一笑,“方才听你们说要离开,这般仓促,我也来不及问,三位小娘子受赵二狗那厮逼害不得不离乡背井,投奔他城,可现下你们回不得岭南,又不往城中,是打算到哪地落脚去?依我看,倒不如就在棠美村住下罢,陈郎族亲中有位堂弟,名为铁牛,为人憨厚老实……”
微禾婉言相拒了妇人捆红线式的挽留,妇人带着依依不舍一步几回首往村中走回。
待她走远,微禾打开手中布包,除了妇人给的干粮,她还看到了,她予妇人的,欲当作酬谢的一只玉镯。
微禾眼中一热,被这萍水际遇的温情深深打动,秋意凑一近,也叹道,“这阿嫂真真是好心人……就是她方才说的那陈铁牛长了一脸麻子!”
刚萌生而出的感怀片刻消散,微禾转身疾行,头也不回的离开。
行至半山,望见前路岔道设了路障,有几名官兵手中拿像是画像的纸张向路过的村民盘询。
秋意截住了迎面走来方才在岔道口被官兵拦下过的老汉,“请问这位阿公,那边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老汉一看是三位眼生的小娘子,只当是邻村来看热闹的,闲不住回话道:“小娘子听老头儿一句劝,勿要前去看了,这山中有两名逃犯!听说是什么装作女鬼害人的……你们人弱胆小,速速归家去罢。”
微禾听到脸色霎白,在这暑天她却像如坠冰窖里。心中涌出不祥的预感,逃犯……莫不是春风、秋意扮鬼的事,叫官府查到了……
她急忙拉住两人折返至山林中,“你们在此等着,我先到前面探一下,无事便回来寻你们……”
春风出声,“小娘子勿忧,那阿公讲了,逃犯有两名,未必是查到我们头上来了,可能就是那犯案的疑凶。这山中有危险,小娘子独身一人要速去速回!”
微禾应下,挎好包袱,装成行色匆匆的赶路人,走到岔道上,官兵见到是一名农家小女,并无多言,例行公事展开了画像叫她前来认一认,微禾见画中之人是一对陌生的男女,心中如巨石压住的作“鬼”心虚感终于弥散。
待她再入林中,举目望去,却再无春风、秋意二人身影。
微禾原地等了许久,仍不见她们回来,心中又生了慌乱,想着她们应不会折返村中,再留下会牵连到桃农。随后在四周走动了几圈,轻声唤叫她们的姓名。
仍不见有回应。微禾继续向山林深处行去。找寻当中,渐渐发现在身后不远似有一人尾随跟行,她用余光侧望了一下。
那是一名作樵夫打扮的男子,头上戴的笠帽压得低低的,遮住了半张面容。
微禾停下,假意靠在树下休憩,想试探一下跟在身后的男子的反应。
只见那樵夫也停下,张望起树上枝木。微禾趁其望向他的双足。心中警觉,此人并非是真正的樵夫,他着了一双乌皮靴。此种靴履轻便底薄,平地行路方便,而进山砍柴穿着却极为不便,在山中易湿污打滑……可见此人是伪装而来!
春风、秋意是否已遇险?
她此时努力镇定下来,手中握紧做了准备,起身欲往山林外走去。那名樵夫像是明白了她的意图,亦不再伪装了,追了上前,伸出手来就要将她擒住。
微禾见他近身扑来,猛然回身,将手中方才在树下偷偷抓起的泥土碎尘往他双眼扬去。
来人并未防备她还有这一手,叫迎面洒落的泥尘蒙了眼,急急抚了一把双眼,手上动作却不落下,继续朝微禾袭去。
微禾见来人如此难缠,这武力又是天差地别般的悬殊,唯有就是趁其视物不清,才得一线逃脱的生机。
那人不紧不慢追在身后,见她已逃至山道边上,竟起身跃跳,一下挡在了她的面前。
如此贴近,她得以望清了来人那一张阴狠凶恶的脸,紧盯住她的双眼中尽是对笼中穷鸟,釜底枯鱼的嘲怜。
微禾出声呼叫,无奈声音太过微弱,引不到远处岔道官兵的留意。身后是险峻的陡崖,她已退无可退。
来路不明的人步步逼近。
微禾已是又慌又急,不愿被捉住,望了一眼陡崖之下深不可测的茂密丛林,狠下心来,纵身跃下……
司刑寺内,赵靖临仍不眠不休,细细记下手中地图上的山形地势。钱司直劝说:“少卿也稍作休歇一会,用些午食再来忙罢……”
赵靖临搁下手中之物,往眉心处揉了几下,却答非所问,“韩驸马那边做好准备了吗?”
钱司直回禀,“一切都已就绪。”
“少卿是如何说服的驸马,他竟也愿意协同司刑寺设下这一局。”
“他如何不愿?便是叫他以身为饵,他也愿冒险,他比任何人都想要钓出背后这一条大鱼来……他也不信光凭着聚仙园那两名伶人的江湖把戏,将朝中大臣的行程尽然掌握,在城中散播流言,随意潜入官员府邸,还能在短短时间内顺利杀死两人。关键还是在背后推波助澜的大鱼,他必定是这时势中人,似是在助力聚仙园伶人报得私仇,其实也只是将那两人作为棋子……”
钱司直恍然大悟。高钦裕、张景焕等一众官员与韩家平日来往较多,其人隐身在后借女鬼杀人案除去两人,既能折损韩家势力,又能起到对韩家密切来往之人杀鸡儆猴的作用,可谓是一举两得。
“那少卿如何断定陈忠明露儿这两人会出来咬钩?这局他们应都会想到是圈套……”
“不到他们不来……事已毕,棋子已成弃子。背后之人不会让他们活了,他们心中亦清楚。当场死在官府设下的围剿计谋下,就是那背后之人给他们定下的最后一程。”
“还需钱司直放心,背后那人还不敢对韩驸马出手,动了这位,这桩案件必一查到底。他明知是圈套,也只是配合着送那两人进来赴死而已……”
“看来这鱼尚在高深之地,司刑寺如何拘得住?”
“不敢妄想能一举拘住他,今夜行动,只为保住那两名弃子……再作抽丝剥茧!”
今夜是峨眉月,如一把钩入山峰泛着冷意的弯刀。寥落的星,在这黯沉夜色中就像是枝头上盛颜败去将落未落的颓残花蕊。蜿蜒曲折的山道如同蛰伏的猛兽般盘崌在寂然无声的山中,而那草深木繁的密林就像是这头猛兽的虎视眈眈。
一辆繁贵富丽的马车从远处驰来,车轮辘转与马蹄击地之音将这夜的沉静彻底打碎。赵靖临从远处望见马车入山道,就如猎物将投入猛兽之腹。
一白衣女子坐于漆黑密林中轻抚琵琶,曲声如诉如泣。
麻绳一触而起悬空于山道之中,马匹避让不及,绳索绊住马身,随着马儿轰然倒地,马车亦翻侧在山道边上。
跟随马车的护卫纷纷刹马,一拥而上,顷刻之间拔出腰间的刀剑,将马车围护住。
女子抱着琵琶,从深林中缓缓走出。她似乎不惧夜黑风高,亦不惧刀光剑影。似乎是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之人。
一支燃着火光的箭从女子身后发出,直直插入倒地的马车锦帘上。
火势蔓延开来,却无一人上前扑灭,都只是按兵不按,将刀剑对准女子。
赵靖临已带人赶上来。终于在这山道中,借由火势,看见了那位聚仙园的女伶露儿。
她今晚着一身白麻布裙,娇美面容上脂粉未施,神情淡然,似乎是一早就知道了这马车中无人,只是一个引她入局设下的圈套。
“陈忠明速速出来,束手就擒!”赵靖临朝密林中喝道。
一位身量不高的男子手中握着弓箭从密林中走来,清俊的面容上满是不甘的神色,双眼深深望向那女伶身上。
露儿转身对着他凄然一笑。然后纵身扑向最近一名护卫的剑锋。赵靖临早已预想他们的寻死之心,已提前命人紧盯住露儿,她稍一动便被制住了。
陈忠明那边亦同时有几名官兵一拥而上,将其拿下。
一切看似平静而顺利的结束了。
又正是因为太过于平静顺利让赵靖临心中生出挥之不去的怀疑来。
准备上马回程时,他又望了眼四周,仍不见丝毫异常。
就在他转身那一刹。今夜随同韩家马车出行的两名护卫竟从?中射出暗箭,直直对准陈忠明,露儿发出。
赵靖临最先反应过来,朝两人扑身飞去,肩上挡住了一箭,却还是来不及了……
露儿已被射中咽喉,倒在地上,锐器深嵌而入,鲜红的血像为祭祀这山间猛兽般汩汩涌流。
她临死之前,她所感觉到的不是剧痛,也不是寒冷。她感觉到被人拥在怀中的温柔,她听到幼小的自己第一次喊阿娘。她看到幼童的自己被牙婆抱走还哭得撕心裂肺回头张望阿娘的小模样。她看到自己如那粮食衣裳一般不停转手卖出或是被赠予相送他人。她看到在聚仙园犯错时被假母惩罚关在房子不给吃喝饥渴难耐的自己。她看到那个叫刘霜儿的小女子给她偷偷送来攒下的口粮。
她看到刘霜儿问她,你唤何名?
她摇头。她已经没有姓名了。刘霜儿与她说道,那我给你起一个。我以后就叫你,露儿。
刘霜儿为她而死。刘霜儿死的那一夜,她还在男子怀中曲意逢迎。她不知道她如何投了湖,只知韩府管事令人打捞许久不见尸体,咬牙切齿骂了一句:?气!
后来的宴席又是宾客回座,笑谈满盈。她亦笑,心中已下决定,为霜儿也为露儿,手刃仇人。
而陈忠明,他与她在那销魂蚀骨的聚仙园中相遇,即便二人的来往叫假母发现后将他毒打几次,他亦未曾弃过,仍在暗处默默对她好。
他最后因着她双手沾满鲜血。他与她,不曾相约白头,只言同生共死。
她还未曾唤过他一声陈郎。今世未能与陈忠明结发为夫妻,望来世再遇,他与她都不再是那台上深困命运的梏桎而迫于去迎宾待客的戏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