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洲隐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联想到父亲屡屡暗示他，希望他能把柳家起家的路子再走一遍，难道这就是父亲的曲中意？谢宁继续说道：“我不是数落你，而是……忠告。无灾无难庸庸碌碌，为公卿倒也无妨，可你毕竟是……”
毕竟是柳念之的儿子，柳泊宁的弟弟。家族基业压在身上的时候，能接得住吗？
“我明白了。事情结束后，我会亲自去西境看看，”柳洲隐深感自己无知懦弱，天外有天，他不该在一方天地里局限，“谢大娘子，你说得对，我确实没有考虑过。幸好，为时不晚。”
翌日，谢宁作道士装束入府。这本就是她老本行，傅花醉和璧月带了一大堆符纸和符水，谢宁手持麈尾，缁衣道袍，“福生无量天尊。”见到柳念之，她微一点头行礼，便开坛设法，不少仆役前来围观，窃窃私语。傅花醉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就往旁边走了。他数着日子，只怕是要再等小半个月，大军才能到，也不知道谢宁会怎么和柳念之合作。
柳洲隐正从旁边竹林迎面走来，“傅大哥！你怎么也来了？阿宛正在后院练剑呢，今天一大早就起来了，你要不去看看？”
傅花醉摆摆手，“你家院子，我去做什么。”柳洲隐却不依不饶，“那傅大哥一定要教我一招，我还得准备着时不时防身呢。”
“你？”傅花醉斜了柳洲隐一眼，“你先学会走再学跑吧。首先，你得不怕，不怕那流出来的血和龇牙咧嘴的人，其次，你的杀意得超过理智，这样才会拔剑，快准狠。最后，你要是手刃了贼人，得不慌，学会应对。这三点，你先做到再来向我学剑法吧，或者，以后去西境，我让老楚……”
傅花醉意识到自己不对，去西境的是柳泊宁而不是柳洲隐啊……“算了，有缘再聚。你不如去你们厨房院子里看看厨子怎么杀鸡杀鸭杀鱼。话说回来，君子远庖厨，你这样，就做不得君子了？”傅花醉试探对方，难道柳二真的和柳大不一样？
“君子？”柳洲隐耸肩一笑，“我从来就不是君子，也不敢标榜自己是君子。当一个君子太难了，我还不如做好自己。在其位谋其事，上对得起忠义，下对得起孝悌，已经足够了。”
闻言，傅花醉心头微微纾解，一改之前的冷脸，“好，你需要了，可以来找我。”柳洲隐不胜欣喜，“多谢傅大哥！”
四月初五，夜，岐山。
大周回西境的军队即将抵达长安，驻扎在岐山脚下。班师回朝，众人不免近乡情怯。“登高作赋，可以为大夫。”卢君陶负手而立，立于半山腰，微风吹襟，松下清风穆穆，长须飘在前衿。赶路多日，他有些憔悴，然而和孤寂和落寞比起来，这种憔悴算不得什么。
“小江，待会儿到半山腰，你把营帐数个清楚，然后咱们随便找几个帐篷，算一下一个帐篷的人数，这样就能知道，此次回京有多少人了。”桓孝晖一手执笔，一手拿着纸笺。旁边的小江聚精会神数着，桓孝晖等了半天都没等到结果，气得用笔头敲了一下小江的脑壳，“真笨！之前教你的口诀是什么来着？你哪用一个一个数啊！”
小江踮起脚，透过松涛看下面的营帐。确实极为规律，就像算盘珠子那样。于是小江数了长边，又数了短边，“长二十，短十，二百个，整二百！”桓孝晖燃起火折子借光写在纸上，山脚下的营帐在他看来就是一朵朵花儿似的，“这蛾眉月，光太差了。好了，记好了，二百个。”
卢君陶在高处，忍俊不禁。这本是他该处理的事务，不过有了判官后，这点细碎的事情就不劳长史动手了。“桓判官，清点人数呢。”
“卢长史。”桓孝晖马上严肃起来，“是啊，这人数和封赏息息相关，可不能马虎，误报了人数。多了少了，追究起来，我又得担责。长史闲情逸致，我便不陪了，还得下去算总人数呢。”
桓孝晖和小江一前一后，艰难下了山，“小江，我们之前算人数，都是随便找几个营帐，和簿子上大差不差就行了。但是这次不行，事关封赏……”小江明悟，“我们两个，一个一个挨着查吗？郎君，你总该有几个下手吧？这，总不能事事亲力亲为。”
“除了你外别人我不放心……”桓孝晖正说着，迎面就看见了侯方略，原本战野军的队正，“侯正！”侯方略指了指自己，环顾左右，“对，就是你，侯方略。”
“我现在是旅帅，管着一百号人呢，才不是什么队正。”侯方略一手拿着兜鍪，另一手叉着腰，“怎么，你找我什么事？”桓孝晖白了这人一眼，“少给我耍花样，之前战野军，还不是你天天跟在我屁股后面，求我多给你点米粮养娘儿俩。”
侯方略语气更倨傲，“你自己都穷得勒紧裤腰带了，我该早点识相，少干那些没用的事儿。战野军没了，我就是朝廷正规军，有田有地，娘子孩子热炕头。将军一死，我们都以为完蛋了，谁能想到有今日。桓孝晖，少拿你那点‘文人傲骨’来管老子，我也劝你一句，这账面大家洒洒水过得去就行了，何必一间一间挨着搜呢？非要把事儿查得清楚明白，对你我都不好。”
“侯方略，你他妈……”桓孝晖身子虽弱，但打起人来丝毫不马虎，朝着侯方略面门就是一拳，“你天天在外面打仗，不是老子，你儿子到现在都是大字不识。他跟在我身后，说自己也想当‘秀才’、‘进士’，”他趁侯方略没回过神来，“但是你知道吗，当个秀才有多难？我们这些小人，不拼尽全力，就得当人家的陪衬和注脚！”
“当小人怎么了？”侯方略直起身，“总要有人当小人，你为什么不信命呢？有钱有粮，我知足了。”说着，侯方略戴上兜鍪，继续巡视去了。
小江呆愣半晌，“咱刚刚是不是……就想喊他数个人来着？怎么会打起来。”
桓孝晖正完衣冠，长舒一口气，“呼，打完人舒服多了。之前老傅那么好斗，我还觉得他有失礼节，现在发现，原来这么痛快。”小江道：“郎君，没想到你有朝一日也能指责别人。”
“哈，我以后不能再反思自己。”桓孝晖收好小江手里的纸张和笔，“我桓孝晖到今日，堂堂正正，论官阶我没什么好说的，但论心迹，我无可指摘！没有人配来指责我，当然，除了老傅和……”
“郎君？”小江看桓孝晖突然停了，桓孝晖揉了揉眼，“没事，这炬火熏眼睛了。”
“我们还查吗？”小江手持炬火，不知所措。桓孝晖摆手，“没必要查了，你没听刚刚那侯方略说什么吗？查清楚明白，对咱们都不好，我猜估计人数已经对不上了。真是笔糊涂账，但是老子也不想跟着上头那个志大才疏的蠢货送命。”桓孝晖在原地踱步，五十步外便是军营，想来想去，或许有个人能帮他，“萧敏行和崔将军并不对付，他应该和我一条心，不想被牵扯进来。”
卢君陶站立许久，正想回去，旁边一人唤他：“云叔！”
这声音……卢君陶回过头，“东晗？你不是该在长安吗？怎么出来了。”魏东晗披风被吹得鼓起，手里紧紧握住那张叠得方正的信，“我怕这次又见不到您，就自己出来了。这封信，是先考所写，您鲜少在长安这片伤心地逗留，所以我才一直没能交到您手中。”
卢君陶把信藏在袖中，“先下山吧，这里风大，我怕有什么闪失。”魏东晗扶着卢君陶，“云叔，你消瘦了好多，以后可不能这么不管不顾自己身子了。”
“难为你，还操心我。这些年我失职，都没怎么过问你。你在哪儿任职啊？”卢君陶步履轻缓，魏东晗在一旁极为乖巧，“千牛卫录事参军，也是个闲差，熬熬资历也就罢了。”
若是魏庭燎还在，魏东晗肯定不必如此。还好有生身父亲照拂，才不至于太难过。“长史一定要好好照料身子，您身边也没个人……”卢君陶摇头，“你说这些做什么。我信佛，不在意这个。之后我会注意的，自己的身子不上心，也没人上心了。”
“云叔真的是因为信佛吗？”魏东晗问道。魏庭燎对卢君陶的心意太隐晦了，隐晦到自己都没发现，但旁观者魏东晗却一清二楚。除了知己外，更是一种不被人所理解的情谊。如果说出来会让对方困惑，魏庭燎便会讳莫如深，但是魏东晗作为见证者，不愿意让这份情随着逝者已矣而荡然无存。
他想让卢君陶知道——他知道父亲也想。
“内人亡故后，我奉佛至今，早已不把姻缘和子嗣香火放在心上了。”卢君陶缓缓说道，“一切皆空，我又何必困于其中呢？”
那一刻，魏东晗明白，这些话还是藏在心里的好。父亲太可惜了，但那又能怎样呢？魏东晗竟萌生了一个想法，他想把这些事都记载于史书之中，如果多年之后无人记得，至少还有丹青史册。
“但是仲玄这样的人，”卢君陶片刻后又说道，“找遍天下，我也找不到第二个。有时候想想，如果他还在，该多好。”
魏东晗垂泪一滴，随风飘散，无人察觉，“足够了。先考若是知道，会很开心的。”
行至营帐中，卢君陶解了披风，点起油灯，展开书信凑近焰火：
雲若親啟：
見字如晤。君啟信之時，我應已亡故。半生潦草，心事付予戎馬，似夢似幻。初次見君於範陽，並無其他，示好故也。時高祖征伐，無暇顧及山東之族。君素衣以待，令我一見傾心，不知山東竟有此神仙人物耶？芝蘭玉樹，明月入懷，我讀新語，以為謬稱，自見君後，方知詞不達意也。
千言萬緒，紙箋方寸豈足道哉？我心中原無忠義，更不屑儒生尋章摘句之學，此小人儒也。然時移勢易，天下太平，亂世之刀戟亦無用武地。太子之位既定，我為國舅，須一心輔佐不得有失。當路剛愎，屠戮宮室，遂使朝野喋血，人人自危，朝不保夕。「朝聞道夕死可矣」，身若浮萍，去留在王，與其如履薄冰，不如守約不負，亦成一時之美談。
君問我，千秋萬世帝王基業為何也？我默然不言，今時今日，方知我已是昔日最厭棄之儒生，事主不二，不惜玉碎。無常無我，止增笑耳，我素來不信，大限將至，卻憶君昔日所言。若有輪迴，來世還與君為友，死不憾矣。
行文至此，詞章粗放，恐君見笑，擔待擔待。
庭燎
萬象四年
“一见倾心……死不憾矣。”读完信，卢君陶心如刀绞，平稳了很久的湖面顿起波澜，他何尝没有倾心呢？洞窟上的供养人像，为他抄的佛经，都是他的“倾心”，“魏侯一世人杰，我本以为不会与他有太多瓜葛，谁能想到偏偏就是我们两个，成了‘死不憾矣’的至交好友，这书信六年了我才收到……仲玄，”卢君陶支着额头，泪如雨下，“没能见你最后一面，六年了，已经六年了啊！”
魏东晗在一旁，心里也五味杂陈，“云叔不要内疚，先考说，这是他选的路，他没有后悔过。其实当他的儿子，受一点连累什么的，我也不在乎。”毕竟魏庭燎可是十六岁从军，不到而立就封侯的不世之骁将。忽然，魏东晗想起萧错的筹划，“我有一事要问云叔。如果要您选择，您会支持太子吗？”
卢君陶拭去泪水，把信叠好，“东晗，你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我知道，你估计是在怨怪太子，以魏侯之死懦弱自保。但是你想想，害魏侯的从来就不是太子，所以太子又有什么错呢？”
注：魏东晗：太子，垃圾。卢君陶：皇帝，垃圾。
魏东晗：杀进长安，夺他鸟位！卢君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