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谋

    柳念之于中堂设坐,请谢宁姐妹稍等片刻,待柳洲隐回来后,再行议事。谢宁东向,居于首位,谢宛自知年纪最小,故而西向,也坐在了首位。

    屏风后,柳念之终于走出。谢宛的心紧了一下,害怕起来,面前此人毕竟是杀人不眨眼的沙场将领。周围烛火忽明忽暗,谢宛鼓起胆子看了柳念之一眼,见对方脸上并无杀气,美髯浓密,不似武将那般生猛,多了几分儒雅气度。那双眼,仿佛一转便能把在场所有人的心事都捋清楚。

    谢宛又看了眼谢宁,姐姐倒是沉稳,想来谢宁见过的人多了。唐不器那样的猛人,谢宁都能与之夜半虚前席班荆道故毫无半分畏缩之态。三人俱沉默,半晌,谢宁先作了揖,“此时寻访,叨扰柳公,非宁本意。而是大事在即,吾等不敢自作主张。”

    听到“宁”字,谢宛能明显察觉正坐的柳公颜色一变,格外亲和,也对,当初姐姐就是因为名讳和八字才没能和柳将军成了的。“谢大娘子女中豪杰,本无心朝廷事,为何会自愿入彀?”

    “哈哈,柳公说笑。朝廷江湖,千丝万缕,从来就没有随意逍遥的地方。阿宛,你把刚刚告诉我的,一五一十再转述柳公吧。”

    一刻钟后,柳洲隐姗姗来迟,“父亲,阿宛,谢大娘,我刚和丽山换了值,”他头上还流着汗,戎装依旧穿在身上,也来不及换衣服,直直坐到谢宛身边。柳念之见众人已定,屏退旁人,连同柳渐安,“谢姑娘说,她认识前朝济北王谋士卢隐,而这卢隐不知因为什么缘故,被掳到了崔府,”柳念之把那张纸扔到柳洲隐面前,“这是卢隐想要告诉我们的消息。”

    柳洲隐拾起纸,一头雾水。“这……这不就是烧尾宴里常见的菜式?卢前辈想说什么?”

    柳念之不这么想,“谢姑娘,你怎么敢保证,这是话里有话,而不是卢隐无意为之,同样,你怎么就确保,卢隐会支持你和柳家,而不是跟着崔神秀。”

    谢宛答不上来,卢隐能帮她,完全是自己的直觉,“当初在虎牢关,卢前辈首战便攻破崔神秀的父亲,那么他怎么可能甘愿和崔家共事呢?至于卢前辈能留在崔府,也许有可能……”

    谁掳走了卢隐?崔神秀还没回来,会是谁!

    “感觉有时候最会误事,”柳念之的话如云雾一般让人摸不着头脑,“但也不失为破局之法。崔神秀和卢隐之间,肯定还有一个人,而此人,既认得卢隐,又认得崔神秀,很有可能,是前朝之人。既然是前朝之人,那么他想做什么,就很清楚了。”

    谢宛刚被吓了一跳,谢宁只好接话圆场,“不知柳公从这四道菜里看出了什么?不如为吾等言之?”

    “我猜的,不知道对不对。水晶与龙凤,可能寓意指萧宗陵和陛下皇后。萧宗陵当年大破西域满载而归,许多西域水晶因此被匠人做了御用杯盏,龙凤自不必多言。贵妃红,巨胜奴,大抵是指路贵妃和赵监,左右巫蛊之祸走向的,恰恰是这两个最不起眼的‘女子’与‘小人’。至于汉宫棋……”

    汉宫,棋盘……谢宛忽然想起一件史事,“可是指当初汉景帝为太子之时棋盘击杀吴太子的事?”

    “景帝……吴太子……若谢姑娘猜得没错,卢隐是提醒我们,提防梁王。即便梁王现在偃旗息鼓,萧散自适。这么说来,卢隐能交待的,非常之少,这些只能算是提醒而不是机密。”柳念之慨叹道。

    “至少卢前辈提醒了我们,梁王肯定会反,而崔神秀必反,接下来该怎么做准备,就要靠柳公多筹谋了。”谢宁忖度片刻,“或许,如果宫内需要人手,雁回城能出几个人。高平陵之变司马氏阴结死士,我们也能出其不意给梁王来一招。”

    “我可以作为内应入宫,反正我和卢十六娘也熟悉。”谢宛自告奋勇,姐姐的参与让她有了底气,“同时,我还能保护卢十六娘。”

    “不够。”柳念之捋须,“崔神秀的兵马加上战野军,以及萧错手下禁军,我们这边只有一个东宫卫,即便是我把府上的兵卫加进去……”忽然,柳念之一顿……如果把自己这边的人手都送出去,那谁来保护柳府?贼人不可能不趁这个机会来一锅端了,柳念之和齐朝孑遗势同水火,他们摆明了也会把矛头指向自己。

    “是啊,我们人手不够。”柳洲隐忧心忡忡,但想起战野军,心生一计,“但是崔神秀手下人也并非铁板一块。自古造反最怕手下人各怀鬼胎,如果我们能三言两语瓦解崔神秀的力量呢?”他想起傅花醉来,“谢老大,能否让我们用一用傅花醉?他一人就够了。”

    谢宁点头,“此为大义,我必慷慨相助。”至此,谢宁知道已经没别的好说了,再往深了挖,就是朝廷内的机密要务,雁回城只要出了人手即可,不用真的过多参与,“哦对了,刚刚卢十六娘跟我说起,卢隐为崔妃讲了个故事。”

    “什么故事?”柳洲隐问。

    “秦晋之好。这故事,咱们也都听过。先秦时期,秦晋两国互相通婚,但两国并未因此休战。韩原之战晋国落败,晋惠公被俘,危机时刻,是秦穆姬携儿女置身高台上焚积薪以死相逼,这才令晋惠公免于死难。再之后的崤之战,秦国大败,三员大将被俘,其中就有孟明视。这时晋襄公母亲文嬴,亦即秦国公主,劝襄公放还三帅。先轸知道后怒唾襄公面,他们辛辛苦苦的战果,就被一个妇人寥寥数语毁弃了。”

    “秦晋?”柳念之默念数声,想起一种极其难以接受的可能——如果是真的,那么接下来将不仅仅是政变那么简单,“好,我知道了。天色已晚,二位要不就在柳府歇息一晚吧?明日再启程回去。”

    柳洲隐连忙起身,“儿这就帮……”柳念之摆摆手,“你过来,我有话要和你说。”

    目送谢宛和谢宁下堂后,柳洲隐又坐下了,“不知父亲唤儿,有何要事?”柳念之语气和缓,眉头却紧皱着,“齐国公在前朝封爵是秦王,镇守关辅一带,长公主封号是晋国。陛下继位的时候,长公主坐大不敬,即便如此,陛下还是增了长公主封邑以缓解她丧子之痛。方才谢大娘子讲的秦晋之好,与两个女子有关,所以我猜测,卢隐所指,可能就是晋国长公主。”

    “可……长公主毕竟是陛下亲妹妹……”

    柳念之微一摇头,“长公主和燕王一胞双生,论起亲疏,当然是和燕王更亲,而且谁也不能确定……长公主会不会和燕王之女……”说罢,柳念之紧握拳头,“准备好吧,干涉到陛下家事,这里无论如何咱们都防不到,看来宫墙内势必要有一场干戈了。对了二郎,我想让谢姑娘留在柳府,她年纪小,出了柳府怕是不安全,待在这儿有我镇着,没人敢动她。”

    柳洲隐心领神会,“确实,阿宛比之她姐姐,要更加稚嫩,暗箭难防,留在咱们这边,也是最安全的。”

    柳念之还觉得有些不妥,“二郎,你同这些江湖人往来,要知道分寸,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柳洲隐习惯了父亲的审慎,于是自己也更加小心,“所以牵扯到皇家秘事,我应该三缄其口。”

    柳念之道:“我不是不放心谢宛和谢宁,而是这些东西,她们不一定能理解,江湖人的是非恩怨,跟朝堂上的不一样。她们只需要知道,所做所为皆为了大义。”

    大义?柳洲隐竟也有些恍惚,什么是大义?父亲从来就懒得解释。那么玉门关迎高祖,暗中族诛冯韶,以及袖手旁观齐国公灭门,都是大义吗?柳洲隐不敢问,只能劝自己,父亲这么做决断一定有自己的理由。这么多年的父子,终究是格外陌生。柳洲隐看着父亲,心里有很多话想问,始终说不出口。他做不到像大哥那样,受父亲耳提面命,为世家楷范,光明磊落无可挑剔,那么……他究竟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二郎,太子若能顺利继位,我希望你能走一遍我走过的路。”柳念之缓缓捋须,话语里充满了多年从戎的沧桑和孤寂。身为父亲,何尝不知道儿女们对自己的畏惧?又怎么能不为儿女计?“大郎壮年殉国,我总觉得,是自己教错了。他太干净,太想当然,所以一碰见挫折就容易疑心,以至于自毁。”

    “自毁?”柳洲隐不解其中意,“大哥不是在瓜州……被那索虏害得丢了性命么?”

    柳念之怔然片刻,若真是这样,自己便不至于怅然若失,“我倒宁愿如此,为了志向马革裹尸,从军报国,无可非议。但恐怕,没那么简单。我有想过为他报仇,可是我手下亡魂还少么,他们如果都来找我索命,我一条命还不够还的,又怎么能为了长子,大兴牢狱之灾?”

    “父亲,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本朝柳家承运,以至公卿,有所得,必有所失。我就算是想寻仇,又能找谁去……”柳念之念叨着,踱步下堂去了。若是冯绚还在……就好了。冯绚还在的话,家里肯定不会这么严肃,他也不会这么刻板冷漠。

    但是……冯绚不就是因为自己的冷漠,才含恨而终?柳念之啊柳念之,起起落落至今,你到底想要什么?想要的似乎一直都没有得到。夜色凉如水,满天繁星,柳念之想起在玉门的那一晚,烽火狼烟,与单骑入关的李戡,商定天下。玉门雪从来就没凉透他的野心,天下大势推他到了风口浪尖,那为什么不顺势而为?

    柳洲隐细细品着刚才的话,他总觉得父亲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然而柳家三子,均无父亲的城府,兄长自毁,那他该怎么办?难道引颈受戮?不知为何,柳洲隐想起傅花醉那句话——

    “那就遵从你心里的第一个决定,管他什么天王老子和王法,统统滚蛋。”

    往后院的路上,柳洲隐总觉得心里某处从未想象过的地方被唤醒了。他不要像大哥这样可惜,天底下有那么多腌臜,那又如何?若真有朝一日不得不干出些违礼逾矩之事,他也决计不可能自弃自毁!想着想着,他走到紫藤架旁,和谢宛隔了一堵墙和一方小门。“阿宛,我不知道你休息了没有。”

    “是我,阿宛不在这儿。”谢宁回道,“有什么直接说吧,我转告她。”

    “谢大娘子,是这样的。我父亲说,要将阿宛留在柳府加以保护。她年纪还小,知道这么大的事情,出去了总归是不太安全,留在柳府里面,我们还有府卫,高墙大院的,那贼人必定不敢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动手。”

    谢宁正松着臂鞲,眼神一转,就明白了柳念之的意思。这是防她啊……因为对她不放心,所以要把谢宛充作人质。谢宁咬紧后槽牙,沉默片刻,“好,我知道了,一定不会泄露此事。那为了方便,之后我就作道士装束,你们可对外托言做法事,这样我进出也方便。不过我也有一个要求——我要每次都能见到妹妹。”

    “那是自然。”柳洲隐展颜笑道,“那我去找阿宛了,得为她安排住宿事宜……”

    “柳二。”谢宁唤住了柳洲隐,“我问你,你是真心喜欢阿宛的吗?”

    “我对阿宛之心,天地可鉴。”柳洲隐答道,“虽然我也知道,婚姻总要双方都满意才算成,阿宛并不想跟着我……”

    “那你为什么不能跟着她呢?”谢宁反问,“长安实在算不上大,你家的院子更小,你真的打算在这儿呆一辈子么?就没想过和你大哥一样,自己去边塞建功立业?”见对方不出声,谢宁便知道自己有些冒失了,“抱歉,我说得不对。也罢,你肯定有你自己的想法,我这么要求你当是不好……有捷径却不走,舍近求远,愚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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